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不一定要实现,说一说就很快乐。”文荻想起子江的人生规划,这样总结。
文荻和子江结婚的时候,子江还是普外科的住院医。人很精神,就是眼睛小。有多小?有一次子江去会诊,在电梯里遇到一对母女,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自进了电梯就一直胆怯又好奇地盯着子江看。临出电梯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叔叔,你老闭着眼睛干啥?”
子江认真负责、手术做得干净利索,时间长了,名气就大了,慕名而来的病人越来越多,每治愈一例,他的成就感就多一分,他觉得病人痊愈后走出医院的样子胜过所有走T台的模特。
很多年以前,有个小男孩腹腔多脏器破裂,生命垂危,男孩父母都是农民工,一时凑不齐住院费。子江挺身而出,急诊手术救了男孩的命,术后又组织募捐。男孩出院那天,子江郑重其事地对文荻说:“以后退休了,我还会拿着手术刀治病救人。”文荻被子江神圣的使命感打动,也郑重其事地回应:“好,我支持你!”
过了十年,小区的健身场改造成了停车场,以前出门,下了火车赶汽车没觉得不妥,回农村老家的时候,还得倒一次小三轮呢,可是现在还这么倒就觉得很不方便,子江甚至觉得每天从公交车站到医院需要步行的八百米都是在浪费生命。他说,这点时间攒起来能治多少个病人啊!文荻当机立断把所有积蓄一汇拢,刚好够买一辆国产小轿车。
不到半年,俩人都拿了驾照、轿车“小白”也开回来了。文荻对车的宠爱不亚于家人,每逢外出,都会买个小装饰,算是送给车的礼物。子江则更享受私家车带来的便利与快捷,上下班不用挤公交了;回老家也不用赶班车了,有时候下夜班查完房才出发,在家吃顿老母亲做的手擀面,天擦黑就能回来。
还有就是出去旅游,想停停、想走走,没有导游限时、也不会被拉到各种基地购物。说到这就来气,子江一心钻研业务上,购物完全是外行,每次听导购小姐天花乱坠的一番介绍后,就觉着遇到宝了,文荻怎么拦都拦不住慷慨解囊的子江。回家后经常发现上当了,但是当当不一样,善良又单纯的子江每天面对严谨细致的学术和掺不得半点假的手术,哪知道无影灯外的世界都已经谎言遍地了。
随着旅游次数的增多和距离的延长,这种完全由自己掌控的自驾游优势就越发体现得淋漓尽致。子江的心慢慢活泛了,他想去更多、更远的地方看看。有一年,他俩去了胡杨林,往返三千多公里的旅程把人累得够呛。主要是车小,不开车的那个人无论坐着还是躺着腿都伸不直、腰也抻不平。回来之后,子江又一次郑重其事地对文荻说:“从现在开始努力攒钱,等退休了换一辆房车周游全国,咱第一站先去新疆!”文荻用充满憧憬的眼神望着子江说:“好,第一站就去新疆!”
又过了十年,路上的车辆已经多到限行也缓解不了拥堵的程度,遇到塞车严重时,子江就摇下车窗,焦急、无奈地张望着。望着望着,他突然发现不论是步行的还是骑行的都在向前移动,只有开车的被困在原地。“干嘛要开车呢?骑车不好吗?对呀!骑车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可以锻炼身体、还不会因为塞车耽误时间……”这个发现令子江激动不已,他“啪”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清脆的鸣笛声把自己吓了一跳。
晚上一进家门,厨房里氤氲开的烟火气和溢出的米香就像施了魔法,令子江一天的疲惫不知所踪。刚在饭桌旁坐稳,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文荻宣布,从明天开始要骑共享单车上下班。说这话的时候,他两眼放光,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文荻就佩服子江人到中年了还能这般清澈可爱。她用稍显夸张的语气和表情附和道:“好呀!你这个决定太英明了!既环保又省钱!”子江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食指点了一下文荻的额头说:“你个守财奴,就知道省钱!”“不过我建议咱好好买一辆自行车,专人专车。”文荻又说。
周末,一辆崭新的黑色变速山地自行车就推回了家。子江开启了新的交通模式。正如他预想的那样,自行车轻巧方便、还不会塞车。天气好的时候,他经常提前半小时出门,顺道在长安公园里转一圈,一年四季的景色变换尽收眼底,这种人在车上、车在脚下的惬意可是坐在小轿车里体会不到的。他经常看着湖水在晨曦暮霭中变换着色彩,看它被小金鱼搅动出各种涟漪、又看着湖面归于平静。荷叶上的青蛙,草丛里的蚂蚱和树枝上的小鸟,这些突然出现的小精灵都能让人变得轻松愉悦。
有一天,他出门特别早,就绕路去了稍远一些的长乐公园。刚进大门,就被长椅上一位游客吸引了,这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红撞色的骑行装扮,旁边停着一辆价格不菲的山地车。待及走近,游客身上散发出的的活力与热情扑面而来,但是头盔外的白发和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却让人猜不出年龄。和游客只聊了一会,就让子江感慨万千,别人的自行车浪迹天涯,他的自行车两点一线。
原来这游客已年过七旬,骑行历史也有十几年了。他的轮迹碾压过桀骜不驯的草原、也攀爬过蜿蜒陡峭的山路;他的汗水融化过北极村的冰雪、也滴落在曾母暗沙群礁;他的歌声唱响过东南沿海鼓浪屿、身心也沐浴过舟山群岛的曙光;他转过经筒转过山……子江听得不止一次心飞扬,以至于后来再骑自行车去上班的路上,他感觉耳畔的风像来自阿尔卑斯山脉而不是地铁和人海。
终于有一天,子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向文荻宣告:“等以后退休了,我要骑行全国!甚至全世界!”文荻沉默了几秒钟,看起来像在思考,其实她在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好!第一个目标咱就丈量318,我陪你!”文荻克制的声音让她显得非常坚定。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到了2020年,子江被迫居家隔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人是歇下来了,脂肪可不肯歇,疯长了足足有五公斤之多,等到再出门,子江眼睛更小了。
他刚上班,就听说田主任在一家口腔医院住院了。有意思的是田主任做检验工作二十多年了,糖尿病却是在做术前检查时查出来的,这给本院职工敲了一记小小的警钟,几天内,医院掀起一股“查糖潮”。子江刚好赶上这波“潮流”,不测不要紧,一测吓一跳,随机血糖8.3,平时也没啥感觉啊!第二天,他赶紧做了糖化血红蛋白、胰岛素释放实验等一系列检查,结果确诊糖尿病无疑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让子江有点懵,别看医务人员给病人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真轮到自己了,比病人还紧张,为啥?因为他们懂得多啊!
