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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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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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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

看到尤莉收拾行囊,张文知道自己的小心机得逞了,在妻子面前示弱永远比耍威风来得更有效。

他跟尤莉是同学,还是一个村的,打小一起长大。尤莉是家里老小,一家人都惯着,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风风火火的泼辣性格。张文刚好相反,少言寡语、心思深沉,他小学的时候,父亲在煤矿出了事故,一直瘫痪在床,母亲既要顾家、还要种地,很是辛苦。高一那年,他父亲去世了,母亲也落下了一身病,稍微一动就呼哧气喘,听着像拉风箱;两只脚也浮肿得发亮,吃两天“双克”下去了,没过几天又犯了。张文心疼母亲,几度要辍学养家,都被母亲以命要挟才制止,她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也不能辜负了老张想让儿子做个文化人的期望。张文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干不完的活计,他的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靠挤,连走路都带着小跑。就这样,这个家庭每天都在母亲的咳喘声中和张文的奔跑中艰难地迎接着第二天初升的太阳。

高考的时候,张文考入了省城师范大学,尤莉则落榜回家了。尤家劳力多,地里活有父亲和哥哥,家务活有母亲和大嫂,尤莉闲着没事总爱去张文家串门,张文不在家的时候,她也去帮忙扫院子做饭。后来,她越跑越勤、活越干越多,从陪张文母亲看病到下地播种、秋收冬藏,她全管了。时间长了,张文母亲在生活上和感情上越来越依赖尤莉,一天不见,老太太都觉得家里少了欢笑和生气。她经常想,儿子要是能娶上这么好的女人简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言里语里总在撮合。

张文暗恋尤莉很多年了,这个女孩不但长得好看,还勤快能干,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个性也很鲜明,泼辣时像火、温柔时像水,可是他一看见尤莉就脸红,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加上自家条件太差一直不敢表白,这下好了,尤莉有意、母亲满意、张文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张文的好朋友范伟知道了这事,极力反对:“尤莉没上过大学,以后俩人在‘三观’上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你们......”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张文激动地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反驳:“李大钊和赵纫兰差距大不大?!要是没有尤莉照顾我家、照顾我妈,我怎么能安心上大学?!实话告诉你,我对尤莉不只是喜欢,还有感恩,感恩你懂不懂?!这样的感情我不会放弃!决不放弃!”范伟从没见过张文这阵势,吓得再也不敢发表自己的观点。

毕业后,张文志愿分配到地处秦岭山区的一家大型矿山企业做办公室文员,图的是离家近,毕竟妻子和母亲、后来又有了儿子和女儿,他们都在农村。尤莉照顾老的、教育小的,一年四季忙得脚打后脑勺,回家方便了,农忙时节他多少还能帮衬一点。节气对于每个庄稼人都是公平的,它不会因为你健康或者生病、勤劳或者懒惰而错过一分一秒,该春种春种、该秋收秋收,你不理会老天爷,老天爷就不会给你好收成。

生活将尤莉打磨得多了一份沉静与坚韧,她把家里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张文不用为家里的事情操心、更不用像别的男人一样需要调解婆媳关系,尤莉与母亲处得像母女,比自己还合母亲心意。只是看着妻子水嫩的皮肤变得粗糙、娇艳的面孔变得憔悴,圆润的肩膀被生活重担压得瘦削时,张文在心底里暗自发誓:“这辈子都要好好待这个女人,不离不弃。”

时光飞逝,张文从办公室文员到办公室主任、再从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到厂长,仕途顺畅。尤其当了副厂长之后,他身边经常有花蝴蝶一样的女孩子嗲声嗲气献殷勤,但是张文视而不见,从不为所动。“家和万事兴”,正是有了妻子对家庭无怨无悔的付出,张文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把自己的一路升迁也归功于尤莉,年龄越大,他越把这个女人当成宝,哪管在别人眼里是豆腐渣还是老大妈。

在尤莉的精心照料下,张文母亲病病恹恹却也十分幸福地活到了七十八岁。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老太太精神格外清爽,她换上了最喜欢的月白色的确良大襟衫和黑色府绸绑脚裤,把稀疏的花发在后脑勺处别成一个不太饱满却紧实的发髻,做好这一切,她躺在已经躺了五十多年的土炕上睡着了。睡梦里,她看见一条鲜花铺成的小路直通云端,老伴站在那里向她招手,她开心地笑了,像个仙女一样朝自己的爱人飞奔而去。

