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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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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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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礼

人情讲究礼尚往来,为了不出岔子,尤莉专门弄了一个账本。

这个账本在尤莉跟着张文进城以后才真正派上用场,以前在农村,人少礼轻,一对枕巾、两个脸盆……记不记差不到哪;城里人不一样,门户差事习惯用钱,尤莉把每一笔账都记得分明,她可不想被人说成爱占便宜;当然,她随出去的份子也是要对着账本收回来的,这“茄子一行辣子一行”的明晰和爽快本来是好事,可这回用到张文身上变成了难事。

张文在单位是厂长,谁家有喜事都会给他送请帖。他要表心意,就少不了从尤莉要礼金。人情世故这点事,精明能干的尤莉从来没让张文为难过,要多少给多少,只是每给一次都要在小本上记一笔。尤莉把账本都快记满了,却一直没机会收礼,儿子和女朋友处几年了,就是不结婚;女儿搞科研,忙得昏天黑地,别说回家了,电话都经常打不通,想催婚都没机会。

不觉间张文到了离岗年龄,夫妻俩搬到了距离厂区一百多公里的省城,那里有单位筹建的高层职工福利房,眼界开阔了不少。无论环境怎么变,尤莉的性情从未变,还是一如既往的勤俭顾家又条理分明,该要的一分不少、不该得的一分不要。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他们刚在省城的新房住稳当,儿子突然宣布要去西班牙旅行结婚了,不要任何仪式。

尤莉一晚上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琢磨着一件事:不办婚礼,谁知道儿子结婚了?整天都有人问:“你家儿子多大了、咋还没结婚、有女朋友没、要找啥样的啊……”就在昨天,老田还抱着刚满半岁的大胖孙子在她跟前炫耀:“你命真好,每天跳跳舞打打牌,老张勤快、脾气又好。不像我,整天被小花生绑着,我们家老马就是个甩手掌柜的,家里啥啥都不管!”说完还用食指戳着孩子的咯吱窝“哦、哦”地逗个不停,小花生的哈喇子就顺着咧开的嘴角流了出来,露出冒了尖的小乳牙。尤莉本来还想跟孩子玩会,被老田有意无意奚落得那个气呀,又不好发作,心想:嫌累你给孙子取名花生,花生花生,不明摆着还想要个孙女呗!臭显摆!

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不办婚礼,随出去的份子怎么收回来?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想出了一个不错的注意:不要仪式,只设宴请客,就说儿子结婚了,跟大家一起分享快乐;也借此机会感谢亲朋好友几十年来对他们家的关心和帮助。事由都说了,礼金自然会到,这是人之常情。时间就定在下个月初三、阳历二十九、还赶上个星期六,多好的日子!

接下来就是通知宾客了,尤莉的原则是谁的人情谁通知。她照着记账本列了两份名单,一份是自己的,就是平时一起打麻将、跳广场舞的姐妹;另一份是张文的,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两大页。尤莉帮着张文又把名单细化了一下,大部分人电话通知就可以;在领导岗位的、年长的、有声望的,要带着请柬、喜糖和诚意亲自登门邀请;还有五个人是尤莉用双划线特别标注的。

这些人都是在张文没退居二线之前到家里撒过泼、耍过赖的。他们砸过烟灰缸、也摔碎过花瓶;有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的、也有腰里别把菜刀恐吓的。究其原因,有出了生产事故被降职的、有不好好上班被罚款的、有觉着自己才能非凡没被提拔的、还有因为丈夫出轨要求工厂除名第三者的。不管对方进门时如何蛮横,张文都能不急不躁、柔中带刚地轻易化解,有些走出家门后还一步三回头说着道歉的话。

尤莉可没那么好脾气,每次都想拿个擀面杖把他们赶出去,又想着是工作上的事情,只要他们不威胁到张文的人身安全,自己也不便出手,宫廷剧里不是经常演后宫不得干政么。她像个警卫战士、也像刚抱窝的老母鸡一样站在距离张文不远不近处,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令尤莉略微有些遗憾的是“武器”一次也没派上用场,这倒不是说她希望有人对张文动手,而是自从进城之后,张文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她隐约有种失落的感觉。

