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就是你二爷爷家的院子,东边是你麻子大爷爷的院子。父亲一边说一边从裤腰带上拽出一条蓝色的布条拴起的钥匙,抬起胳膊,伸出那双结满老茧的双手,眼睛眯起一条缝,将钥匙投进锁空屁股眼里。二爷爷和二奶奶相继去世十多年,如果他们活着该有108岁了,他们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儿子在他们去世的第三年走的,四个女儿也去世了两个,二爷爷年轻时是在煤矿上班的,据说还是干部,也就是我们农村说的是吃计划的有本事的人。六七十年代,吃计划兴带家属,所以二爷爷的六个孩子四个大的都被安置了工作,两个小的自己考上了大学。因此,他们一家便成了我们村子西头到村子东头都羡慕的人家了,谁家有夫妻吵架、教育孩子的事,都会拿二爷爷他们一家人打比方来教育对方或者孩子,女的会尖着嗓门喊:“我咋没人家豁牙子(二奶奶的外号)有福气。嫁个有本事的男人,大人孩子都不受罪”。我娘就这样说过我爹,有爹娘训孩子的也会说:“你要是不好好读书,我可没有西头你们二爷的本事我吃不了计划嘞,你就还像我一样晌午太阳烫头皮时拿起锄头铁锨下地干活”。
家门口不经常走人,四五排青砖铺的十多米长的小路,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我走在父亲的后面,近七十多岁的父亲佝偻着身子,古铜色的脸像二爷爷家院子里的老槐树粗壮却干瘪的树干一样,叠起一层一片一道道花纹,一辈子要强不肯低头的父亲,腰部的弯曲的导致父亲驼背走路必须强硬的仰起头,父亲的头像把镰刀,背是平的了,浓密花白的头发让他的头显得愈发的大,走路时两条腿因长年在地里过度劳作,膝盖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有病痛了,那时候我家里穷,没有太多的钱给父亲治腿病,这几年父亲的腿就落下了一瘸一拐的走路的姿势了。父亲这个人一辈子热情、生性要强,村里谁家婚丧嫁娶大小事和我们一个家族里大小事,总是跑在前面,不拿谁家一包烟不拿谁家一瓶酒。
二爷爷和豁牙子奶奶、他们的大儿子、女儿相继去世后,二儿子因为行走不方便,他的外甥、外孙和孙子们都在离家很远的城市和外国,七年前来给小脚奶奶、二爷爷和二奶奶上坟时,他和他们的外孙和孙子们把钥匙交给了我父亲后,就没再回来过。走时只是交代我父亲,:大兄弟,这家什也没有啥值钱的,村子里的人有谁用的着的,开门让他拿了就是,不回来就不再翻修了,以后赶上拆迁啥的,就分给左邻右舍吧,或者有机会推倒给村里老少爷们建个健身广场也可以。
三年、五年、十年,我的村子从没有拆迁的消息,好像上天也眷恋着它往昔的温馨一样,舍不得抹平家家户户曾记住的在村子的那份美好。
随着哐啷一声响,父亲取下钥匙,他费劲的低头,哆哆嗦嗦的手慢吞吞地把拴钥匙的蓝色带子又装进裤兜,一手拿下碗口般大的铁锁,在一阵吱嘎吱嘎唧唧扭扭的沉闷的响声中,大木门被我和父亲一人推开了一扇。
前天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我晚上做梦梦到前门口的二爷爷和二奶奶了,父亲嗓门突然高了一分贝,村子里前几天好像说把他老院子拆掉嘞,说低矮参差不齐的土坯樯院子看着碍眼。
我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开车过来的。
三间东屋青色小瓦房顶的两只水泥鸽子,因数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歪倒了一只,还静静躺在屋脊上没有掉到地下,门框上的一面圆圆镜子也蒙了厚厚的灰尘。随着父亲年事已高,他再不能像前几年那样,每隔一段时间爬上屋顶修补房顶了,他只能偶尔过来打扫几间房屋灰尘了,黑色的木门也被雨淋的发白,这三间东屋是二爷爷和豁牙子奶奶在世的时候住的。每每过年的时候,只有父亲来给每个屋子贴的福字和春字在这个院子里更显眼了,
