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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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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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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儿睁开眼,就看见了月亮。

圆圆的月亮正趴在窗洞洞的木条条上,把脸贴在那儿偷看她哩。这让香儿想起屉笆笆上蒸的苞谷面饼子。那香啊!

月光洒得满脸都是,香儿伸出舌头,把唇边沾的全舔进了嘴里,立时就尝到了那种甜甜的香味儿。但那香味儿存心和她捉迷藏,很快跑开躲了起来。而一下子腾起来挤满灶间的浓烟让她鼻子一酸,咳出了满眼泪水。这下子,她醒了。她知道,是娘把火生起来了。

穿衣裳时,香儿还想着刚才苞谷面饼子的那股子香味儿。噢,这不,那香味儿又踮着脚尖找回来了。香儿嗫起小鼻子迎上前去,但是这次回来的不再是苞谷面饼子,而是烤洋芋了。就是烤洋芋,香儿心里也好喜欢。闭着眼睛香儿也能看见,几只墩墩实实的洋芋蛋蛋卧在柴草和牛粪搭起的鸟窝窝里,通红通红的火正烘着它们,让香儿觉得它们是整日在太阳底下耍的娃娃们。它们把太阳的金黄油油拼命往身上抹,结果抹多了,最后就晒成黑乎乎的样子了。

香儿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把她吓了一跳。香儿抿嘴儿笑了,心想,这是昨晚个儿进去肚里的煮洋芋蛋蛋在叫今个儿早上马上就要进去肚里的烤洋芋蛋蛋哩。

煮洋芋蛋蛋就这样一直叫唤着,跟着香儿起床,跟着香儿倒尿罐,跟着香儿擦脸,最后跟着香儿向灶火边走去。灶火劈劈啪啪叫得起劲儿,煮洋芋蛋蛋在肚里也兴奋地叫得更起劲儿了。

金红色的火花花嗡嗡嗡地乱飞着,娘像在秋天的风里。香儿凑到娘身边,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下子钻进娘的影子里找不到了。

娘正在捅灶洞。香儿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伸进灶洞的不是娘的手。娘手里抓着一根村里爷爷们将就着做拐杖的那种大粗木棒,和娘的手一样老,乍一看,像是娘的手多长出来了一截。

娘抹了一把呛出的眼泪鼻涕,在灶里鼓捣了几下,把那几只洋芋蛋蛋掏了出来。洋芋蛋蛋们像是放了学的顽皮男娃儿,骨碌骨碌滚动着四下里逃窜。娘一伸手飞快地逮住了两只,又一把夺过香儿手里刚用口水浸湿擦了把脸的小手帕子,裹住,塞给了香儿。

隔着一层布,两只洋芋还是咬得香儿的手火辣辣地疼,但她舍不得松手。她一手紧紧抓着手帕包,一手把扁担夹到胳肢窝下,拎起两只还睡得沉沉的木桶,推开了门。

娘追着问了一句:“尿盆盆子倒门后罐罐子里没?”

“才将起来那回都全装罐罐子里了。”

香儿赶忙应了一声,扭身顶上门,把娘急急奔到屋角查看尿罐儿的脚步和狠狠的一句“一夜咋这么些个”关在了背后。

走在村里曲曲弯弯的土巷子里,香儿的脚步惊起了几声鸡叫,但那声音好像村里老汉们起早碰面时含糊的招呼,或者根本是在说梦话。香儿不乐意了,她捏着嗓子,咯咯咯地学起公鸡打鸣儿来。很快,远远近近又有了几声鸡叫。

香儿有些失望,她记得以前只要她一叫,就会有一片大合唱,而她就是那个领唱。就像以前上学时,在班上领唱歌。老师说过哩,香儿的嗓子里有一汪子泉水哩,她一张口唱歌,清亮亮的泉水就往冒哩。想起这,她嗓子痒痒起来,想唱唱在学校里学下的歌,但却怎么也唱不出来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月亮还挂在那儿,浅浅淡淡地成一张薄面饼了。