至于后来张文为什么还要给这些人随礼,尤莉从不过问。进城后,她看到和听到的是张文做人随和、做官清廉、做事果敢,与在家时唯母亲和妻子是从的憨厚样子判若两人、更不是村里人所说的笨拙和窝囊。尤莉似乎才开始认识自己的丈夫,对张文充满了敬佩与崇拜,内心还有一点小得意,原来这个男人只肯在自己面前“低头”。

厂区地处秦岭山脉,地方小、人群也比较固定,时间长了,谁是什么样的人品,大家心里都有数。尤莉知道给这五个人随出去的份子钱想要讨回来不太容易,可是不容易也得去要啊!她做事直奔目标,从不在旁枝末节上做无谓的思考,才不像公家人的心思那么复杂。她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下地干活却比农村人顶着日头泥里土里一身汗的劳动还要疲惫,动不动就往厂医院跑,有睡不着觉的、也有直不起腰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几十年,她心疼属于自己的每一分钱。尽管尤莉为张文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内心也被一股股柔情充盈着、搅动着,但是自家人的感情不能抵了旁人的礼数,她还是得狠下心把好面子的张文派出去。

张文有管理好一个工厂的能耐,却奈何不了自己的老婆,无论这个女人是年轻时的娇媚、还是中年后的沧桑;无论是农村时的强悍、还是进城后的温顺,他都愿意宠着她、惯着她。他从来不敢想象有一天这个女人离开了,他的生命会怎样地枯萎、甚至凋谢。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尤莉得了重病,他一下就醒了,醒来时心“突突”跳得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枕巾也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他怕噩梦继续,不敢再睡了,靠在床头上一边抽烟、一边回忆往事,他一会泪水涟涟、一会又面露微笑,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第二天,他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安排好厂里的工作就匆忙回家了。一进家门,看到妻子和两个孩子正围着小方桌在院子里吃午饭,他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他恍然醒悟外面的风光只属于皮囊,而这简陋的家和温暖的人才是自己身体和灵魂的栖息地。如果不是有孩子们在场,他一定会抱紧这个女人,用呼吸、用心跳、用生命去感受她的存在。

尤莉把请帖和喜袋分装好,张文就开着儿子两年前给他们买的新能源小轿车出门了。车是用来代步的,但是他们经常以步代车,年龄大了,他们更喜欢随性地走路。尤莉也不喜欢旅游,总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以前在农村过苦日子,做梦都没敢想还能住进省城,每天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这还不是在旅游?还要去哪?哪也不去!”尤莉不去,张文也不去,现在没有忙绿的工作、也没有前簇后拥的人围着,他更享受和妻子在一起的清净时光。

张文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路线和方案挨个通知,最后一站是厂区,在那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有关联的人和事最多。到了工厂,大家见到他特别热情,有搂着肩膀不松开的、有握着手直摇晃的,有些员工还把山区的土特产给他送到了招待所。张文不由感叹,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啊,自己为这个单位曾经付出的艰辛和努力都值了!

名单上没通知到的就剩下这五个人了,思前想后,张文也没梳理出个眉目应该先去谁家。这几个人口碑不好、最主要的是他们到家里无理取闹过,被尤莉拉入“黑名单”、打上了“泼皮无赖”的标记,依妻子“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偏就跟他们较上劲了,要张文必须把他们的礼金带回去。

厂区家属楼依山势而建,虽然比较分散,相距却不远,吃过晚饭,遛着弯的一个多小时里,张文已经对这五户人家的情况做了侦察。张建国家和刘长林家厨房灯亮着;余庆家里灯黑着,但楼上他父母家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揉搓麻将的咣当声;路过健身广场时,刘巧莲和王武正搂在一起扭着没名堂的舞,路过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哎……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但是淹不死不要脸的人!”张文低声咕哝了一句。

