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天没出去干活,他在家里等王叔叔。
王叔叔叫王庆云,是个兽医,大人们当面都管他叫小王或王师傅,背地里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称他“割猪佬”,真名人们似乎忘记了。我们这一带哪家猪生病了或是猪走窠了(发情),人们都会去兽医站请他。他人很好,见人总是一脸笑,只要你去请,他必定风雨无阻。王叔叔经常穿着浅黄色的干部装(中山服),骑着十里八乡只有干部才有的自行车,车子后面的座架边,挂着个褐色的皮医药箱,神气着呢。他的手艺也高,听说他曾割过180斤的猪呢,猪生病了,只要过他的手,总能手到病除。
早在几天前,我跟奶奶去猪圈喂猪的时候,看见那原本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猪,突然变得不安分了,它在猪圈里不停地转来转去,还用身子蹭墙,往日只要一听到奶奶和我的脚步声,就马上起来抬头望着奶奶手里的猪食桶,奶奶把猪食一倒进猪食盆,它就会吃得耳朵上下不停地扇动,而现在,只会用它那长鼻子嗅嗅,还像赌气似的,转眼就把猪食盆掀了个底朝天,奶奶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这个发瘟的,怕是走窠了。”然后就回家让父亲去找王叔叔来家割猪。
奶奶用锅铲刳完汤罐(一种煮饭的锅)底的锅烟,王叔叔还没来,父亲拿出他那杆发红的竹烟筒,我知道他准备抽黄烟了。他用火柴点燃麻杆后,打开了那个锈迹斑斑的烟盒,把黄褐色的烟丝,团成一小团,放入烟筒眼里,把燃着的麻杆凑近烟丝,用力一吸,那烟丝就着了,父亲“吧嗒吧嗒”几下,抽出烟筒闭上嘴,似乎很享受的样子,随后就从他的鼻孔里冒出两股奶白的烟雾,他磕掉烟筒眼里吸过的烟丝团,又再重复刚才的动作。
“叮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王叔叔来了。“来了。”父亲端着烟筒招呼道。
“嗯。”王叔叔支好车,又解下车座架上的药箱。“先抽支烟吧。”父亲站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圆球牌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根,递给王叔叔,又把麻杆递给他。王叔叔点着烟后,父亲收拾好他的烟具,又吩咐我给王叔叔倒杯水,转身去找人帮忙捉猪去了。
王叔叔的茶刚喝完,父亲就领着三叔来了。奶奶把猪从猪圈里放了出来,嘴里一边“噜噜”地唤着,一边摸着它的背,猪在奶奶的安抚下十分安分,父亲和三叔来到猪身边,父亲迅速抓住两只猪耳朵,三叔同时抓住猪尾巴,王叔叔趁机抓住猪脚一拉,那猪就躺在地上了,父亲赶紧按住它的头和前腿,三叔紧按它的后腿,它不停地大声嚎叫着,眼里射着恐惧而又无能为力的光。王叔叔从他的医药箱里拿出一把锃亮的割猪刀,那刀也很特别,跟我们平时见过的所有刀都不同,一头是直的,一头像弯钩。王叔叔蹲下身子,用左手在猪的肚皮上摸摸,然后在一个地方按了按,旋即用右膝跪压在猪的后退上,用割猪刀在猪肚子上割了个半月形的口,然后把刀咬在嘴里,把手指伸进口里仿佛在找什么。猪的叫声更大了,我紧紧地抓住奶奶的手,想看又怕看。一会儿,王叔叔带出一团像花一样的东西,又从嘴上拿下刀,用带钩的那头去钩住那花往外拉,王叔叔拉出花后,马上用刀割去,猪这时也叫得声嘶力竭,割完后,他把那团花往远处一扔,抓起奶奶准备好的锅烟,往伤口一抹,就算割好了。畜牲就是命贱,父亲和三叔他们一松手,它马上就站了起来。
奶奶递给我一根棍子,叫我赶着让猪走动,叮嘱我在它拉尿之前千万不要让它躺着,“它割了那么大的一个口子,还不要它躺,它会痛死的。”我有些担心。但是奶奶说不让它躺是为了防止它的肠粘连,如果肠粘住了,猪就真的会死。原来狠心有时候也是一种救助!
等我把猪赶回猪圈时,王叔叔已经走了,三叔还在家门口坐着抽烟,三叔的语气里极尽对王叔叔的羡慕,说割猪佬是铁饭碗,不光拿国家工资,等农户卖猪的时候,还要从卖猪钱里扣五元钱给他,“哪像我们一年到头,流黄汗烂裤腰带,累死累活也落不到几个钱。”九佬十八匠里,割猪佬排在首位,也许在那年代,家里有人当割猪佬,怕也是烧高香了。
清明节回家,偶遇王叔叔,他的头发全白了,身体还算硬朗,依旧笑容满面,看到我,一愣:“当年到你家割猪的时候,你倒糖水给我喝,还是小孩,现在你头上也有白发了,你说我们将怎么不老。”我问他现在是否还割猪时,他说,“如今私户几乎没有人养猪了,专业养猪的,都是良种猪,不用割,小公猪要割,会割的人很多。我那把割猪刀早就生锈了,割猪这个手艺将也快失传了。”他的眼睛里满是失落。
看着王叔叔,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人跟那个单膝跪着猪后腿,咬着刀子抠猪花的王叔叔叠加,时间流逝的不光是人,还有像割猪那样的传统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