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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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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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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道褶》

老安走出医学院的大门后,并没有坐车回家,而是习惯性地往医院东边的长乐公园走去。

 从六十岁那年开始算到今天,这条路老安独自走过二十多次了,平时二十分钟的路程,今天足足用了四十多分钟。

沿路有什么人经过、又多了哪些摊贩和商铺、还有一群人围在一起 吵吵嚷嚷干什么,老安一概不知。他的眼睛虽然看着前方,但是目光呆滞,所有景物在他面前像是隐形的。他不时眨巴几下眼睛,并伴随着艰难的吞咽动作和深呼吸,借此来克制激动的情绪和随时可能喷涌而出的泪水。

有几次差点撞到人和车,被人家狠狠瞪上几眼、骂上几句,他也没感觉。他左手一会攥紧拳头、一会又无力地低垂着,有一下没一下的,似乎极不情愿地被脚步拖着前后摆动;右手提溜一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关中农村流行的背心式绿色碎花小布袋。这布袋是老伴小满做的,不用的时候折叠起来可以塞成一只精巧的草莓形状;需要用的时候解开抽绳就是一个袋子。袋子里是出门前小满用保温杯装好的热水和几个自家烙的五香坨坨馍。

自从十五年前老安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后,这种坨坨馍在他家就没断过,每次出门,老伴都会叮嘱他装上几个。据老安当年住院的主治医生说:这种病手术后容易发生低血糖反应和倾倒综合征,要随身携带食物做好预防。对食物的要求也很高,不能太甜、也不能太咸;既不能让病人饿着了、还不能通过肠道过快;饿着了容易发生低血糖、胃排空过快又会发生倾倒综合征。小满老太太自幼生活在农村、也没上过几天学,不懂这么复杂的医学名词,但是她听懂了医生的要求。

小满的家乡在陕西关中平原,盛产小麦,她就是在麦穗泛黄时的小满节气出生的。她爹图省事,顺嘴给她取名小满。仁安街上早年间的私塾先生捋着胡须直夸小满爹这名字取得好,说人生不求大满,小满就是大福。

小满的家乡人出远门都习惯背一袋子当地的传统风味小吃——坨坨馍做干粮,酥脆美味、顶饱又便携。农忙时节顾不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架子车上除了放农具和一罐子绿豆汤外,坨坨馍也是少不了的。做法很简单:面粉发酵后揪成小剂子,擀成薄皮给里面包上葱油馅,用平底锅烙熟即可。有些人家比较讲究,专门从河道里捡来均匀光滑的小石子,烙馍的时候先把涂了油的石子炒到烫手,然后取出来一半备用。在另一半上面平铺馍坯,铺好后再把盛出来的一半石子均匀盖上。锅底下持续加热三到五分钟,利用石子的温度把馍烤至色半黄就可以出锅了,因此也叫石子馍。刚出锅的坨坨馍麦香四溢、令人馋涎欲滴。

老太太听医生这么一叮嘱,马上想到可以做成高配版的坨坨馍呀!给面粉里加入鸡蛋和牛奶;馅料里再加点核桃、芝麻、花生,有营养还扛饿,保证能达到医生说的要求。老安能平安度过术后康复期,而且复查情况越来越让人放心,小满的坨坨馍功不可没。

老安拖沓的步子终于迈进公园大门,他好像刚刚卸下沉重的包袱一样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脑子活泛了、五官不紧绷了、整个身子骨也轻松了很多。可能是园子里太空旷,没有了建筑物抵挡风的流窜;也可能是已到小寒,隆冬开启;还有可能是因为这里没人认识他、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能够完全放松身心的缘故,总之,老安虽然穿着老伴一早就放在床头的加厚棉袄棉裤、出门前还特意套上了老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做念——一件黑色咔叽布双排扣大翻领式羊毛大氅。那可是一件真正的、原生态、纯手工缝制羊毛大氅啊!年代久了,黑色布面有些泛白发亮、但内里的羊毛卷一缕一缕的,经过岁月滋养色泽更显光滑柔润。尽管穿得这么厚实,老安还是感到阵阵寒意袭来。他下意识裹紧了大氅,才发觉两只手快冻僵了,他一边朝手上哈着热气、一边用力搓着手掌,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真他妈冷!”搓完手掌后他顺势搓了搓耳朵,耳朵比手还冰,有一种麻木的疼痛感。

他想起年轻时在西藏当兵的经历,那儿的冬天,嘎巴脆的冷,能把部队专用的搪瓷盆、搪瓷缸冻得一片片瓷往下掉;站岗执勤时,上牙打着下牙咯噔噔响,也都挺过来了。现在是真老了!别说冬天怕冷,就是三伏天也没穿过短袖短裤,有时候遇上阴雨天,还得套上秋衣秋裤。哎,这一辈子!说长,七十多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说短,一桩桩、一件件,又经了那么多世事!

今天是工作日,加上天寒地冻的,公园里除了老头老太太们在倔强地锻炼着,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人越老越体会到可供使用的健康资本越来越少,一点退休工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买起“有病治病、没病养生”的保健品毫不含糊,别说一掷千金了、小区里一掷万金的比比皆是。

像五号楼的顾老师,刚办完退休手续那年突发脑梗,治疗及时身体没留下后遗症,人却吓得不轻。自此后,顾老师随身带着笔和本,只要有人说啥东西能预防脑梗,他一准记下来,家里的药品、保健品都快堆积成山了。

还有昨天,老岳花一万五买了个“金锅”,说用这锅炒菜做饭不破坏食物里的营养。打麻将的时候,老岳很得意地在棋牌室炫耀:“我干闺女说,现在食品安全系数低,烹饪再把有限的营养给破坏了,吃饭跟吃草一样,人能健康吗?!啊?哈哈哈……”“你们谁想要?闺女给打半价!”和着麻将桌洗牌的咣当声,老岳又补充了一句。

大家都知道老岳的干闺女就是经常到小区里推销保健品的小赵姑娘。小赵姑娘去老岳家的次数最多,每回牛奶、香蕉的从不空手,老岳购买保健品的规格越来越高、名目也越来越多,一来二去,老岳就从客户变成了干爹。“亏人哩,钱都快叫人骗完了,还显摆呢!”小区里有些老头老太太们聚到一起都这么议论老岳。老安听到了从不掺和他们的话题,他一辈子倔强又清高,有时候在家和老伴说上几句看不惯的人和事,出了家门从不说半句是非话。

再说,他也不信那些天花乱坠的保健品,就拿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说吧。胃大部切除术后没做过一次放疗化疗、也没吃过一粒药,就是每天坚持跑步、打球,有时候到棋牌室下会象棋、打会麻将。老安还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他每隔一两周就要去省图书馆换一次书回来,他的床头三件宝一直都是台灯、老花镜和书。十几年平淡又简单的抗癌经历让他越来越相信好的身体素质和想要活下去的意念比任何保健品都管用。