两间西屋地基是石头垒起来的半米高,墙的中间是用青砖垒起的,我小的时候是叫它腰子樯,腰子墙的屋是二爷爷用来给儿子娶媳妇的,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他用这两间被我唤作腰子墙的西屋,给现在已经离世的大儿子娶了三房媳妇,给高截位瘫痪的二儿子迎娶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媳妇,嫁走了十五年前去世的大女儿和六年前因车祸去世的三女儿还有尚在世上却不能行走、神志不清的二女儿和四女儿。
堂屋是两层青石台阶,第一层台阶因院子地势比较凹,雨天积水聚集在这里,浸泡的剩的没有多少完好的了,父亲说这是二爷爷的母亲住的,我叫她小脚奶奶,但是我的记忆里她是模糊的,小脚奶奶在世时爱干净,屋里屋内一天至少要打扫三次,所以她住的房子门口就是最低的地方,每到下雨,堂屋的门前就是积水最多的地方。
两个人围起来才能拢过来的大槐树就在院子的偏西南紧挨着厕所的地方。院子里的堂屋、东屋、西屋被它那硕大的茂密的树冠紧紧地笼罩着,三米多高的树干像个驼背的老人弯曲着朝着大门的方向。
每年到四五月份,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这种清香溢满整个村子,槐花和槐叶哗啦稀疏洒洒作响,院子里的阴凉和着阵阵清香更加让人感觉清爽,低垂的槐树,每一根分散的树杈都有对掐那么粗,村东头李三婶子,盛爷家的三娃,金奶奶家二蛋、石头、前院李家的牛犊,这几个调皮的孩子就像这槐树上一样绽放的花朵一样,槐花开放时他们就像小鸟一样落在树上了,槐树的下面,坐着村子里的婶、大娘、奶奶们,拿着篮子、簸箕、筐子,有的低头用手一朵一朵摘拣着孩子们从树上丢下来的树枝上的槐花骨朵,一把一把放进自己带的家什里,有的放进来不及摘拣给娃喂奶的邻居的簸箕里,有的弯着腰探着身子踮起脚尖仰起头用手罩住一只眼睛,一只眼睛眯起一条缝,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在地上看见的认为好的一根树枝,叫喊着:“哎,石头,石头,你后面那个树枝花骨朵多”。
“二蛋,二蛋,你再往上攀一个树枝,那个骨朵好”。
“牛犊,牛犊,你看你扯下来的树杈骨朵都开大了花老了,只能蒸着吃了,喝汤就不香了”。
树下大人们的欢声笑语沸沸扬扬,树上的孩子们叽叽喳喳高声喊叫着“看看点,这是一根骨朵多的,下去了”。
二蛋用胖乎乎的脚丫子分开身边的大树杈,一边用一只手提着滑倒屁股下面的大裤衩,另一只手捋着自己后脑勺的八岁毛,奶声奶气的大叫,“喂,牛犊,你脱裤子干啥,下面有人你别尿别尿”。
树下便会哄的一声责骂,“牛犊,你在树上敢捣蛋,下来把你的小鸡嘎子给你割下来”。
三娃摸着他爸早上给他剃的溜光溜光的头,咧着一颗长了半截的门牙的嘴起哄说:“我看到牛犊对着一枝槐花放了一个臭屁”。
牛犊撩起黑色的大肚兜,瞪起葡萄似的黑眼珠呲着牙挺着肚子,用手抹了一把汗水浸透的黝黑的脸,尖声喊叫着:“我没尿,我也没想放屁,我往上爬树枝时,我脚一蹬一用劲,是屁自己出来的,不是我放出来的”。
小脚奶奶和豁牙子奶奶,婶们、大娘们,都大笑起来,三娃的娘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紧紧抓着装满槐花的筐子,歪在了一边咧嘴一拍打着胸脯缓气的牛犊奶奶的腿上。小脚奶奶生怕乐出声来,用仅剩的两颗半金牙使劲咬着抿起的嘴唇,起身挪起小脚弓着腰急急的向厕所的方向走去。豁牙子奶奶用系在大襟褂子上的手拍掩住少了四颗门牙的嘴,一屁股坐在了半躺在篮子上二蛋娘的后背上,二蛋娘刚止住的眼泪又被压的噗嗤噗嗤的流出两行热泪来。
这种活跃的欢快的气氛,会在太阳落在二爷爷的西屋背后时才一点一点开始悄悄的静下来。
这样活跃的欢快的气氛,在村子里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很多年。
从槐树走到堂屋从堂屋走到东屋再到西屋走出门口走出村子走进悠长的胡同时,烟囱里袅袅升腾的炊烟已缠绕在槐树的上空村子的上空了。
我带着父亲买了一挂鞭炮和一些糖块,明天就要拆掉这座院子了。
我听见父亲给二爷爷在美国的孙子打电话说:村委会商量了,堂屋、东西屋,拆后宅基地很大,建个健身小广场,槐树保护好,它就是我们村子那个年代的记忆……
我看见父亲古铜色的脸上,有泪珠在弯弯曲曲的皱纹里滑了下来,滑到灰色的汗衫上,落到母亲为他纳制的黑色布鞋上,掉到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