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父亲,心情有些复杂。
少年时畏惧胆怯、青年时敬而远之,现在,我已人到中年,见过、也经过了许多的世间百态与人情冷暖,看问题不再偏执、不再是简单的白与黑、对与错。做了母亲后,我也经常以爱之名伤害到我的孩子,每每意识到是自己做错的时候我都懊悔不已,可是时光不能倒流,我唯有努力成长,希望自己以后可以少犯错、希望自己这个妈能匹配得上孩子的成长。虽然我和父亲当时所处的环境不同,但我们都受到社会和家庭一些脱离时代的传统观念影响、有些甚至在我们脑海中根深蒂固,而这些观念左右了我们的言行,也对我们最亲近的人造成了伤害。对于做家长我们都有太多的无知,都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至此,我才开始学着换一种角度去理解父亲。
在我的幼年和少年时期,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太深太多的印象,即使一年到头仅有的几次见面父亲也没给我留下好感。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端公家饭碗身不由己;加上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家庭负担重工资又微薄,父亲计划着每一分钱的用途,包括路费,因而很少回家。
父亲兄弟姊妹一共九个,父亲排行老三,在战乱时期随爷爷奶奶一起从山西老家逃难到陕西大荔安家落户。可能是经历了一大家人从颠沛流离到安定生存下来的艰难,父亲特别能体会爷爷奶奶的不易,所以就一直尽己所能地帮爷爷奶奶照料着大家庭,而很少顾及到我们小家的生活状态。
记忆特别深的是有一次家里没盐了,也没钱买。勤劳的母亲在打扫厨房时又把油罐放在了地上,里面是我家仅有的一斤棉籽油,还被着急忙慌奔进厨房的我一脚给踢翻了,倒出来的油瞬间就渗进了泥土里,我吓傻了,母亲也惊呆了,都忘记打我了。我们连着吃了好几天的清水煮萝卜,幸运的是有一天我捡了一块钱,跟捡了个金元宝一样飞跑回家交给母亲。母亲哭着说:“连老天爷都看着咱娘仨可怜,给咱家送盐来了。”那会一袋盐还不到一毛钱。父亲顾及不到我们的生活需求,更不要说精神层面了,小时候的我,内心颇受伤害。
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父亲翻看我的作业本,我在一旁坐得笔直,挺胸腆肚一副很得意的样子,“随便看吧,可都是'甲'呢。”我在心里说着,静等父亲夸我。那会,我的学习成绩已经在班级排名第一了。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看完作业本后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是谁家娃?”母亲嗔怪着说:“看你呀!咱家娃吗,还能是谁家娃?!”“咋叫个这名字?”父亲又诧异地问母亲,“学名就叫这,看你糊涂的。”母亲又一次解释。我没有等到父亲的表扬,似乎也不太在意了,心里一个劲地说:“我可没改过名字......”但已经不屑于说出口了。
还有一次是我丢了身份证,但考试要急用,父亲和户籍警熟悉,就托关系帮我办了加急。新身份证拿回来的时候,我的“燕”就被改成了“艳”。我说字错了,父亲说没错,我也不跟他犟,一是不敢、二是不想,那会我已经十八岁了,之后我的身份证和其它证件就都对不上了,给生活和工作造成了很多麻烦。直到办理二代身份证时,我的名字才算改回来了,但是户口本上多了个“曾用名”。关于名字的故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我也不像当初那么耿耿于怀了,只是好奇怎么会有父亲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名字,这件事和朋友聊天说起,都说我胡说。
父亲在家里家外都是出了名的“孝子”,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八十八岁高龄离世的,期间父亲对长辈的“孝”和“顺”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是前所未见的。在父亲的观念里,他觉得自己对每一个亲人都担负着责任,他要顺着爷爷奶奶的意不能惹他们生气、要想着天冷了爷爷奶奶院子里的蜂窝煤够不够烧,已经成家的姑姑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和婆家处得好不好;还在上学的姑姑学费从哪里来、成绩好不好、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总之,父亲有操不完的心,顾不到我们小家也情有可原,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在这一点上,不止父亲,很多人都犯了这样的认知,他们总是把笑脸和忍耐留在了外边,而把愁苦和埋怨带回家,还美其名曰家是放松的地方,住着最亲近的人,不需要伪装。我不敢说这样做是错的,但好像也违背了点什么。
早些时候,我们一大家十几口人住在一个宽大深长的院子里,一进大门,爷爷奶奶姑姑在前院,大伯一家在中院,我和哥哥、母亲则在院子的最深处。父亲每次回家,想要到我们后院,爷爷奶奶的前院是必经之路。父亲先到爷爷奶奶房间里问安聊天,听他们说起近段时间家里发生的各种大事小情和生活中的难处,之后才会走向我们后院。经常看见父亲气势汹汹地走向后院,回到我们小屋后也会摔摔打打,指责母亲的不是。
有一年秋收时节,我和母亲坐在地上正剥着玉米,父亲一进来就和母亲大吵,吵完后,提着他的黑皮包气呼呼地就走了。我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聪明的哥哥在听到父亲回来的消息后早就逃之夭夭,躲到外婆家去了。我也想去外婆家,但是一次也没敢实施。有几次,哥哥“逃跑”不及时,就会被父亲以各种理由“收拾”一顿。