老安不但不买这些乱七八糟没名堂的保健品,过日子也是省吃俭用、抠门到家了。旧衣服没穿坏绝对不允许家人买新衣服,如果家人不经他同意买回来了,那他就用不上身来表达自己坚定的立场。吃也一样,十几年来,他每天都亲力亲为给自己和小满做些家常便饭,有时候,为了照顾小满的胃口,他也不嫌麻烦做两样饭,而且乐在其中。当然也有烦躁的时候、累的时候,那会他就在心里唠叨,这个女人被自己惯得越来越任性了,但是从来不说出口,他想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女人高兴。

他总说外面的饭贵、吃了还不舒服,遇到一些特殊的事情、特殊的日子他也一样坚持。比方说,他的七十大寿,孩子们想给他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就预定了大酒店、准备邀请老家的姑姑、伯伯、兄弟姐妹二、三十人届时到省城一聚。这事被老安知道了,硬是让孩子们把酒店退了,并且给家里所有人郑重声明,他这辈子都不过生日,谁都不许以任何形式、任何借口给他过寿。

出门也是,能走路去的地方绝不坐车、能花一块钱办的事他绝不会花两块,上次做白内障手术,孩子们给他选择了进口人工晶体,他知道后坚持找主管医生换成国产的,其实进口的和国产的只差了八百块钱。老伴说他就是个守财奴,别说看病医保能报销,就是不报,眼睛的问题事关重大,一个月五六千块钱的退休工资咋就不能用个好材料。

老安心里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是他不敢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别看身体现在恢复得不错,“肿瘤晚期”在他心头始终是个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所以他要把钱攒起来,越多越好,走的时候都留给老伴和两个孩子。过去他们娘仨跟着自己受了太多委屈、吃了太多苦,现在虽说日子好过了、孩子们也都成家了,可是曾经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和藏在内心深处的愧疚除了独自忏悔、除了用钱他再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弥补。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尽,月尽是家乡人的叫法,也就是城里人说的除夕,老安离开家乡快六十年了,可是至今他仍然觉得家乡的方言更有韵味、更好听。那天天不亮他就从矿区翻山越岭、倒了三趟能把人挤变形的公共汽车后才到仁安街上,随后朝着西南方向步行了五公里多,总算在天擦黑之前提着破旧的黄帆布包回到了家。

 家是大家,除了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和大妹,家里还住着老老少少十几口人。院子也是九分多的南北纵深大院子,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份。老安的父母和一个上高三的弟弟、两个上高一的双胞胎妹妹、还有大姐家两岁的女儿住在最大的前院。这孩子七个月时早产,生下来像只小猫,哭声也像猫叫,十天过去了不但没见长、还衰弱得经常倒不上来气。大姐白天黑夜眼不眨地盯着,眼泪就没断过。母亲怕折了外孙女再搭上女儿一条命,干脆接到自己跟前喂养。

为了让孩子有奶吃,父亲还特意买回来两只奶羊,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孩子造化了。没想到,这孩子被母亲接回来后,一天比一天看着壮实,一晃都两岁了,胖嘟嘟的、可爱得不得了。因为小时候像猫,小名就叫咪咪。母亲舍不得把孩子送回去、加上大姐刚生了老二,小咪咪干脆就寄养在外婆家了。前院平时也就父母和小外甥女,弟妹们学校离得远,只有节假日才回家。

兄嫂年长、又有五个孩子,就住在比较宽敞的中院。最狭小、最脏乱的后院才是老安的家,后院除了有十几棵高大的杨树外,还靠近茅厕、羊圈、牛圈、猪圈和牲口料棚。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各种气味一阵阵地飘过来;夹杂着杨树上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不由得让人心生烦躁。老安从部队回来后被安置在外地一个偏远山区工作,一年到头也就收麦、收秋和过年回家几天,顶多再加上探亲假,拢共超不过四次。他在家呆的时间短,对住在后院的各种不便就体会不深、或者说即便感觉到了,也绝不会提出来。任何事情,他都听父亲的,父亲咋安排就咋来,他从不说二话。

后院有一间跟上房连在一起的的正屋,这间屋子是老安和小满当初的婚房、后来成为小满和孩子们的主要活动场所,吃饭、睡觉、写作业、剥棉花、剥豆子、织布、纺线、纳鞋底、缝衣服包括极稀罕的有客人到访等等都在这屋。结婚的时候,父亲和他一起动手在正屋北面和对面分别搭建了储物间和厨房,可以满足存放粮食、柴火、杂物和烧火做饭最基本的生活需要,老安从来没想过小满和孩子们住在后院有什么地方不合适。

有一次,老安的父亲还对他说:“你常年在外面,一个女人家住在院子后面安全。”话没明说,意思老安听明白了,他更觉得小满和孩子们住在后院不但没有不合适,而是挺好、挺放心的了。

老安的老婆小满对住在又小又臭的后院是心有怨言的,但是不敢抬嘴。她是父母四十岁上才有的老来女,本来在她上面还有五个哥哥姐姐,全都是因为当时医疗条件太差,出生没几天患上“四六风”夭折了。“四六风”也就是现在常说的“破伤风”,应该是用来剪短脐带的剪刀消毒不彻底,携带了破伤风杆菌引起。五个孩子的相继离去,让小满妈的眼睛哭成了半瞎,一到天蒙蒙黑,吃饭、穿衣、走路都得靠摸索。小满父母对这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视若掌中宝,生怕再出现闪失,一步不离地守护着,直到小满十岁那年,唯一的弟弟出生,父母对她的管束才少了一些。

父母过度的保护导致小满性情软弱、胆小怕事,嫁到老安家后变得越发胆小。公爹那不怒自威的面相;斩钉截铁的腔调;走起路来双手叉腰、脚下带风的架势和一手当家、不容争辩的霸道都让她感到害怕。公爹每次从前院到后院的途中,只要看到挡在路中间的障碍物,甭管是脸盆、板凳,还是篮子、扫帚,他一律用脚狠狠地踢远。每踢一脚,不光家里人的呼吸跟着暂停一次、连卧在墙根的大黄狗都警觉地睁大眼睛、支棱起耳朵来。只有小咪咪不害怕,紧跑两步跟在外公后面,也是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着玩。其实院子很宽,公爹完全可以绕开走,但是他不,公爹见不得院子不整洁、到处乱放东西,哪怕这盆水是婆婆专门打来等太阳晒热后洗脚用的。

