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蒿笋试盘时
当我的眼睛在来来回回逡巡时,我知道自己又犯糊涂了:啧啧,那些个玲珑剔透,那些个娇嫩欲滴,那些个体馥泥香……其实,她们,就是茄子、杠豆、莴苣、韭菜叶子……码得整整齐齐的躺在农人的背篓里、竹挑里,或许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被五马分尸,被伶牙俐齿啮碎,不著痕迹的消失,但现在,我只相信他们相亲相爱的挨挨挤挤着,偶尔还不安分的挠一下对方咯吱窝,偷吻一下脸庞,然后掩袖窃笑。
想到这些,我实在挪不开脚,想胳膊肘儿一圈,一股脑儿全抱在怀里,这个掐掐,那个亲亲,像挑逗自己粉嫩的孩子般爱不释手。可也知道小肚子实在没那么大的气场,只好手抚下颌作寻思状,东瞅瞅西望望,欣羡的看了个够才恋恋不舍的提上三两斤往回走,还忍不住回头再瞧上一眼,似遗失了一份带不走的美好。
乡村的记忆根深蒂固,乡村鲜亮透明的绿是里面最大美的娇俏。小丫头片子时,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勤劳的母亲身后,看着她用锄头剔净小石子,把细细的泥土铺得平平整整,撒下各色种子,再盖上细碎均匀的牛粪蛋子;待秧苗子两三寸长便移栽到泥窠里,用竹条在她顶上插几道拱,避免小鸡小鸭的伤害;然后就看着茎一天天粗壮,叶子一天天扇开来,直至开出花朵,就有了盼头。当然,做这些的时候,最好是下着蒙蒙细雨,脚底刚好粘满春泥的味道。等看着花底有小小的果形时,我几乎是要每天去查看的,生怕一眨眼工夫,错过了她最美的韶华。估摸着可以上餐桌了,便是要趁着清晨,俯到地边地角扶着茎秆小心翼翼摘下。果儿挂着晶莹露珠的模样,不由你满心欢喜,蹦蹦跳跳像报功一样跑回去。
还记得,曾在自家屋前一个被遗弃的小旮旯上开垦了一块只有几平米的“自留地”,种下几株玉米,边角也栽上南瓜苗,点上豆子。一有空就去侍弄,不让她有一点儿杂草,三两天给她浇上瓢清粪。许是太过殷勤,许是太过贫瘠,总之,每一次她们都“无迹而终”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们在母亲手里咋就那么听话。但那情景是实实在在烙印下来了。
那种劳动的喜悦,那种最自然的色调,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进入骨髓。当春事蓬蓬勃勃撑破一树树花蕾的时候,一切都明艳起来,包括静默了一冬的田垄。印象中,农历三月左右农人就要开始平田撒秧了,农历四月左右,秧苗长到一尺来长就可以分蘖插行。倒不是我忆苦思甜或闲光消遣忆起农事,实则是看到青椒南瓜想起了秧事里那些垂涎欲滴。
谁让饱满孕育的秧苗那么喜人!一畦畦排列在田里,葱绿得没有缝隙,梯田就像妇人鼓胀着奶水。那些庄稼好手们披上蓑,戴上笠,腰上卡一束裁切得整整齐齐的谷杆,挽起高高的裤腿,光脚踩到水里,水就咕噜咕噜的冒泡。他们挨近秧苗,腰身一弯,刷刷几下,一个个秧束子就乖乖躺在水里,等待着那双长茧的大手一会给她们寻找新的温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觉得穿着汗襟说着荤话透着筋骨战天战地是男人最美的形象。
男人们说下田就下田,说犁地就犁地,活儿做得纯粹,厨房院落的琐碎就全交给女人。三四月的厨房都透着一股子清香味,是浓浓稠稠的大年里比不上的。试想想,左边一桌子的猪蹄肘子炖鸡卤鸭满汉全席像汉赋,右边青椒肉丝蒜水肉片鸡蛋韭菜老鸭清汤配上凉拌黄瓜像唐诗。我只是打个比方,事实上,去竹林里翻挖出几根冒头的苦笋,要是够细心,剥壳的时候不弄上一星儿泥,不沾水直接切片,与瘦肉煮个汆汤,要起锅时放点酸菜,酸里透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不由你不哈喇子三尺长。以至于这时节回去,挂在嘴边的经典享受依然是“走,挖根笋子煮汆汤去”。
通常,男人们一上午的活是要中途休息一次的。泥腿子一走进院坝,女人们就要忙活一阵子了,赶快端水出来洗手,泡上茶,然后摆上一两桌碗筷,干啥——吃猪儿粑啊!这时候的猪儿粑也远比过年时的好吃。过年时,家家户户都有,天天吃得腻,吃不完就这儿一碟,那儿一碗,嫌弃得难收拾。经过一两月的清淡,这个时候的猪儿粑不多了,馅也是新鲜拌的;女人们手巧,全鸡蛋大小一个,白生生黏糯糯冒着热气跌坐在蒸隔里,任由男人们吃得龇牙咧嘴,吃得红光满面,粮食的用途在这一刻似乎升腾而升华了。
真正的乡村孩子,都有一片洁净的土地,在奔波流浪之后,可以把椅子安放在桃李一隅,看远山,听鸣泉,数落红,欣赏来来往往的过客。哪怕是在木格窗前听着雨声,也胜过阳春白雪。今儿早上淅淅沥沥的雨就一度让我产生错觉,“嘭”“嘭嘭嘭”“嘭嘭”,明明是敲打在雨棚上的声音,我却总想起”雨打芭蕉“的情景,想起老家屋旁那棵总不怎么结果的芭蕉树,想起它宽宽长长的叶子在雨里摇摇晃晃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一定伤了许多祈盼的眼神。老家宅旁也有一片竹林,里面的笋子我也尝到鲜了,有了这雨的湿润,过些天怕是该又冒出一层来了吧。
只是,好多年没看见乡邻们一起插秧的情景了,也好多年没看见田地里泼泼辣辣的瓜蔓藤架玉米红薯跺脚叉腰面红耳赤争地盘了,好像她们就与世无争的吸取周围的养料,不好也不坏的走了一遭,她们曾经的赶集兴头像这湿哒哒的天,懒得挪一挪动一动了。大概也学着现在的姑娘们,不化个妆描个眉都觉得不好见人,原本粗粗壮壮的身板透着红的脸蛋就朴实得万分可爱,非得卷了发短了衫才显出妖娆。也难怪见着农人挑子里的瓜果我像见了宝贝。算算日子,再过二十来天就该端午了,那个时候是要吃端午面的,把四季豆斜切成薄薄的小片,和着肉泥细腌菜翻炒出香味当配料,然后放进花椒辣椒酱油葱花盐等一应佐料,加入开水,把煮好的面条捞进去,兑成满满一大盆,一家人各自拿了碗筷抢吃。二姐夫和二姐相亲那一年的端午面是最好吃的,二姐夫配的料,做得很精细,一家子吃得特别欢。
唉,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那样的好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