因为与父亲长期分离和缺少情感互动,导致我们基本上处于一种没事不说闲话的状态。如果有事要说,我得提前组织好语言,用一二三最简洁、最有条理的话语表达清楚,父亲回复我也经常会用到首先、其次的排序,同样条理清楚。我们之间的沟通不像父女,像什么呢?我也说不好。
步入中年后,我开始试着站在父亲的立场去琢磨他当时暴躁易怒的缘由。我觉得除了先天性格因素外,首先是父亲感情的触角太密、太长,给自己攀扯了许多原本没必要牵绊的关系和承担了许多本不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比如二叔家的重孙子正月里要送花灯、三舅的亲家去世了等等.....不说八竿子打不着吧,至少五竿子勾起来还有点费劲。等到我明白这种性情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一种大麻烦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了。结婚后我发现在“勇于担责、乐于揽事”这方面,老公与父亲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有点像小品《有事您说话》里的男主人公。更稀罕的是我老公竟然能做到“以德报怨”,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也能施以援手,我不明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有时候他因为给别人帮忙而把自己搞得很疲惫,一到家就失去了耐心,会冲我和孩子发火,为这,我俩没少吵架。
再说回父亲,我觉得影响父亲情绪的第二个缘由可能是职场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恼,而母亲软弱的性格和农村生活的圈子注定了不能帮助父亲梳理、排解难题,我想负面情绪长期积压也会导致情绪的不稳定。当父亲长年在外围透支太多的感情和精力后,到我们小家就只剩下烦躁和愠怒了,像个待点燃的炮仗,稍不如意就会大发雷霆,对于个人而言,应该也是痛苦的。设身处地想想父亲的处境,也就理解了他的过去。同时,他对长辈的孝顺,也给我们为儿女的做了最好的榜样。有一次,父亲以前的老同事到医院看病时遇到我,问起父亲的身体状况,还说父亲年轻时开朗、幽默,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父亲另一面。
父亲除了孝顺,还善良、仁义,不贪心。母亲没多少文化,却知道“多行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的道理,她经常告诫我要做好人、做善人,最常举的例子就是父亲。
2002年,父亲一个人装修花园小区的房子,铺地砖的时候,从采买到施工全交给了一个他看起来憨厚实诚的小伙子。一块地砖小伙子报价四十,父亲照价付了。路过建材市场时,父亲发现同品牌、同型号的砖一块才二十五,回家质问正在施工的小伙子,小伙子尴尬地按每块十五的差价退还给父亲,结果父亲说:“你在外面做工也不容易,算了,按七块五退吧。把活给做好。”我不知道小伙子在心里笑父亲傻还是感慨他遇到个好人?
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一天晚上,父亲骑自行车被一辆疾驶的出租车撞出去十几米远,车窗玻璃碎了,自行车也变形了,在场的人都寻思这老头能保住命就是上天眷顾了,谁知送到医院一检查,连骨折都没有,只是小腿有一片血肿,过几天就好了。肇事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由他母亲陪同着,看完病后问父亲有什么要求,父亲不但没有给对方发脾气,还说只要人没事就行,没有要求,并且一再叮嘱小伙子以后开车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如果出事了,就是两个家庭的灾难。小伙子和他母亲千恩万谢,说以为父亲会狮子大开口索要精神赔偿费。
父亲就是这样,遇事得理时能谅解别人的难处;发生利益冲突时,更是毫不犹豫让三分。母亲说父亲这是在积德行善,老天爷肯定能看见,假如父亲以后遇事一定会“遇难成祥”。母亲常说“头顶有天”,“天”就是她的道理,永远都是这么简单又直接。我想,母亲口中的老天爷既包含个人的处事原则和内心感受,也包含了大道至简的“善有善报”。
果然,母亲口中的“善报”来了。2006年12月底,父亲胃部不适,在母亲陪同下去医院做了胃镜,当时,医生就告诉父亲高度怀疑恶性肿瘤。2007年1月15日,做了“胃大部切除术”的父亲出院。出院后,父亲不要任何人照顾,独自经受着身体和精神的砺炼。十六年来,父亲没有因为身患恶疾吃过一粒药、打过一次针,坚持每天跑步、打球,闲暇时看书、下棋,过得平静又充实。偶尔也有熟悉或者陌生的病友听说了父亲励志的事迹后到家里来取经的,父亲总是笑着鼓励说:“你强它就弱,一定要从心理上、身体上让自己强大起来。”
在父亲住院的半个多月里,我对父亲的理解与敬重又多了一分。父亲这次生病,我每天陪护在床边,像平常人家的父女一样相处,在感情上弥补了年少时父亲不在身边的一些缺憾。套用母亲信奉“老天爷”的道理,我觉得父亲生病这件事也是老天爷对父母感情归宿最好的安排,因为大病之后的父亲,性情变得谦逊温和,没了棱角,倒是一向胆小柔弱的母亲性格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越发变得像我们家女王了,父亲则像个忠心耿耿的大臣,对母亲无限地关爱与体贴、忍耐与包容,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给父亲机会让他弥补之前对母亲的亏欠吗?“天意君须会”,父亲一定也理解了老天爷的用意。
父亲越来越年迈,也让人越来越容易靠近,近了便发现父亲身上还有很多难能可贵,值得我终生学习、终生受益的品质,比如好学、坚韧,比如豁达、从容......
愿父亲福寿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