公爹不在家的时候,婆婆经常坐在太阳下,脚放在热水盆里,拿着剪刀轮换着刮她那三寸金莲上的老茧。有时候公爹猝不及防回来了,婆婆拾掇不及,公爹会立即上前踢翻洗脚盆、顺势再掴上婆婆一巴掌,婆婆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穿好鞋、再收拾着板凳和剪刀。有时候,这景象被孩子们看见了,婆婆就泪眼中带着苦笑,别人是不敢上前制止的,那样会把公爹激怒成一只发疯的狮子、拳脚会变本加厉地叠加在婆婆身上。公爹对家里女眷要求很严,他不允许女人露出脸和手以外的皮肤,也不允许女人佩戴任何饰品,而婆婆作为长辈没有起到样板作用,这让他很愤怒。婆婆有一只玉镯子,一直压在炕角的席子下面,说是结婚时娘家妈给的陪嫁,过门之后一天也没戴过,想起的时候,拿出来摩挲摩挲再放回去。婆婆性情温和、是个爱美、爱干净的大美人儿,即使老了,眉眼还是那么动人,小满就经常偷偷望着婆婆,感慨岁月不但没有夺走婆婆的美貌、而且还赐予婆婆一份端庄、大气。婆婆一心盼望着能走在公爹后头,那样可以随着自己心意穿戴几年。婆婆一直都想漂漂亮亮走亲戚、漂漂亮亮去赶集;即使哪也不去,也要漂漂亮亮地坐在家门口,看上工、下工的村民们来来往往。有一天下午,婆婆洗完衣服觉得有些累,说是先在炕上躺会再起来做饭,谁知道这一觉睡得就再没醒来过。第三天入殓的时候,几个女儿偷摸着把婆婆唯一首饰——玉镯放进了棺材里,想让一辈子爱美、一辈子也没能美上的婆婆在另一个世界里美着。

小满在老安家变得胆小、不敢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安每次回家后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各种不满和不问青红皂白的各种指责都让她感到紧张;轻则吵吵闹闹、重则大打出手的态度也令她感到无助甚至无望。每每此时,吓坏的小满搂紧被吓坏的女儿红儿缩在一边不敢再争辩,心里只盼着两个孩子快快长大。

儿子军娃稍微大点,在村小学上三年级,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他总结出了老安回家的特点:一是从人到鸡都不得安宁、弄不好自己还得挨揍;二是连来带去老安只在家呆四天,所以每次一得到老安回家的消息,军娃马上以最快的速度蹿去邻村外婆家,大不了就是上学放学多走两里路的事。等到第四天下午放学,军娃算着老安该走了才回自己家,不过偶尔也有失算的时候,那挨打就是肯定的了。有一回,小家伙实在不想上学了,挨个给同学说老师下午去镇上开会,叫他给大家通知放半天假。等老师来上课的时候,教室里空无一人,弄清原委后,校长亲自跟老安谈的话。放在平时,当课老师或者班主任出面就可以了,碰巧那次老安多呆了一天,就去了学校。校长一看,在外面“干工”的家长来了,为表示对老安的尊重和对教育的重视就亲自接待了。军娃那次着实被打得不轻,他边挨打边总结:下回一定要按五天计划才保险。

孤独压抑的小满也动过离婚的念头,可是娘家妈总劝她:“满娃呀,你娘家没个厉害人,他家才敢这么欺负你!这都怪爹和妈,没把你哥哥们养活,要是你上头有几个哥,看他敢动你?”想起早亡的孩子们,小满妈一阵唏嘘。“哎......当初只打听到他家家教严,谁知道是这个严法!咱家成分不好,安家不嫌弃,愿意娶你,想着难得碰个正经本分的合适人家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谁知道把我娃给害苦了!”小满妈悔不当初。“话再说回来,走一步不如守一步,离了婚叫人戳脊梁骨,再说你带俩娃咋过啊?我和你爹都六七十的人了,病病殃殃的还能活几天?到时候兄弟媳妇能容下你带俩娃住在娘家吗?你靠啥吃饭、靠啥过活?好娃哩,忍忍吧……忍忍吧……啊!”小满妈边劝女儿边揉着红肿的眼睛。

小满别无选择、只有听妈的话,一忍再忍,忍到快要发疯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头恶狠狠地想:公爹总有死的时候,总有他管不上的时候!再不济,一双儿女也会慢慢长大,等娃长大了,有底气了,就离开这个家、不跟老安过了!小满又反过来想想:现在离婚还真不行,假若离了,公爹不许自己把孩子带走,那还不等于要自己命了?!就算让带孩子,自己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能去哪?不行!还得忍、还得熬,不管怎样,总能盼到出头之日吧!这么想的时候,小满心情能好一些。何况秋天拾棉花的时候,听雪莲说村上有可能按每家兄弟多少给划分宅基地,到了那时,自己就有希望从老宅搬出去。小满坚信这传言是真的,雪莲她大伯哥可是村长哩!

老安进了家门,照例先到父母房里请安。父母一左一右分别坐在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背后是一张大大的猛虎下山图,图画上面的墙上悬挂着老两口几年前就拍好的十四寸遗照。其实老安的父母刚过六十、身体也很硬朗,尤其是老安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去赶集,年轻小伙子都追不上。

旧社会结婚早,老安的父母养育了八个儿女、就这还不算早夭的一对龙凤胎,光过年时跪在膝下等着领压岁钱的孙子们也都十来个了,这样的场面,不得不让老两口觉着自己真得很老了;又听说早早备好寿衣、棺材能延年益寿,所以连这些也一起做好了。老安坐在八仙桌对面的长条凳上,每回一仰头望见父母照片的时候,他都想到这照片以后是要摆放在灵堂的,胸口就有点闷疼,更坚定了孝顺父母要趁早的想法,“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绝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安拉开帆布包,先掏出了单位发的劳保:一双黄色翻毛磨砂皮鞋、一件军绿色长雨衣和一套蓝色涤卡工作服,这是给弟弟的。再掏出两件红色提花新毛衣,这是买了礼品和毛线麻烦单位女同事给两个妹妹织的。最后他拿出两个大袋子,一个里面混装着花生、瓜子和当年最稀罕的大白兔奶糖;一个里面混装着关中农村很少有人见过的松籽和毛栗子,这是留给父母过年招待客人的。东西掏出来后,帆布包立马软塌塌地瘪了下去。随后,老安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攒了几个月的工资,这些钱是留给父母日常用的、还有弟妹们下学期的学费、还有亲戚门户......哎,老安省吃俭用,但是花钱的地方太多,他只恨自己挣得少。

 做完这些,老安正要问问母亲今年冬天蜂窝煤够不够烧、房间冷不冷?问问父亲明年地里需要买多少种子、多少化肥?问问三弟备考怎么样,还需要买些什么复习资料?等把这些重要的事情了解完后,他打算听父母说说这三四个月里的家长里短和村里的奇闻趣事。可是老父亲急着要烧香敬神;老母亲急着要和饺子馅,平时两三个小时都说不完的话,今天才过了十分钟,老安的父亲就不耐烦地对他说:“你回后院去吧,看看那边过年还有啥要准备的。”不知道为什么,老父亲很少提及儿媳小满的名字,老安想着应该是小满不懂事,不招老人待见。不过这会老安往后院走的脚步是轻松的,今天没听到父母说起小满的不是,这令他很高兴。

 路过大哥家院子的时候,看到房门紧闭着,他想起父亲刚才说大哥和大嫂去给哪个领导拜年了,想把大哥的民办教师转成公办的。他对父亲说:“我大哥五个孩子,负担重,公办教师工作稳定、工资也能高点,这么做对着哩。”没想到父亲发火了:“你大哥满脑子装的都是他们小家,从来不操心这一大家子的事!”