看到母亲是那样的安详端庄,脸上似乎还浮现着一丝笑意,张文感到宽慰了不少,悲痛也减轻了许多。此刻,他对尤莉满是感激,是她让母亲安享晚年、是她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他不敢触碰安放在棺木里的母亲、也不敢放声痛哭,母亲仪态里透着的那种高贵和圣洁让他觉得只有安静地凝视和沉淀在心底浓稠的热爱才是对母亲最好的尊重与告别。

忙完母亲的丧事后,张文坚持要把尤莉带到矿区一起生活,但是尤莉舍不得地里的庄稼,非要等把麦子收了、把家里一切安排妥当了再说去不去的事。别看张文在单位雷厉风行、领导有方,结婚快三十年了,家里事从来就没做过主,每次遇到两口子意见有分歧的时候,母亲总说他离家太久,不谙农村世事,提出的建议不切合实际;两个孩子也习惯性地一边倒。

张文考虑了一晚上,孩子们几年前都去了外地;现在老母亲也走了,尤莉下地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不能让妻子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第二天天不亮张文就出门了,不是去单位,而是去找大舅哥。两家离得不远,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愣是让张文走出了壮怀激烈的步伐。第一次要替尤莉做主、还是偷摸的、还抱着必成的决心,光想想就让张文激动不已。

张文到了大舅哥家,简单说明来意,他说尤莉这么多年受苦了,现在他要把她带到城里过清闲日子,从明天起,自家土地就无偿转让给大哥了、包括即将收获的麦子,条件是请大哥帮忙照看家,隔三差五打开门窗通通风、清扫清扫,别让破败了。

刚睡醒,一个大馅饼就掉在眼面前,大哥俩口子先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再想想不对劲,怎么就妹夫一个人来了?又不敢接话了,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家大小事都是妹妹说了算。夫妻俩难住了,接手吧,怕惹妹妹不高兴;不接吧,妹夫在外头还是干大事的厂长,也不好驳了面子。后来就留了活话,答应先帮忙照看着,让他带妹妹放心走,如果不走了或者走了又回来了,一切物归原主。

张文回家的脚步是轻松欢快的,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好似打了一场大胜仗。他谋划着,回家就收拾行囊,明天就带尤莉进城,虽说只是山区的一个小城,但怎么也比农村好;再说都五十岁的年纪了,身体开始慢慢走下坡路,俩人之间也需要相互陪伴和照料,农活干到啥时候是个头啊!目前看来,等儿子结婚的时候会花一笔钱,其它也没啥需要用钱的地方,以尤莉那勤俭持家的劲头,自己的工资除过日常开销,肯定还能攒下不少,不愁没有安逸舒心的日子过。张文边走边晃着脑袋傻乐,嘴里还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他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尤莉,圆脸庞、大眼睛,扎个马尾辫,尤其喜欢红色的衣服,每天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穿梭在校园和村庄,像只快乐的百灵鸟,是谁把美丽无忧的小公主变成了现在精打细算的管家婆?是岁月、也是自己这个曾经摇摇晃晃的家。人人都说男人是家庭的支柱,但在他们家,尤莉才是,是尤莉用自己的青春和肩膀为他撑起了一个稳固又温暖的小窝。想起妻子,张文内心涌动着疼惜和爱恋,他陶醉在对过往的回忆里、对未来的畅想里,唯独忘了去想自作主张将会面对妻子怎样的狂风暴雨。张文不去想后果,是因为他铁了心要这么做,怎么愤怒、怎么发飙那是尤莉的事,自己只要无条件受着就行,反正他的终极目标就是要把她带离农村。再说,尤莉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他知道妻子是泼辣、又不是泼妇。

回到家,尤莉已经把院落打扫干净,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早饭,后院鸡鸭悠闲地踱着方步,间或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嘎嘎”“咯咯”地进行交流,他不想破坏这温馨的气氛。吃完饭,张文调整好状态后,把尤莉叫进了卧室,他知道有些话在卧室说比在院子、在客厅说更合适。他那怯懦嗫嚅的语调,局促不安的样子和低眉顺眼的神态让尤莉又恼又恨,忍不住想笑、眼里又噙满泪水,这可是自己生活了五十年的根啊!还有那么多的土地和即将收获的庄稼,曾经洒下了多少汗水和泪水,说不要就不要了?!可她知道张文这么做是心疼自己,现在男人把大话都说出去了,给的又是自家亲哥,还能说啥?!再去要回来真成“麻迷子”了,让人笑话!前前后后想明白了,尤莉用粗糙的双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然后娇嗔地推搡了一把张文,笑着说:“好了,跟你走!”

张文掩饰不住内心的窃喜,跑到后院手舞足蹈,鸡鸭的扑棱声把柱子家一墙之隔正在打盹的看家狗阿黄惊得一阵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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