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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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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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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大瓦房

立冬过后,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我又收了些衣服送回老家。倔强的父亲像头老牛,最终还是栽倒在黄土地上。好在父亲出院过后,看望的街坊邻居来了不少,瘦削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些笑容。

我工作第十个年头,父母也搬离农村和我住在了一起。随着女儿渐渐长大,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返乡回家,父亲总是反剪着双手绕荫沟走一圈,时而爬上屋后的高坎,时而站立院心,吧唧着烟嘴,默不作声,像端详一个孩子,把老屋望了又望,甚至搬来梯子,慢慢悠悠爬上去,摸摸这个瓦檐,拍拍那个榫卯,从这个屋角走到那个屋角,来来回回就是一整天。

去年正月,过完年便准备回城,一大早,一家人收拾行李,却发现父亲不见了踪影,才想起早上起床后就没有看见他了,会不会去邻居家找老朋友玩去了。也许是这次回老家在小山村待了好几天的缘故,妻子有些愤然地对母亲说:“爹怎么老往那个张二奎家跑,不是说他家前不久才死了老人吗!” 话里带着些许鄙夷。我忙着圆场说:“他家可是祖传的木匠,人家父子三人,出工半月够吃一年。我爹年轻时候和张二奎他爹学过木匠,应该是去他家坐坐去了”

其实父亲是个泥水匠,父亲说,天下匠师是一家,木匠收工过后就是泥匠登场之时,谁家起房盖屋有什么活计了,邻里之间不就是相互拉扯照应着做。

“我过去叫叫,你们先收拾。”我一边说一边往后门走了出去。

张二奎家在我家的斜后方,顺着荫沟往东,爬上一堵石角挡墙便到了他家大门口。我用手紧紧扣住犬牙呲互的石块,整个身体贴着墙面,两脚使劲向下蹬,刚探出脑袋,一条花背黄毛大狗蹿了出来,吓得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稳。正要叫换,却听到背后正房的屋脊上传来父亲的声音。只见父亲猫着腰,曲着膝,双手抓着高粱扫帚,蹑手蹑脚慢慢沿着瓦楞一陇一陇清扫灰土杂陈。瓦楞年久失修,长着很多枯草断茎,蒲公英花蕾已吐,喜光耐阴的厚脸皮肉墩墩的晨曦中闪着青绿。

看见我,父亲蹲坐在屋脊上,消瘦的脸颊显得些许憔悴。没等我说话,父亲便道:“这是祖上的老屋,比我年纪还大,我拾弄拾弄他。”

我说道:“我爹你就别翻弄了,搬动石头蚂蚁多,旧房子只会越修越烂,你又不是没地方住。”

父亲没有回我的话,又猫着腰接着清理。

吃过早饭,父亲还没从屋顶下来,我想一定是还没有清扫好屋脊,便又去叫了一次。一出门,恰好撞上了父亲,只见他静静的说:“你们回出去吧,我要翻修一下房子。”眼皮塌陷得像要盖住眶。

我觉得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父亲接着说:“这些年,我供你读完中学读大学,工作了,结婚又买房,有了孩子了,孩子又读书了,也指望不上什么。”

 “看看左邻右舍,哪家不是青瓦白墙?高檐翘壁?我苦了一辈子还是住着祖传老宅。”

说完这些,父亲转身离开,我分明听到他叹息的声音。

我知道父亲所说,更明白父亲的苦楚。土改后,政府把四间正房平分给了曾祖父和另一王姓人家,后来祖父一手操办盖起了左边的厢房,生下我那年,父亲从邻居家把正房的另一半买了过来,终于这个院子单门独户,少去了邻里纷争,一家子安心了不少,可父亲老是觉得一辈子没有进过新(进新,云南方言,指入住新建的房屋。),厢房也还是土掌房,便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

就这样,父亲一个人留了下来。他说,他要盖一院属于他的大瓦房。

回到了小城,我又开启了三点一线的工作生活,快节奏的工作生活中,关于老家,关于父亲,关于大瓦房,又被渐渐淡忘于汽笛轰鸣、霓虹闪烁里。

立冬过后,到处是白茫茫一片,两旗海晨曦里升腾着雾气,袅袅弥散在空中,城郊荒野,荒草连着霜露,白茬茬显得突兀。

一天中午,刚下课,接到二奎叔的电话,他电话里里焦急的说:“你爹从房梁上掉下来了,你赶快回来。”

我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上,堵得吐不出一丝气息。

回到家,父亲躺在床上,堂屋一片狼藉,蜘蛛从破墙里缓慢爬出爬进,斜阳穿过镂空的老花窗,照在父亲没有血色的脸上。

陪伴父亲养伤的日子里,我看到了倔强的父亲这半年来的“丰功伟绩”。正房被父亲换下旧瓦镶上新瓦,厢房早已合脊,正是他想要的青瓦红砖,高檐翘壁,高大的马头墙笔直伸展,照壁洁白如面,整个院子透亮规整。想想这半年来,父亲不知吃了多少苦,我心一酸,眼泪也跟着打转。

坐在父亲床前,我指着大瓦房问这问那,他立刻变得生龙活虎,饶有兴致,说得吐沫子渐渐堆满了嘴角,眼神里满是自豪,仿佛又回到了背着瓦刀、瓦铲、刮板、奔波在乡间小道上的毛头小伙。他说:上瓦这活儿,方圆十里我是师傅,有些活儿得师傅带徒弟长期摸索实践,才能掌握方法技巧。一幢房子的正侧后三面,得先由师傅从边角“理带子”,“理带子”里最难的又算是“挂檐”,“挂檐”需要技术和经验,它能决定这幢房子的帽子(瓦顶)是否周正,瓦沟是否笔直美观,还得根据椽子的弯扭不时调整扣瓦的排列和姿态。师傅理出带子,徒弟只需顺着檐往脊不断抹浆扣瓦,这个过程叫做 “蓑衣”,只到帽子前后两面均已蓑完,只剩屋脊,此时,主人便会请来风水先生,测吉日合脊。吉日到,师徒合力,从房子左右两头屋脊上同时“仰瓦”,一直到整幢房子的正中,定好脊位,日正东方时,先生双手抱着上了彩的大献鸡,再诵《栋梁经》,谢土仪式一过,鞭炮声一响,师傅干净利索扣上最后一块瓦,立上镇邪瓦猫。一阵刺鼻的硝烟中,主人喜极而涕,一面端水请师傅净手,一面请先生喝茶,设酒杀鸡做食,招待师傅宾客。

一口气说完这些,父亲累得微微闭上了眼,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握着父亲一双枯枝般的大手,我的思绪弥散在哀牢山,沿着一街倒流河,穿过云雾踏着父亲的足迹,看到了烈日下父亲挥舞着锄头的身影,看到秋日里他扶着犁耙的身影,看到他晨光中高高趴在屋脊师徒双龙合脊的身影……

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泪光中,看到了父亲的大瓦房,青瓦红砖,高檐翘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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