老安想到大哥家的五个孩子,突然加快了脚步,他想赶紧回到后院看看自己的孩子,这在他可是前所未有的,很多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父亲。老安走到自家门口时突然停住不动了,他第一次注意到在昏黄光线照射下的窗框上竟然糊的是报纸,退后两步,依稀能看到人影在晃动!小满和两个孩子欢快的笑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听了一会,是儿子说他会武术,随后就响起了“咚咚咚、哈嘿哈”的声音,惹得小满和女儿又一阵哈哈大笑。“这小子,去年因为把炕蹦塌了一个角,还被自己狠狠扇了一耳光都忘了?”老安回忆着,心里“咔嚓”一下,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裂开了,眼眶竟有些湿润,今儿是怎么了?他赶紧甩甩头让自己清醒清醒。

调整好情绪、等黑青的脸上恢复了往日不苟言笑的表情后,老安推门而入。娘仨都在炕上,小满和女儿盖着被子,靠在炕墙上看儿子打拳。屋内的欢笑声在老安进门的同时戛然而止,正扎着马步的儿子“蹭”地一下躲在妈妈背后;女儿也缩在妈妈怀里大气不敢出。小满看到他进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问:“回来了,吃了吗?没吃我给你做荷包蛋去。”两个孩子没人喊“爸爸”;小满对他回家也没有表现出惊喜的样子,这让老安有些懊恼,刚刚在门口快要被融化的心一下子又变冷了。“没吃!我上哪吃去!”老安生气的样子让他的脸色更显黑青,“那我给你做去。”小满边说边下炕,脚上的棉窝窝鞋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去了厨房。

小满出去了,屋内的空气凝固了一般。老安想跟孩子们亲近一下,可是两个孩子长这么大,他除了打骂,从来没有带过、更没有抱过,突然之下不知道该怎么表示亲昵。再看兄妹俩蜷缩在一起,一动不敢动、胆怯地盯着他。两个孩子都遗传了小满的圆脸盘大眼睛,仔细看都很漂亮,老安还是第一次像个父亲一样慈爱地端详着自己的孩子们。他有点后悔怎么没给孩子们买点好吃的,哪怕把瓜子、花生、奶糖,随便啥给自己兜里装一把,这会也拿得出来啊,可是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惦记过孩子,怎么能想得到呢?他想起兜里还有剩下的几十块钱,明天初一,可以给两个孩子每人两块钱压岁钱,这可是一笔巨款,够他们在同伴跟前炫耀几个春节的。老安又怔了一下,今天到底是咋了?心底老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碰。

小满的荷包蛋还没做好,农村的土灶想要做饭先得搂柴生火,慢着呢。屋内的空气已经停止了流动,老安极力想要打破这份寂静,便对儿子说:“军娃,把你考试卷子拿出来我看看!”语气冰冷又生硬,亲情长期的疏离也让老安不习惯在孩子面前自称“爸爸”。军娃平常可以偷跑去外婆家,三十、初一两天,妈妈坚决不许他去,所以一年中总有想躲又躲不开老安的时候。“不就是再打一顿吗!”儿子愤愤地想着,便从书包里找出卷子递给老安。“语文45、数学54,没一个及格的!”老安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起干瘦的儿子从炕上扔到了脚地,紧接着又把小满放在炕角的针线笸篮和炕凳一股脑砸向摔倒在地上的儿子。军娃吓得脸色煞白、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刚进屋的小满看到这情景,扔掉端着的碗,一下扑在儿子身上,发疯般地冲着老安喊:“滚!你滚!滚!”雪白的荷包蛋安静地卧在地上,渗进泥土里的汤汁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农家土灶里柴禾燃烧后的、能勾起游子思乡愁绪的炊烟味。

“敢叫我滚?!啊?!你还敢叫我滚 ?!”老安朝着小满后背狠狠踢了两脚,再看看这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实在没法呆下去了,就抓起已经瘪了的黄帆布包摔门而出!他拿帆布包的时候,还瞄了一眼缩在炕角瑟瑟发抖的女儿。军娃今年五十岁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可是在老安的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想到女儿,老安同样怀有满满的负罪感。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挣钱少、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是不想要这个女儿的,可是小满拼了命地不让送人。这女子学习好、安静又懂事,从小到大老安很少能想起她的存在。老安每次和小满吵架闹仗的时候、每次打骂儿子的时候,她都缩在角落一脸惊恐地望着、一动不动。这娃七八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到底有多痛苦谁也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吱声。直到半年后,小满才发觉女儿病重,跪下来哭着对老安说:“求求你!求求你带娃到大医院看看,养这么大不容易啊!”治病的时候,这娃也是不哭不闹,一次又一次、那么粗的穿刺针像是扎在了别人身上。突然想起来这事,老安心疼地蹲在了地上、两只手紧紧捂着胸口。还有更荒唐的,有一次,老安拿着红儿的作业本,看见本上写着“安彩红”的名字,竟然当着孩子面问小满:“安彩红”是谁家娃?家里人“红儿、红儿”叫习惯了,他一直以为女儿叫“安红”。他隐约记得娃一脸渴望地看着他,在听到这句问话后眼神迅速黯淡了。哎......一辈子都快走到头了,现在才知道曾经对女儿的伤害有多深,难怪这女子跟自己一直亲近不来。

老安生病那年,是姑爷托关系找到医学院著名的普外科教授给他做了胃大部切除手术。住了二十天院,儿子、女儿不分昼夜地伺候他,喂饭、拍背、扶他下地锻炼,一切都做得尽心尽力,但就是跟他没有多少话说;老婆小满也很少说话,只是在他能进食后,每天做好营养餐送到医院。老安知道这娘仨对自己就是尽义务、尽人道,他觉着活得有些悲哀,但是他不怪他们。

大病之后,老安有事没事总爱回想之前的事情,每想一次,他对小满和孩子们的愧疚就增加一分。此刻的老安已经泪流满面,他也不去擦,任凭冰冷的空气和泪水在他脸上肆虐。

 每次复查,老安都非常坚决地拒绝任何人陪伴,他觉得独自承受这种孤独和痛苦内心会好受些,他甚至觉得痛苦越大内心越舒坦,他把这种折磨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再说,独自去还有一个好处,如果检查出来病情恶化……这种可能性太大了,毕竟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就能瞒住小满和孩子们。他不想再继续治疗活受罪,更不想连累小满和孩子们跟着吃苦受累,到那时候,他解脱了、大家也跟着解脱了。

幸运的是尽管手术后他没做任何后续治疗,可是每次复查完,大夫都对他说:“放心!恢复好得很!继续加油!”老安把这幸运归结为老天爷的恩赐,老天爷给他时间一定是想让他弥补那些年对小满和孩子们的伤害与亏欠,让他以后离开时能少些遗憾。老天爷也是仁慈的,一定还想让他知道人间有一种欢乐叫做天伦之乐,他没有辜负天意,性情变得越来越温和。

