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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振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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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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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

小时候最害怕母亲梳妆,母亲梳妆意味着她要出门串亲戚,我害怕母亲离开,哪怕只是一个短短的午后。母亲每次出门前准会从红箱子底层把衣服端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衣服的大襟没开在中间,而是沿着人体的曲线开在侧面。一排用碎花布精心编制而成的姊妹扣将衣服贴身锁住,那一排小巧玲珑的扣子,形状有点像中国传统戏曲中的祥云图案,想是意味着吉祥如意的意思。衣服都不是很新,但是很干净,母亲小心地将衣服套上,随后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她的头发。母亲的头发一直剪得很短,已经完全把后面的脖子露了出来。有时候母亲的头发乱了,她就往头上抹一些芝麻油,抹过芝麻油的头发顺溜了很多,也泛起了光泽。我躲在母亲身后,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我希望母亲收拾利索了也能带着自己一起去看望外婆,可是母亲很少带我去,于是我就缠着母亲,甚至躺在地上打滚踢腿硬要跟着母亲去。母亲担心带着孩子串亲戚会给亲戚带来负担和麻烦,不仅要多准备一口人的饭菜,最令人生厌的是小孩子很调皮,不是打碎了亲戚家的碗就是祸害了邻家后院没有成熟的青杏。因此,母亲为了不让亲戚背后说三道四,也避免我们在亲戚家遭受白眼,大多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串亲戚。

母亲串亲戚的时候,就是我们无依无靠的时候,所以母亲走多长时间,我们就要思念多长时间,当然也会悲伤难过多长时间。母亲去一半天方可,若是由于事情绊住了脚耽搁多日,那我们可就惨了。不但吃饭没有保证,那缺失的呵护和关爱可是致命的,几个小孩子就真的像飘在河面上的浮萍一样,孤苦无依。每当母亲回家的时候,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感觉自己又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母亲出门。

有一次我在村外的麦场里和小伙伴玩耍,大老远看到小道上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一个中年妇女挎着小包袱跟在后面。那个妇女穿着大襟上衣,短短的头发整齐而且发亮,那不就是母亲吗!母亲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是要去哪里啊?那个男人还推着自行车,一定是要出远门才会骑车的,难道母亲就这样不辞而别抛下我不管了吗?想到这些,我的泪水像拉开闸的洪水倾泄下来,大声喊着“妈妈妈妈”,飞快地向那两个人奔去。一边奔跑我一边大喊,我感觉得到我的声音早已大到对方足可以听见,可是路上行走的那两个人却丝毫没有反应,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我感到很纳闷,母亲不会这么绝情的,她不会抛下我不管的,肯定这里面有问题,难道母亲被灌了迷魂药?想到这,我更加快了追赶的步伐,可是快追到他们跟前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那个梳妆打扮整齐的妇女不是妈妈。我羞愧地停下脚步,心里马上踏实下来,原来母亲并没有抛弃我们,只是一场虚惊,是我认错了人。

如今母亲年岁大了,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也很少再梳妆打扮。可就在昨天,母亲突然对前来探望的姐姐说,她要是挨不过今年冬天,就提前给她买装裹衣服,买了以后让她看看。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在客厅听到母亲说这话,一股伤心难过袭上心头。难道母亲预感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子女不孝敬彻底伤了母亲的心?还是觉得去农村二哥家过冬熬不过去?

母亲想看看“百年”后穿的衣服,她想知道自己“百年”后会不会很体面,她一生都是爱美的人。虽然很穷,讲究不起,可是这没能阻碍母亲的爱美之心。姐姐不愿意听母亲说这样令人难过的话,也许是母亲突如其来的话刺激了姐姐,也许是姐姐由于伤心难过故意用发脾气掩盖自己,姐姐劝说母亲的声音有点大,母亲听了姐姐的话,不再言语。

母亲说完这个话,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父亲去世的情景。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黄昏时分,父亲被安放在高高的松木棺材里,他身体平平地躺在狭窄的棺材底部,大姐极为小心地为父亲整理了帽檐,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定帽檐是平且正的,才又拿起温热的湿毛巾,为父亲轻轻擦拭脸部。眼角,面颊,鼻梁,唇部,下巴,姐姐镇定且小心地为父亲擦拭脸部的每个部位。姐姐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泪水滚下来,据说泪水滴落到去世人的身体上是不吉利的,一定要绝对避讳这一点。所以尽管周围许多亲人都在伤心难过地看着这一幕,却都极力忍着不让泪水旁落。姐姐拽了拽父亲的呢子大衣衣领,抻了抻两个袖口,抚平微微翘起的衣襟,最后把父亲穿着新鞋的双脚合正。父亲的最后一次梳妆结束了。此后,父亲穿着新衣出了远门,再也没能回来。

我不想看到母亲的那一刻,为什么不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就让母亲光鲜健康地生活呢?所以,母亲现在既然想洗脚,那就帮着母亲洗脚;母亲要想剪头发,那就带着母亲去剪头发。母亲岁数大了,她已经不会梳妆打扮,那就让我们为母亲梳妆打扮,在母亲需要时,而不是老人的最后那次。

唉!我从小害怕母亲梳妆,现在亦是如此。母亲年轻时梳妆还会回来,年老梳妆,一旦远走,也许将永不再回来!

每个人对母亲的依恋是毕生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记得父亲在弥留之际,就很淡定地说:我就要回家了。我们问他:你现在不正在家里吗。他回答:我要回南边的那个家。我们都知道,南边已是村外,我们从未在南边安过家,只是我们的祖坟安置在了村外的最南边。我们再问:南边哪有咱们的家啊。他回答:我要去找我的母亲,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看来,父亲回家是其次,最终能回到母亲的身边才是他最后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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