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妈说:“人强拧不过命。”
无论是阴差还是阳错,我爱着这片常常让我满含泪水的热土。
十五岁之前,我没想过自己与这座小城会有交集;十五岁之后,这里的一点一滴、一草一木渐渐融入生命,我眷恋着这片土地和这土地上善良淳朴的人们。
十五岁那年的六月,我跟随父亲从关中大平原一路颠簸闯进这座秦岭腹地的青城,等待参加一周后的中考。同其它所有矿区一样,这里偏僻、甚至有些荒凉,职工日常生活主要分布在相距八公里的向阳区和花园区,区间是零散居住的当地村民。很多年之后,我听说这座小城在当时很有名气,是远近闻名的“小香港”,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那次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离开家乡,与无论在情感上还是距离上都很遥远、很陌生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白天去上班,我就坐在向阳区东沟段那阴暗潮湿的小平房里、桌子上摆着一堆枯燥乏味、早已烂熟于心的习题集。狭小逼仄的空间固宥了身体,却困不住眼睛和大脑,大多时候我都是望着窗外的青山发呆,层峦叠嶂,突兀森郁,望着望着,从大山深处就会跳出来一个舞着金箍棒的孙悟空,那么耀眼又神通!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我赶紧定定神,假装复习功课,因为与父亲长久分离和对父亲暴躁脾气的畏惧所造成的生疏感,使我们之间除了“吃饭了、书看差不多该睡觉了”这两句话之外几乎再无交流。山里的夏天雨特别多,我煎熬的心情也阴郁得如同这天气。
中考前一天是端午节,邻居张大妈送来几个粽子,我和父亲每人两粽子就算吃过下午饭了。第二天早晨,父亲又让我吃两个凉粽子当作早饭,路过向阳街道的时候,父亲说再吃两根油条吧,考试不要饿着。就这样,生活似乎为了验证母亲口中常说的“命”,一个热心肠的大妈、一个从来没有照顾过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初次离开黄土地小心翼翼踏上山城里柏油路面、不敢拒绝父亲的孩子,一起缔造了我与这座小城割舍不断的情缘。
吃过粽子和油条,粗心的父亲甚至忘记让我喝口热水,就把我送上了“运输部”的一辆专车,因为交通不便,这辆车是专门接送向阳区到花园区参加中考的学生。坐上车,父亲塞给我五块钱,说中午在“底下”凑合吃点,就不要来回跑了。底下是啥意思?不敢问,想象着汽车会把我拉到一个叫做“花园”的独立王国,那儿的人生活起居都在地表面以下进行,包括学校和食堂。其实“底下”的意思就是花园区比向阳区地势低而已,当地人习惯把花园叫做“底下”。后来到绵山旅游,住在一个建筑特别的酒店,酒店的楼层就是从地表面往下数的,哑然失笑,这不就是我十五岁那年幻想过的场景吗?
汽车停到花园中学门口,大家都去找考场,我看着平面图直发懵,一楼二楼东梯西梯?我所在的村庄和学校可是连楼房都没见过的、东西南北更是分不清啊!幸好旁边有个女孩看出了我的无助,问我是不是从外地来的,找不到考场?我点点头,她径直把我送到考场后就走了。当时因为心里紧张没仔细端详她的模样,但是她清脆的嗓音和热情爽朗的笑声至今温暖着我的记忆。
第一场考试是语文,开考后一个小时左右,我的胃开始绞痛,不及举手示意就已经呕吐,监考老师见状急切地走过来,问我家在向阳区还是花园区?我说在青城,有同学笑出了声,老师赶紧把我领到教室门口。那时候,我只知道跟着父亲到了青城,脑子里还没有向阳区和花园区的概念。过了几分钟,医生来给我吃了药,还留了几片,嘱咐一天要吃三次。回到教室,我稀里糊涂答着卷子就睡着了,试卷是铃声响起后老师摇醒我从胳膊下面抽走的。
出了校门,同学们陆续都走了,留下孤零零的我不知道该去哪吃饭,没有食欲也不敢瞎跑,怕找不到学校误了考试。记起要吃药,拿起药片放进嘴里用唾液咽了,然后在学校对面的桥边坐到下午进考场。期间,混乱的生理期突然来捣乱;同时我惊恐地发现左手失去了知觉,五根手指完全不听指挥,慌乱、恐惧、无助......我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边缘没有缺口,我只能咬咬牙再向内走。