可是上个月,就在老安越来越喜欢每天清晨拎个菜篮子到早市购买一天的食材;越来越沉浸于烹饪料理时的烟火气;越来越享受儿女带着孩子们来看望他时的幸福;更是越来越欣喜小满不再胆小、敢经常对他发号施令的变化时,他莫名消瘦了六七斤、同时还感觉到疲乏无力、反酸恶心、腹痛腹胀……反正哪哪都不得劲。老安这次感觉特别不好,他第一反应是旧疾复发了、或者转移了,可是他太迷恋现在的生活状态,他一拖再拖不去复查,他想在医生宣判前贪婪地多享受几天这样的时光。

直到前天吃午饭时,连粗心的、从来就不太在意他的小满都看出有些不对劲了。“你是不是哪不美气?我看你最近饭量小了,也像是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都进腊月了,你咋还么去复查?明天赶紧去看看,别耽误了。”小满操着浓郁的家乡话用她一贯低低的、慢慢的语调连着问了他好几句。小满还记得每年腊月自己应该去复查身体,这让老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离岗那年,刚好赶上单位在省城建福利房,老安就把小满带出了农村,一起住进了有电梯的楼房。在城里生活快二十年了,经济也宽裕了,但是小满还像在农村那般质朴、连乡音都没一点点改变。“去,明就去。”老安回答得很干脆、很轻松、甚至还带有几份愉悦。

 第二天,老安早早到了医院,挂号、就诊、做检查,他熟门熟路。只是这次除了胃镜和抽血,医生还让他加做了多部位的增强CT,他记得手术后头一两年复查的时候也做过。

今天出检查报告,老安早已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纵有万般不舍,但人要知足啊!是呀,要不是老天爷用这场大病点悟他,他怎么能过上这十几年舒畅安心的好日子?又怎么能知道锅碗瓢盆和拌嘴怄气的日子原来可以这么热闹惬意!够了,够了……除了攒的钱不知道够不够小满以后看病养老,其它的都已了无遗憾,好在两个孩子都孝顺,这点倒也不用太担心。老安觉得就算老天爷今天要收他走,他也感恩不尽。

 坐在医生跟前,老安表面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其实内心非常地紧张不安,这从他轻微抖动的双腿和紧攥的拳头就能看出来。虽说有思想准备,但他还是渴望奇迹出现,他还想给小满再做几年饭。

 医生翻看着片子和报告单,老安觉得时间是那样漫长!“小块浅表鳞状粘膜呈慢性炎症反应伴局限性鳞状上皮角化不全”医生念着报告单上的字。“该死的医学名词!到底啥意思,也听不懂!”老安心里急得直嘀咕。医生接着说:“不要紧,就是长期慢性炎症刺激……”“不要紧!不要紧……炎症!炎症……”这五个字一遍又一遍地轰炸着老安的大脑,让他听不清楚医生叽里咕噜还说了什么。他的双手紧紧地、用力地抓着椅子边缘,似乎稍一放松,身体就会秃噜到地上、要么就会腾空而起一样。老安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医生办公室;不知道怎么从药房取的奥美拉唑、果胶铋等等一大袋子药;也不知道怎么出的医院门,他像个机器人一样沿着设定好的路线朝目的地行进,而机器人的程序存储器里只有“不要紧、炎症”这一道指令。

老安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公园后门偏西南角的亭子里,这儿偏僻,即使夏天也很少有游客过来。他又裹了裹羊毛大氅正准备坐下,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额头上直冒冷汗,心“怦怦怦”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他知道这是低血糖了。想起从早晨九点出门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他赶紧靠在柱子上缓了缓,随后慢慢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打开碎花小布袋,拿出一个坨坨馍吃了,再喝两口热水,感觉好多了。

 当他再取出一个坨坨馍准备吃的时候,下意识停了下来,翻来覆去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馍。吃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现老伴不但把馍做得营养美味,而且还这么精致!像糕点铺的水晶饼般大小;馍两面的中心位置还做了辐射状的压花;一个小小的馍,竟有这么多的褶,褶子不但密、还匀称。“这老太太,也不嫌麻烦!”老安有几份得意地嗔怪着,也是,谁又会讨厌一个心灵手巧、勤俭持家的好女人呢?

老安好奇地数了数馍的褶皱,十六道;再拿一个数,不多不少,还是十六道;他好奇地把剩下的几个都拿出来数了一遍,全是十六道褶。十六?十六?十六!触动了哪根神经?老安绞尽脑汁,对了!对了!!!他想起来有一次小满说过,六就是留的意思,十六?十六写成阿拉伯数字就是“16”啊!就是“要留”的意思呀!一个坨坨馍十六道褶,十五年了,小满捏过的褶有几十万道了吧?看来这个小老太太是稀罕他、在意他的,舍不得他被老天爷叫走啊!这个发现令老安激动不已,这份喜悦甚至超过了刚才在医院里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的心狂跳起来,嘴唇也跟着哆嗦,刚刚擦干的泪水又因了这十六道褶皱的引子止不住流了下来。这个小老太太啊,手巧就算了,心思还这么细腻!

 确诊那天,是小满陪他去的医院,本来以为是普通的胃病,就没惊动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们,谁知道查出了晚期胃癌。老安被这五雷轰顶的消息击垮了,坠向无底深渊的他不自觉地抓紧了小满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望向小满的眼神是那样可怜、无助。

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刻是这个从未用心珍惜过、从未用力呵护过的女人陪在身边,而他此刻唯一想要看见的、唯一想要依赖的也是这个女人。他甚至想,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他只要能静静地靠在她怀里就很满足了。老安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激灵,原来小满在他心里早已无可替代。

老安病了、还是要命的大病,他想看到小满痛哭流涕、伤心难过的样子,但是小满皱纹横生的脸上看不出波澜。只见她抽出一只手拍了拍老安的手背,轻声说:“走,回家。”没看到这个女人难过,老安就有些难过了,看来这个世上没人太在意自己的生死。

“哎……怪不得别人呀……几十年了,丈夫和父亲角色的近乎缺失,让这个女人承受了多少生活重担!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大吵大闹直止大打出手,这又让她承受了多少精神折磨!”老安十分沮丧又悲凉地想着。

记得有一次回家,母亲不满地对他说:“小满成天抹袼禙,也没见给小平和小安做双鞋!”小平和小安是老安那两个还在上高中的妹妹,一个叫安平、一个叫安安。回到后院,果然看见小满半蹲在地上,正专心地把墙上抹了浆糊的布片一点点对齐。他劈头盖脸就质问:“你为啥不给小平小安做鞋?”小满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影子和声音吓得一趔趄,回头看是老安,或许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给了她胆量,一向胆小的小满竟回嘴道:“你看我忙得过来吗?我要管俩娃、还要种地、还要……”“忙!忙!忙!咋没忙死你!”小满话没说完就被老安的咆哮声打断。几乎同时,老安抄起桌上的糨糊盆就砸了过去,小满躲闪不及,盆砸在了她挡起的胳膊肘上,随后嘀哩咣啷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停住了,那飞溅满地的糨糊就像小满稀碎的心。