十几年了,刘巧莲就是不嫁人,从做姑娘时就和王武纠缠不清。王武老婆小英没工作、也没个一技之长,还得靠王武那点工资生活,所以坚决不离婚。更离谱的是,前几年,刘巧莲生了个男孩,王武直接抱回家扔给小英养,小英也乐得有个孩子打发寂寞,王武干脆就搬出去跟刘巧莲过了。等孩子大了一点,整天喊着“大妈、大妈”跟在小英屁股后面转悠,反倒见了自己亲妈不亲了。

石明家灯也黑着。石明是个莽汉,人不坏,就是贪杯。张文昨天在厂子里就听说他上个月和几个酒友聚会,一桌子全喝多了,谁也顾不了谁,石明醉得尤其厉害,走路东倒西歪的,脚下一绊,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一下就昏迷不醒了。送到医院,命是救过来了,成了植物人。

张文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八点多,他捋了一下头绪,决定先去找余庆。余庆父亲是厂里退休职工,一辈子好读书,是个老实正派人,给两个儿子取名余庆、余阳,就来自《易传》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这两句话,不过老余把“殃”改成了“阳”,他希望自己的德行可以荫及子孙,也希望好名字可以给两个孩子带来吉庆和向阳。

余庆打小见不得父亲那老学究做派,小小年纪开始叛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凡是老余鄙视的,他都想干、也都敢干,他喜欢看父亲被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老余气得实在没办法了,把余庆送去当兵,让国家替他管教,转业后又托人走关系把余庆分配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为的是看着儿子,以免闯祸。张文正是想着老余的为人,所以敲开了余庆父母家的门,他想着余庆如果无动于衷,老余都不会答应,他算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助攻。

出乎意料的是余庆不在他父母家,是老余远在东北的妹妹一家来走亲戚,余阳正陪着摸牌聊天,余阳媳妇和婆婆在厨房忙活着。面对突然造访的老厂长,老余先是一愣、随后激动得连忙把张文往屋里拽,张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都想找个地缝钻下去。这会,他在心里埋怨着尤莉,可是事情赶到这了,只好硬着头皮邀请老余一家去省城参加儿子婚宴。

老余很得意,心里美滋滋的,觉着在妹妹跟前特有面子,都退休好几年了,老厂长还这么看重他,亲自登门报喜,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礼遇。趁着张文和妹夫寒暄,老余去卧室装好红包,到了客厅就硬要塞给张文。推来让去,给的人是诚心给,收的人本就是来要的,可是岔子出在了给的人不对,张文拧不过老余,极其别扭地接住了。拿了红包的张文如坐针毡,也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了,赶紧起身告辞。

从老余家出来,张文长长吁了一口气,觉得用落荒而逃来形容自已一点都不为过。依他的想法,婚宴都不用摆,两家人欢聚一下就行了。已经离岗了,除非厂里有重大事项需要他参与,否则他是极其不愿意出现在厂区的,更何况是为了要回礼金而露脸,让人看扁了他这个曾经威武霸气的一厂之长。他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的不堪和市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换个角度,他又能理解妻子的做法。这个世界上,唯有尤莉能灭他的威风、杀他的傲气,想起妻子时,张文内心还是泛起了一股疼惜和怜爱,哪怕现在他懊恼、沮丧到了极点。

张文使劲甩了甩头,像是要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开。他寻了一处僻静地坐下,双手在衣服兜里翻腾着,翻遍了所有口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找什么。最后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根香烟准备点燃,突然想到这样做或许会引起别人注意,就拿在手上无味地把玩着。

尤莉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石明躺在病床上,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唤醒他;王武住在刘巧莲家、小英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去谁家都没有道理;张建国家和刘长林家的灯是不是还亮着,张文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再去看了。

夜深了,整个矿区陷入静谧之中,偶尔能听到野猫细声细气瘆人的叫声,远远望去,山根下似乎还有一个人影在走动,他手中的烟头一明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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