温和儒雅的子江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同事们在一起探讨饭菜怎么样烹饪会更好吃时,子江会把手中的物品摔打在桌子上、然后踢开椅子气鼓鼓地走开;大伙聚餐邀请他时,他会厉声拒绝:“糖高,以后吃饭都别叫我!”回到家也一样,文荻不能问他今天吃的啥饭、明天想做啥饭,但凡跟吃有关的事情都容易激怒他。
子江是个大饭量,不光是小时候吃不饱造成的、还有职业原因。医生值班,随时都处于待命状态,不能来了病人要急救,手上的碗还没放下,所以都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尤其外科医生,有时候手术台上一站七八个小时,下了台子早都饿狠了,那还顾得上细嚼慢咽,等有饱腹感的时候胃已经撑得十二分大了。现在血糖高了,要控制饮食,确实有点难。文荻真行,为了让子江能吃饱饭,她把家里的细粮换成粗粮,并且陪着一起吃。看来浪漫真不是甜言蜜语说出来的、也不是钻石鲜花秀出来的,而是融入在一针一线、一餐一饭里,融入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
除了改变饮食结构,子江还把骑自行车上下班改为徒步,这样一来,饭敢吃饱了、身材也好了,从背影看就像个小伙子,最重要的是血糖正常了。这一系列变化令子江欣喜,他很快从角色行为冲突转变为角色行为减退,又变回原来憨厚可亲的样子了。子江徒步成了瘾,一到休息,他浑身不自在,非得出去走上两小时才舒坦。那种眼睛和双脚的自由舒畅、内心远离纷扰的宁静、行随己意的洒脱,可不是任何交通工具能带来的。
昨天是周末,文荻在厨房忙着做饭;子江抹桌子擦地;洗衣机正洗着衣服,每切换一个程序都要播报一声,好像以此证明它没偷懒;阳台上各种红的、黄的、白的花争相绽放;小猫咪花花懒洋洋地卧在它的榻铺上,一切是那么得静谧和谐,给人一种安稳踏实的感觉,这应该就是生活最美的样子吧。子江深吸了一口气,他又一次陶醉在浓浓的米香里、或许还有透过窗台洒落进房间的明媚春光里。
从客厅走过的时候,子江被电视里的画面吸引住了。一个小伙子骑辆三轮车、载着他的患病女友和一只叫做“安吉”的小狗行进在川藏线上,这是他们“心之旅行”的一部分,背景音乐播放着《你是我不及的梦》,那么简陋的装备、又是那么奢华的幸福!
晚上躺在床上,子江和文荻东拉西扯聊了会天。文荻想起明天周一,说了句:“赶紧睡吧,明还要早起上班呢。”这一提醒,子江想起明天得换双鞋,上周那双走起路来有点硌脚。突然,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电视里的画面,他们用车走“心”,我们何不用脚走“心”?文荻总说自己不懂浪漫,这够惊喜了吧?子江摇晃着文荻的肩膀:“文荻、文荻,醒醒、醒醒......”刚睡迷糊的文荻被他晃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小声问:“咋了?” “文荻,我有一个梦想要说给你听。”子江神秘兮兮的。看来不是家里进贼了,文荻悬着的心放下了。“好,说来听听。”虽然黑着灯,子江也能听出文荻话语里柔柔的笑意。
“文荻,我想等退休了,以西安为起点,在中国地图上画一个‘心’字,咱们一起徒步把‘心’走完,你说好不好?”
“好呀!咱们在‘心’上再插一支‘箭’,等把‘心’走完了,咱接着走‘箭’,一步一个脚印,走一条实实在在的、红红火火的夕阳路。”梦想得到肯定和响应,子江开心极了,他拍了拍文荻的手背说:“一言为定,不许变哦!”说完翻个身准备睡觉了。
文荻彻底灵醒了,回想子江二十多年来对退休生活的规划,从手术刀到汽车、从汽车到自行车、再从自行车到双脚,这一路梦想的变迁让她笑出了声。子江还没睡着,他的大脑还在“心”上徜徉着,听到文荻的笑声,翻过身好奇地问:“咋了?你笑啥?”
“其实,我也有一个梦想要靠你实现。”
“啥梦想?你说。”子江更加好奇。
“我的梦想就是……就是……你下次千万别说……别说你的梦想是……坐着轮椅走天下。”文荻强忍住笑。
“哈哈哈……哈哈哈……”子江的笑声穿透黑夜,惹得月光都想伸进脑袋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