还有一次是麦收的时候,麦场里堆满了刚刚割回来的麦子。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突然之间就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了。家家户户都赶紧拿了牛毛毡和塑料布苫盖麦垛子,怀着七个多月身孕的小满也和老安一起忙绿着、她要在下雨之前保住这点收成。可是小满的身子太笨重了,尽管拼了全力,也还是接不住老安从麦垛那边扔过来的毡片子。塑料布更不用说了,因为太轻,还没等扔过来,就被风吹到一边去了。小满屡次配合不得力,老安就躁了,从麦垛上抽出一把麦子,“啪啪啪”地抽打在小满的身上、脸上、脖子上。

从医院回来后,老安靠在床头上,不吃不喝也不动,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小满也靠在床头上,俩人不说话,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就这样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老安转过头对小满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算走到头了,我对谁都不亏欠,都对得起自己良心。唯独对不起你们娘仨,现在想弥补也来不及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把亏欠下的都还给你们。”小满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她只淡淡地说了句“好好看病”就去厨房做饭了,留下老安和已经溢出烟灰缸的几十根烟蒂、还有烟雾缭绕的房间。

想想自己做过的事情,老安觉得小满对自己的怨恨无论有多深都是应该的,但是小满什么也没说,叫他治病、给他送饭,现在还每天陪他散步、陪他聊天、陪他过安稳的日子。他诚惶诚恐,总觉得小满对自己的好是偷来的,生怕哪天一觉睡醒来不见了。

现在看到这十六道褶,老安在心里笑话自己小心眼。“嘿嘿嘿……”他不由笑出了声,看来这个女人不是冷漠、是坚强;也不是不稀罕他、就是不爱说话、不善于表达,他后悔自己太爱猜疑、太粗心了,差一点就辜负了这小老太太揉在面里的情意。

十一

老安坐在长椅上,把脚也挪了上来,他背靠着柱子,双手环抱膝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他闭上眼睛慢慢回味着、咀嚼着、消化着这突然降临的幸运和幸福。

 那年他还在西藏当兵,突然收到父亲的来信就有些紧张,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父亲不识字,没有重要事情是不会找人代写信的。打开信封抖搂一下,先掉出来一个姑娘的照片,圆脸盘大眼睛、齐刘海、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搭在肩膀上,看起来温婉贤淑、干净利落。

 父亲在信里说这姑娘是邻村的,叫小满、跟他同岁、八字也合,已经去大仁村找神婆掐算过了;最主要是姑娘性格绵软脾气好,家里大人也都通情达理、不会胡搅蛮缠。什么八字不八字,父亲迷信,老安可不迷信,但是老安信父亲。他觉得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带着一家老小和全部家当东躲西藏、七拐八拐,能平安地从山东逃难到陕西关中,并在小仁村安家落户非常了不起,母亲说那年他才十个月、大哥三岁、大姐和二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父亲信里还说,两个村子离得近,打听一下都知道,女方家里回信说没意见,如果他同意的话,下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就把婚订了。

老安看这姑娘长得挺耐看,性格又绵软,想必结婚了也不大会跟老人生是非,父亲说合适就合适。他第一个大嫂就是大哥自由恋爱带回家的,是大哥几年前教过的学生,不光年轻漂亮、嘴皮子还利索,最要命的是性格刚烈不服软。大嫂人仗义、天不怕地不怕的,凡事都爱跟父亲掰扯个“理”出来。父亲踢翻院里的凳子,她要问父亲冲谁发邪火;父亲不让母亲在院里洗脚,她要让父亲讲出道理来;父亲不让家里的女人露胳膊露腿,夏天的时候她偏要穿裙子,还是短袖的。大嫂过门后和父亲是每天一小吵、三天一中吵、五天一大吵,吵得厉害了两个人对着砸东西。封建霸道、权威不容挑战的父亲经常被气得青筋暴起、接不上来话。

父亲管不住大嫂,可能管住大哥,刚一年多的时间就逼着大哥跟大嫂离了婚。离婚的导火索很简单:有一天父亲下地回来,发现锅边有一只死老鼠,老鼠嘴边还有包谷糁渣子,而锅里正是煮好的包谷糁稀饭,父亲就说大嫂往锅里下了毒,是想毒死一家人。大嫂不认账、要报案,父亲不同意,说嫌丢人。“要害一家人的命,你不离还等啥?!明天就去办手续!”父亲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命令着斯文的大哥。

 大哥和大嫂感情深厚,哪舍得分开?小两口抱头痛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哥还是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和大嫂去办了离婚手续。大嫂走的时候,无论怎样苦苦哀求,狠心的父亲都不许她带走自己刚出生三个月的儿子。“把娃抱走!看啥哩看!”父亲呵斥着站在一边的母亲。母亲泪水涟涟地抱起孩子,踮着小脚一路小跑到前院。母亲其实是喜欢这个儿媳妇的,风风火火、爱憎分明,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她敢跟老头子讲对错,比软糯的大儿子强,但是母亲不敢说话。大哥人长得白净俊朗、又是老师,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精气神中透着一股儒雅劲,这样的条件,也是有很多姑娘爱慕着的。刚一离婚,媒婆就接连踏着门槛来了,不到一年,结实能干、说话讨人喜欢但是主意正、会盘算、从来不肯吃亏的第二任大嫂进门了,母亲就把前任大嫂留下的“先头娃”送回了中院。

“先头娃”也可怜,自三个月起再没见过亲生母亲。虽然长大后孩子四处寻找母亲的下落,但是没有人知道去了哪,是死是活也未可知。老安只听说前大嫂离婚后无处可去,先是回了娘家,娘家人不待见,不待见不只是嫌弃家里多了一张嘴、多占一个屋,关键是大嫂背了一个“给婆家人投毒”的坏名声,传得沸沸扬扬,十里八乡都知道了,父母兄弟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在娘家没住几天,大嫂就离家出走了,再无音讯。“投毒案”也成了无头案,没人知道其中原委,时间长了,谁也不提这事了,更没人敢去质疑父亲的说法。

有了大哥大嫂的先例,老安更是毫不犹豫听从父亲的安排,第一年休假的时候把婚订了、第二年就把婚结了。结婚后他们被安排住在后院,进出大门得穿过哥嫂家的中院和父母住的前院;家里其他人上茅厕也得经过他们家的后院,小满觉得很别扭,就跟老安说想在院子后墙开个门。

 院子后面的村道是交通要道,东边村子的人进县城、西边村子的人去仁安街赶集都必须从这里经过,后墙上开个门,那父亲在墙头上种满仙人掌的意义似乎就打了折扣。老安也不是不信任小满,只是想到父亲肯定不同意这么做,就以不容商量的语气拒绝了小满的提议。

 从小被父母娇惯的小满听着老安不容置疑、冷冰冰的语气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可是她不知道这才是郁闷憋屈生活的开始。起先是她一个人、后来是她带着两个孩子,在后院一住就是十几年。住到第十四个年头的时候,村上扩建,给老安家在村东头划分了一院不到三分的宅基地,这可把小满乐坏了,不管大小,总算能搬出去了!总算能有自己的家了!

