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中,春节前每家每户都会做糖粑,似乎有了它,才有了年的味道。
做糖粑的必不可少的原料是麦芽糖,每年冬至前后,母亲就开始着手准备熬糖,家乡人都把熬好的麦芽糖称作糖稀。小时候大米只能勉强顾着一家人的口粮,一般人是舍不得用大米熬糖的,麦芽糖大都是用红薯熬成的。
熬糖的那天,母亲早早起来,把红薯洗净,刨皮切碎,放在锅里煮,她让我把灶角生麦芽的小筐拿来,叫我把麦芽剁碎待用。我拿起小竹筐,拨开上面的稻草一看,麦芽差不多有一寸来长了,长得密集齐整,嫩嫩的,绿中带着点淡黄,每一棵都像一把绿色的剑,直竖着,样子可爱极了。依稀记得十天前,母亲把麦子放在水中浸泡两天,在麦子膨胀后,放入铺满稻草的小竹筐中,再用稻草盖好,然后把它放在灶角,之后,奶奶每天会给它浇点水,没想到它长得这么快。看着它,我真有点不忍心剁它,但是想着有麦芽糖吃,就三下五除二,飞快地把它们剁碎了。
母亲把煮熟的红薯捣碎,晾至温热不烫手,再把麦芽放到红薯里拌匀,我也伸出手,用食指往里面钻,仿佛用手几下,就会迅速出糖样。母亲嫌我碍手碍脚:“离出糖还早着呢,你先到外面玩,等出糖了,我就叫你。”好吃是孩子的天性,虽然离远点,却不想走开。大约过一柱香的功夫,母亲把加了麦芽的红薯放到大铁锅里加水,用大块劈柴烧,烧开后,母亲用火钳夹出没有烧完的劈柴,放到门外,叫我用葫芦瓢舀些水浇灭,我舀了一瓢水,对准吐着火苗的劈柴一泼,“嗞”的一声,劈柴发出一声怪叫,火苗瞬间没有了,只剩下冒着热气的白烟袅袅上升,在旁边打弹子的小成和建元看到了,马上跑来,脱下裤子,对着劈柴撒尿,我把葫芦瓢挥向他们:“等下不给糖你们吃。”他们边笑边拉起裤子跑开了。
之后母亲会夹一些草木屑到灶膛里,让灶里保持余温,还会经常到灶间揭开锅盖看看,这时候我基本是母亲的跟屁虫,母亲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她揭开锅盖的时候,我也会踮起脚尖够着,其实我也不知道母亲看什么。待到锅里的红薯浮上水面的时候,“出糖了。”母亲自言自语。她叫我递过葫芦瓢,把锅里的红薯和水一起舀到水桶里,奶奶拿来一个干净的布袋,又拿来一个大木盆,在盆上放一个“井”形木架,母亲叫奶奶牵好布袋,她把桶端起来,把红薯和水一起倒入布袋里,然后捏住袋口,使劲挤压,那黄绿色的,带着甜味的水就欢唱着“叮叮咚咚”地落入盆里,挤到最后,母亲差不多有点咬牙切齿,就像跟别人打架一样,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直到里面再也无法挤出一点水,只剩下苕渣为止。袋里面的苕渣也是好东西,淘猪食的时候,奶奶在糠里加一点苕渣,猪吃得两只耳朵差不多像安了发条的扇子,不停地上下扇动。
母亲把挤好的糖水倒入大铁锅里,奶奶用大火烧开,水在锅中间不住地翻腾着、跳跃着,等到锅里的糖汁变稠了,奶奶就撤出几个大劈柴,改小火,看到奶奶撤柴,我心里一喜:“马上就有糖水喝了。”我踮起脚,看见锅中间不住地冒着水泡,像是蛤蟆在吐气,水泡渐渐在锅边汇集、破灭,又有新的水泡涌向锅边,糖水也渐渐涨起来,母亲不住地用锅铲搅动,那涨起的糖水又渐渐落下去了,她盛了半碗糖水递给我,我把碗递给奶奶,奶奶推开碗:“我不喜欢,你趁热喝。”我喝了一口,又鲜又甜,到今天我还认为,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喝完后还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用奶奶的话说,那碗都不用洗了。我当时十分疑惑,那么好喝的东西奶奶竟然不喜欢,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并不是不喜欢,而是舍不得罢了。
喝罢糖水,到外面转了一圈,依旧惦记着锅里的糖,就又钻回来了。锅里的糖越来越稠了,不断地出现鱼鳞纹,母亲用锅铲舀起,往下放的时候,锅铲上的糖水成片往下落,我问母亲:“妈,糖熬到什么时候才算熬好了?”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等熬到挑在筷子上不滴下来就算好了。”哦,我终于明白,母亲每年熬糖的时候,会用筷子粘一团糖给我吃,原来是为了检验糖是否熬好了呀,我还以为母亲只是为了打发我这只馋猫呢。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奶奶用糖稀做的糊糖,我咳嗽的时候,奶奶就会挑出一点糖稀,放在锅里烧,烧得糖“咕噜咕噜”作响,冒起了许多小泡,糊香四溢,奶奶把它盛起,放在嘴边不停地吹,让它凉到不烫嘴的时候,就让我热热地喝下,说是能止咳,虽然有点微苦,但我还是爱得不得了,有时为了能吃到糊糖,就故意在奶奶面前撒娇装咳嗽,屡试不爽。
糖终于熬好了,母亲用筷子粘了一团,上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丝,母亲把筷子递给我,我把筷子飞快地转了几个圈,糖就全部粘在筷子上了,这也许是最原始的棒棒糖了,糖含在嘴里,甜迅速地浸润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糖吃完了,甜味却久久不散。
母亲把熬好的糖稀放在一个瓷瓶里,那是要留着过年揉糖粑用的。嘴馋的我经常会偷偷用手指在里面挑出一驼,挑出来后,舍不得一口吃掉,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吃完了糖,还要把手指放在嘴里,把上面的那一点甜味嗍干净,才会去洗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发现我偷吃糖,一天吃饭的时候,她神秘地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她在糖里面加了糖鸡屎,让我再不要偷吃了。我心想:这么恶心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要吃了,但是糖的美味很快就战胜了恶心,乘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开始偷吃了,每年等到过年揉糖的时候,那瓷瓶总会浅一大截。
如今,乡下人也很少自己熬糖了,就连糖粑,也是到糕饼坊里买现成的,街头各种糖制品琳琅满目,每年冬天,我会熬制蜂蜜柚子茶,熬好后,也不忘记给母亲捎上一大瓶,母亲总是感叹:“这蜂蜜柚子茶,可比原来熬的糖稀味道好多了。”随着时间的迁移,许多东西都会流逝,但儿时记忆里的那抹温情却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