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椿

“雨前椿芽雨后笋”，谷雨未至，门前的三株椿树在清明前后都吐了芽儿，今年母亲采的椿比往年还是少了许多。

我们全家人都爱吃香椿，奶奶爱吃香椿粑粑，父亲爱吃盐水香椿，母亲爱吃香椿炒鸡蛋，妹妹和我爱吃油炸椿饼。一到采椿时节，母亲会腾出一天时间，天刚蒙蒙亮就早早起来采椿，一上午便做好香椿宴，把奶奶从大伯家接过来吃椿。

放学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沁鼻的鲜香，香气伴着锅灶和柴火的热气，穿透镂空的花窗，弥散在整个小院里。刚出蒸笼的香椿粑粑散着热气，自家种的麦，自家碾的面，微微带点土灰色的面皮儿光滑溜亮，被母亲整齐的排列在屉上，约莫一个时辰，蒸锅哗哗冒着热气，揭开一看，先前松软棉柔的面团全被水蒸气腾得咧开了嘴，失了光泽的椿芽伴着肉馅，油光水滑的像只果冻，沿着面皮儿豁口汩汩冒油。奶奶抿着嘴，用光板的牙床左右来回研磨着入口的香椿粑粑，伴着研碎的椿末儿，奶奶的嘴角也油漉漉的闪着光，果绿色的头巾下，干瘪的脸慢慢变得饱满润湿起来，像一朵还未凋谢的花儿。

我坐在一旁，一边帮母亲合面，一边舔着嘴角的口水，听着油锅里“哗啦——哗啦”的滋油声，肚子也开始翻腾起来，母亲定是听到，但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把冒着热气的香椿粑粑塞给奶奶，让奶奶趁热吃。

午饭，香椿做的家常菜都上桌了，有奶奶爱吃的香椿粑粑，有父亲爱吃的盐水香椿，有母亲爱吃的香椿炒鸡蛋，有妹妹和我爱吃的油炸椿饼。盘子里的香椿拌豆豉软硬适口，唇齿留香，大家都爱吃。母亲教我，香椿拌豆豉这道菜要头天晚上选优质黄豆一小碗，清洗干净后充分泡发，入小锅中煮熟，捞出，自然晾凉，取香椿嫩芽一把，清洗干净后，焯水，过凉水，攥干多余的水份，切成碎末，与黄豆同入碗中，撒适量盐、香油，黄绿相间，味道浓郁，是夏日里一道全家人都爱吃的美食。

母亲说，我家分家时，父母只分得两间屋子，两口铁锅，半斗包谷籽儿，一对黑胶桶，一只瘸腿的黑山羊。搬家那天，父亲把屋子拦腰隔成两间，里间住人，外间做厨房，就着屋角打起了一个土坯的新灶台。外婆也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宿， 心疼母亲，嘴了不停说着：“我的娃，苦累遭罪了哇！”

后来，外婆给我家送来了十株椿苗。椿苗栽下后，母亲怕被邻家的猪拱坏，遂用三只坏了坯条的竹篮罩住，篮上压了重重的石块，小椿树就这样不见天日，挨着墙角瑟缩在一旁，也只有在浇水的时候，我才会搬开石块，扒开稀疏的篾条向里探望，也许是因为受困于竹篮，小椿树长得异常的稚嫩，瘦小纤细，筷子般粗细的枝干泛着枣栗色，但长势喜人，鲜红的嫩叶不停的向外伸展。没过多久，树尖便从石块边探出了脑袋。三年后，椿树变得枝壮叶肥，密密匝匝长出碧青的叶子，枝头吐出的椿芽儿如一只只握紧拳头的小手，有风吹过，枝头摇曳，嫩芽儿也微微舒展开来，散发着阵阵香气，沁人心脾。谷雨过后，眼望着椿芽渐渐长大，如同小鸭子的脚掌一般，齐腰的枝干，叶面更是阔如手掌，香气更加浓郁，每每放学路过，会忍不住吸上几口。

但吃椿的时节是没有的。

又过了几年，一天夜里，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小院子里窸窸窣窣，乘着月色，我看到外婆和母亲伸着手臂，左手轻轻拉住树枝，掐采着香椿尖叶，椿树有一棵高过母亲，更高过外婆，她们一会儿搬弄梯子，一会儿收拾竹篮，小心翼翼的把采好的椿芽用粽叶抽成的丝线捆扎在一起，轻轻放入铺了报纸的竹篮，外婆和母亲的说话声时而渺远时而清晰，在模模糊糊的声响中我又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放学回家，远远便看到椿树只剩下些大大小小的枝丫，采光了叶的椿树杵在碎石之间，树根上套拉着破烂的竹篮，树尖矮矮的低过院墙，突兀得像几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的心霎时沉到底，整天怅然若失，像被人夺走了心爱的宝物一样。

傍晚，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妹妹和我正围着锅灶急得团团转。母亲和外婆回来了，他们的背篓里多了几口铁锅和瓢盆，母亲横挎着的绿色帆布包，鼓鼓囊囊的塞满东西，从凸起的边角我能猜到包里面是整袋整袋的水果糖。母亲还未进门，我和妹妹便拉住母亲的衣襟，嘻嘻哈哈的狠狠抓了一大把水果糖，把浅浅的裤包塞得变了形。

原来，在邻县的集市，谷雨前后的椿芽儿，能卖个好价钱，母亲便一直舍不得摘了吃。

就这样，在我读中学前，每到谷雨前后，母亲都会采椿到集市上售卖，为家里添置的物件越来越多，一九九五年，村里通了电，家里还看上了电视。

前年，邻居家拆旧房子，一面马头墙倒下压折了椿树，母亲很是伤心。

去年，扶贫的项目到村里，要在村里连片的地块上栽种香椿树，发展集体经济。母亲一下子来了精神，硬是要大片栽种，背回几背篓的香椿苗。在母亲心里，这般成片成林的香椿，定会带她走上更幸福的路。

母亲渐渐老去，我不让她再务农事，可母亲还是每天下地摆弄那些种下的香椿树。站在地头，看着母亲已是满头白发，卷起的裤脚下，小腿的静脉曲张像几条盘在上面的蚯蚓，煞是吓人，走路一瘸一拐。

争执不下，夕阳中她的背影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