十二

宅基地只够盖一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和两间东厢房;东厢房对面不大的空地一半做院子、另一半是小厨房和小花坛;后院剩余的边角也圈了菜地、盖了鸡窝。小满站在刚刚盖好的新院子里,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连石灰和水泥散发出的刺鼻气味里都洋溢着自由的味道。就等着秋末冬初搬新家了,到那时候,地里农活基本忙完了、新房也晾晒透了。

霜降过后,小满就抽时间把平日里一点点归置好的东西往新家拿,每次进出大门时,公爹都斜着眼睛狠狠地瞪她。小满给回来帮忙搬家的老安说,感觉那眼神像一把刀在剜她,老安记得当初对小满说过的话:“咱搬出去了,爹还能在后院多栽几棵树、多养几只羊,有啥不高兴的?剜你干啥!你一天不要没事寻事!”要搬家了,老安心情也不错,就没有过多训斥小满。

几十年过去了,老安之所以还能记得这句话,是因为他不但参与了搬家全过程,而且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他也是从这件事情发生后不再全然听信于父母,而是学着客观地、一分为二地去看待小满和父母、和这个大家庭之间的关系与矛盾。老安对父亲四十年的敬畏与尊崇使他没有能力改变什么,但从心里开始对小满产生了一丝同情。

搬家前一天傍晚,父亲召集全家人到前院召开家庭会议,说要商量事情。这个家向来都是父亲说了算,什么时候还开过家庭会议,老安觉得新奇又好笑,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啥药。到了前院,老安看到村长和德高望重的夏良叔坐在父母平时坐的太师椅上,也顾不上好奇了,心里忐忑不安,这么大阵仗,该不是小满犯了啥大错?等哥嫂到场会议就开始了。说是家庭会议,其实也就父母、哥嫂、他和小满六个人。弟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新疆喀什工作,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两个妹妹高考失利,两年前都已相继出嫁了。

会议由村长主持,大意是说安家老二明天从老宅搬出去就算彻底另立门户了,两位老人为把儿女养大成人吃尽了苦头,现在已过花甲之年,该歇歇了、也该安排安排身后事。村长说他和夏良叔受父亲委托前来主持分家事宜,也算做个见证。夏良叔也会做好记录,以后家里起争执了有据可依。老安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小满惹祸就行。

村长接着说,老两口的意思是老大家孩子多,女人能帮忙做个饭、带个娃,就让母亲跟着老大过,以后头疼脑热、养老送终全归老大管。老二常年不在家,劳力少;新院子靠近荒地也不安全,父亲跟着老二合适,一是能给娘仨壮个胆、二是能帮忙干点农活,看兄弟俩有啥意见?哥嫂自然高兴,母亲闲不住又好相处;老安也没意见,赡养父母天经地义、有啥可挑拣的!只是在心里嘀咕,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出分家了呢?

这些人里,只有小满心口堵得慌,说是商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公爹提前安排好的。想要反驳又不敢,尤其是当着村长和夏良叔的面,再摊上难说话、不孝顺的恶名,惹怒了老安影响到明天搬家就不合算了,想想忍下了。一晚上,小满都心神不宁,预感明天还会发生点什么事。

十三

搬家是大事,第二天一早,老安的兄弟姐妹和要好乡邻齐聚后院。人多家当少,何况小满之前已经搬过去一些不常用的小物件,大家三两下就把箱子、柜子分装在五个农用架子车上,有驾辕的、有推车的,队伍浩浩荡荡就出发了。

 路过前院的时候,老安的父亲说让大家等等,小满心里就“咯噔”一下,只见公爹从屋里抱了一床捆扎好的被褥架在头车辕上,随后一扬手、说了声:“走!”老安父亲就像威武的将军一样率领着他的部队朝新院走去。老安父亲腰杆笔直、走起路来呼呼生风,那两片即使冬天也从来没有扣上过的罩衫衣襟随风飞扬,更增添了一股飒爽的英雄气概。

 到了新院,老安父亲先取下那一床被褥放在了位于门厅的正房里,并安排大家把车上的东西搬进东厢房。这下,老安才恍然大悟父亲为什么昨天突然要开家庭会议,还定在傍晚、还要叫上村长和夏良叔、还说能帮着小满干农活、跟着老二合适等等,原来这一切铺垫都是为了今天能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占据”新院正房,而且算好了时间节点不给他和小满思考与反悔的机会。

“占据”,老安当时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这个词。老宅宽敞;老两口在一起也生活习惯了;除了小咪咪,父母后来又把妹妹家的两个孩子接到跟前照看着,母亲每天在家做饭、带三个孩子,父亲侍弄一点自留地、给后院的牛羊割点草,日子过得安逸舒适,怎么看都没有迫切分家的必要啊,老安越琢磨越觉得分家就是个幌子。再退一步,即使父亲想要住在新家,完全可以直截了当跟自己说,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早说的话,院子可以规划得更合理一些,哪怕房间小一点,也得多盖一间出来。原想着小满和女儿住正房、两间东厢房,军娃住一间、另一间放杂物。男孩长大了,总不能老跟妈妈和妹妹住在一起。现在可好,父亲把正房占了、杂物间当初连炕都没垒,一家人还得挤在一起。老安的嘴噘得像蛤蟆肚子——气鼓鼓的,他第一次对父亲有了不一样看法,觉得父亲不只霸道还工于心计,心里恼火又不能发作,小满看老安黑着个脸,更不敢吱声。

十四

 老安再次回到新家时又是月尽,两个多月没见小满,感觉她憔悴了很多。“你咋了?看着精神不太好?”老安关心地问小满。自打上次搬家领教了父亲的“谋略”后,老安多少也能想到小满在这个家里的不容易,因此言语里少了往常的冷淡与烦躁、多了一份轻柔。面对老安不期而至的关心,正在清扫院落的小满抬起头惊讶地望了望眼前这个本该是最亲近的男人,不知所措地揪着笤帚上的麻绳,然后又低着头嗫嚅地说:“分家后,咱爹就没在这边住过。”“嗨呀!我当咋了?没住就没住么,你要害怕,过完年咱把院墙加高点、再给墙头多扎些玻璃碎片和仙人掌。都是乡里乡亲一个村的,不会有啥事,你放心!”老安安慰着小满,语气轻松欢快,小满甚至听出了一点点大人哄孩子、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宠溺。这一反常态的体贴倒把小满吓了一跳,温暖与委屈一起袭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