我没有让眼泪流下来,用本能的、最笨拙的方法不停地搓着左手、做着被动屈伸,在左手恢复知觉的瞬间,我仰头望了一下天空。我意识到当一个人能够撒娇、能够哭泣时,一定是还有人愿意倾听、还有人可以依赖;当周围无所依靠时,你就得慢慢学着坚强,痛苦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坚韧与成长。后来每次回忆这件事,我总能想到命中注定这个词,感谢曾经的磨难,它让我对痛苦有了深切的体验,为我以后从医守护生命奠定了最需要的仁慈与悲悯。
下午考数学,哎,答着答着又睡着了……
回到家,父亲问考试咋样,我回答还好,父亲没问中午吃的啥,我也不多说话,悄摸吃了药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再次路过向阳街道时,父亲问我想吃啥,我说稀饭,父亲问再吃点啥,我说不要了。坐上车,父亲要给钱,我说还有,父亲可能想着我节俭,就没坚持。再说,三十年前的五块钱用来吃两顿饭也不能算少。
第二天的两场考试,身体和精神状态与第一天相差无几,都是在昏昏欲睡中度过。中午还是用唾液咽下了药片,还是在桥边坐到进考场。现在每每看见青城流浪汉三毛蓬乱着头发、任性地蹲在桥边唱着歌、吃着饭时,我总能想起学校对面的那一小爿地方,那里曾经也是我孤独无助时的栖息地啊!
下午回到家,父亲又问起考试情况,我依然回答还好,还好不是真的好,只是能够终止对话的有效方式,顺便我把五块钱还给了父亲。父亲诧异地问:“咋没花?”我说:“不饿,没吃饭。”父亲再无言,我也无语,倒头就睡了。
第三天早晨,我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叫醒的,太阳出来了,胃也不难受了,第一次惊喜地发现窗外的山不是幽深,而是蓬勃的青翠、生机盎然。下午,父亲带回中考试卷和答案让我核对,对卷子的时候,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作文跑题了、数学题都会,可是不记得写在卷子上、最擅长的英语连答案都想不起来……成绩出来了,我以三分之差落榜。
半个月后,我参加了青城区的技工学校招生考试,排名第一,父亲很是高兴,我半点也提不起精神,这本就不是我的目标。
我向父亲表达了自己想上高中的愿望,父亲说:“首先这次专业特别好,是给医院培训护士,地点在西安,上学还有补助;其次,招生有名额限制,要按成绩择优录取,你占优势;第三,毕业了工作环境好,职业受人尊敬。”父亲每回要对我讲道理时,总是习惯用一二三来表述。我说我还是想上高中,父亲又找来了他们单位管计生工作的王阿姨做说客。王阿姨对我说:“你爱学习、求上进是好事!等你毕业了年龄也不大,每月拿着工资边工作边学习多好,谁还能挡住你学知识?”每月有补助、可以早早参加工作,这样就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向贫穷妥协了,九月份按时报道。
上学期间,我连年荣获“优秀学生”,奖品全是毛巾被。那时候的物品质量同那个年代的人一样实在、质朴,三十年过去了,毛巾被依然完好。每年夏天拿出来用的时候,我都会很得意地冲着爱人和儿子炫耀:“这可是我上卫校的奖品呢!”儿子总是很敷衍地竖起拇指说:“我妈牛!”
卫校上到三年级的时候,是实习期。小姨问我:“西安好吗?”我说:“挺好的。”小姨说:“那毕业后让你姨夫把你安排到西安的大医院工作吧。”我很干脆:“那可不行!是单位派我出来学习的,我没交学费,每月还拿人家二十四块五的补助呢。”小姨听我这样说就笑了。过了几天,小姨为留我在西安工作的事情还专程征求父亲的意见,一向以仁义著称的父亲思索了片刻,说:“还是算了吧!”顺理成章的,毕业后我来到这片土地,穿上白大衣,正式开启了我青城的生活。
工作第一天,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努力!”尽管这份职业、这个地方不是我最初的梦想,但自此,这里便藏有我美好的未来。人生没有回头路,既然做了选择便只能风雨兼程,微笑前行,才是对岁月的不辜负。
从懵懂无知的陌生来客到变成守护家园的主人,三十年的光阴,我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早以深入灵魂、植入骨髓,而这,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