 人哪!就是这样,在没有依靠的时候,生活会逼着你坚强;一旦有了依赖,那强撑的、脆弱的支柱就会轰然倒塌。小满哭着说:“不嫌……不嫌爹没在这边住、也不害怕,就是他天天锁门。”“锁门?锁啥门?”老安不解地问。小满说:“一到天黑……爹……就把大门从外面锁上……等天亮了再来开。”老安像听天书、云里雾里地理不出头绪。“啥意思?你慢慢说,我咋听不懂。”小满不停地抽泣着,她掏出棉袄兜里的花手绢擦了一把眼泪、又擤了一下鼻涕,接着说:“军娃和红儿下了晚自习,回不了家,我俩娃......把门槛卸下来,从门底下把书包扔进来,我在里面接着。等娃从门底下爬......爬......爬进来,我再帮忙把门槛搭回去。我娃每天爬进来先得用甩子掸身上的土......”想起两个孩子每天从门底下爬进来的模样,小满哭得不能自己。老安扭过头朝大门望去,果然看见门后面的钉子上挂着一把用各种颜色布条扎成的甩子,心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这都不算丢人的,有一天晚上,招弟……来串门......我俩多说了一会话,等招弟要回去的时候……发现被锁在咱家了。还是……还是招弟掌柜的……把爹……从老院子叫过来……才把门开开……”老安气得嘴唇直打哆嗦。“没几天,村里人都知道……爹……爹一到天黑……就把我锁屋里,我……我做下啥……见不得人的事了嘛?!”“我那几个好姊妹也不敢到咱屋来了,怕门锁了回不去......”小满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都啥年代了还有这事!我找爹问问去!”老安说着,就起身准备去老宅。

小满赶紧拽住老安的衣角,急切地说:“不问了,不问了,大过年的,惹得一家人都不高兴,爹妈又该埋怨我搅和是非。先好好过年,等过了年再说。”老安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让小满欣喜,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

睡到半夜,老安被小满“嘤嘤嘤”的啜泣声惊醒,以为小满是哪不舒服,小满说她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白天下地做活还能好点,一到晚上,头皮发紧、头里面和耳朵里面 “嗡嗡嗡”叫个不停,这叫声有时候像知了、有时候像苍蝇。老安在外面见识多、知道得也多,心想小满这是精神压力大、心情不舒畅引起来的,他静静地帮小满掖了掖被角、轻轻拍了两下小满的肩膀,能说什么呢?!第二次回家的时候,老安给小满带了一瓶谷维素和一瓶维生素B1。他到单位后专门咨询了矿区职工医院的大夫,大夫说这叫“神经衰弱”,这两样药有营养神经、改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的作用。

小满的病时轻时重,一直没见好。进城后,老安和孩子们陪小满去过省城各大医院、也吃过小巷子里的祖传秘方,就是不见效。年龄大了,各种中药、西药把小满的胃也伤了,她拒绝再吃任何治疗“神经衰弱”的药。有时候发作起来难受得嚎啕大哭,边哭边控诉公爹和老安过去犯下的“罪状”,老安理亏,听由小满骂着不敢争辩;他也心疼老伴,但是束手无策,只能在后来的日子里加倍地陪着小心,尽量不惹小满生气;也绝口不提过去的任何事,但凡提起过去,小满总能联想到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想着想着,病就犯了。

十五

 以后十几年里,大门依然是晚上落锁、天亮打开,直到新院变成了旧院、直到两个孩子相继参加了工作、直到老安的父亲重病卧床、再到过世,小满都没和老安提起过锁门这件事。小满是个容易知足的女人,她觉得自从搬到新家后,老安跟她吵闹的少了、写信的次数多了、遇事了还能听她解释几句、有一次还给她买回来一件黑白格子呢外套,这件衣服她压在箱底很多年,只有出门走亲戚的时候才舍得穿一下。每次穿上的时候,她都想着这是自家男人给买的,这就够了。公爹锁门的时间比之前也延后了一个时辰左右,她猜想这应该是老安争取的结果。最令小满欣慰的是偶尔能看到老安怜惜的眼神,这让她幸福无比,为了这少得可怜的宁静与甜蜜,她依然选择了隐忍、依然选择在公爹重病时端汤送药。

“小满这个憨女人啊!不贪吃不贪穿,一个女人带俩娃,一年到头种不完的地、干不完的活、还有受不完的气,不知道一辈子跟着自己图个啥?一天木讷讷的,受多大委屈也不知道反抗。”老安自言自语。“也怪自己年轻时脾气暴躁又不懂世事,总觉得父母不容易要孝顺、哥姐年长要尊敬、弟妹幼小要疼爱,还得要求小满跟自己是一样的想法。连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自己却把所有错都怪罪到小满头上、恨她在家不给自己长脸。”“呸!还好意思说自己孝顺,岳父母年龄比爹妈都大、身体又不好,咋没孝敬过一回?!还让他们的女儿吃尽苦头!小舅子那么小,咋没见自己心疼过一回?!”“遇事不辨是非、不但不给自家女人撑腰壮胆,还要反过来责怪她、打骂她,我倒算个啥男人!我呸!呸!”接着响起清脆的“啪啪”声,老安恨得扇了自己两巴掌。

“哎……话说回来,她要没这好脾气,家早就散伙了,还想过上现在这舒心的好日子,做梦呢!”老安想这辈子得亏遇到这个傻女人了,换成谁,都过不到头、更别想享福了。他脑子里闪现出了前大嫂的模样,多漂亮利飒的一个人啊!能干、善良,就是性子太刚烈,最终也没斗过父亲,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至今不知所踪,把娃也害苦了。老安从心底里一直都不相信大嫂能做出“投毒”这种事,大嫂做事向来坦坦荡荡、从不遮遮掩掩,除了和父亲针锋相对外,她和家里每个人都相处很好,大家也都喜欢大嫂的直爽与豪气,她怎么可能会有毒死全家人的想法呢?“不想了、不想了......想也想不明白,尘归尘、土归土,父亲都去世好些年了,想有何用?”

老安的心思又回到了老伴身上,“这一辈子,记得自己只为小满出过一次头,就是因为锁门的事破天荒跟爹理论过几回,但是说到底爹也不妥协,说单身女人在家不能没有人管着。锁子还是没有撤下来,自己又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砸了锁吧?爹最后同意锁门时间可以稍微晚一点,就为这,小满看自己的眼神都是感激的,这小老太太,真是……太容易知足了!”老安有些哽咽。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历尽沧桑愈的老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描述自己对这个老太太的依恋,他越琢磨越庆幸自己这辈子遇对人了,越想越觉得老天爷给他续命就是为了让他照顾小满、回报小满。哎呀,该做下午饭了!

老安急忙起身、拎起长椅上的碎花小布袋就在空中打了一个圈,袋子里的保温杯差点掉了出来,赶紧用两手捧住,身手敏捷得像个小伙子。他裹了裹羊毛大氅,大步流星朝公园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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