香儿这时候真希望天能像变魔术一样,她再一抬头,就是满天忽闪忽闪眨眼睛的星星了。香儿听老人们说过,头黑里星星眨眼眼,二天里就要有雨点点。

香儿盼下雨,村里人都盼下雨。村里的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都是靠天吃饭,香儿从小就听奶奶讲,雨水水贵如油油哩。可是,香儿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旱季,就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也没有见过。屈指算来,已经有快一年老天爷没有给下一点雨水水了。

没有雨,窖里存不下水,各家的水窖都干了底,露出了一堆泥蛋蛋子,不知道还以为本来就是洋芋窖。地也干成了土坨坨硬板板,长不成什么庄稼,就只能长些个洋芋。人啊树啊狗啊驴啊都和土坯房子一样灰溜溜干焦焦的。

村里人都干裂着嘴,说着话就像嚼着干草,翻来复去就几句,从没这么苦焦哩,再就是粗拉拉的一句,俅都没水水瘪得日不成婆娘了。

就这样,香儿嗓子里的泉水也干了。

就这样,爹苦着脸,从香儿手里拿过猪食盆和勺子,把扁担和水桶交给了她。香儿记得,上5年级那年,自己13岁,那年那个干旱天儿,爹也是这样,苦着脸,从她紧攥的拳头里死命抠出书包带,然后把猪食盆和勺子硬塞到她怀里。

香儿挑起了水担子。

在学校上学时,学校的校外辅导员一个武警叔叔给她们讲过勇挑重担的道理,香儿是不会忘记的。她知道,自己是挑着爹妈弟妹、那一头驴、那一头猪和那半亩洋芋地呢.

香儿走出村子,下了村子的土坡坡,再爬上对面的山坡坡,扁担和水桶随她深一脚浅一脚吱扭吱扭地哼哼着摇摇摆摆,好象在埋怨着一个个路坎坎。

一转弯儿,小学校就出现在香儿面前了。香儿瞧着四四方方的校舍,总觉得它像是一本合上了的书。

香儿加快了脚步,以前每天上学走到这儿,香儿都要加快脚步,生怕上学迟到。香儿怎麽也改不了这个习惯。

香儿轻手轻脚地走近学校,走近那棵白杨树,好像怕惊醒了它们。香儿象往常一样坐下来吃烤洋芋。她记不得自己在这里坐过多少次了。以前,在这里吃完烤洋芋,她就拿出书本开始晨读,那种整个身心热热乎乎的感觉多好啊。现在,吃完烤洋芋,她却再也不能向校园走去。现在,每天能在这儿坐上一小会儿,香儿就感觉很幸福了。

香儿要去的是一个相反的方向,一条下山的土路。山下有一条水渠,原先是灌庄稼和饮牲口的。而在这个干旱年,人都要喝这水。土路每天早早晚晚被一双双大脚小脚翻耕了一遍又一遍,土灰堆得厚厚软软。

香儿向山下望去,没有看见本应该看见的一条发亮的线线。

她这才想起这几天水渠也快干了,只有几个可怜的泥坑含着眼泪窝在干裂的泥板和淤泥堆里。

不知是热洋芋下了肚的缘故,还是忽然不安起来,香儿觉得热得发慌,她赶忙揣起还没吃完的洋芋,拽起地上的扁担水桶,向山下奔去。

渠果然干了。

香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急急地沿着渠边,像寻找丢失的东西一样,往上游一直找去。香儿想找到一面她期望的能把月亮捧在怀里的水镜镜子。

走啊走啊,水镜镜子还是没有找到,水镜镜子没找到,月亮先不见了。

香儿抬起头时,发现田啊房子啊都从夜的黑影里走出来,长着自己村子的山在她背后很远的地方望着她。

而水渠,成了干瘪的奶子,香儿怎么也咂不出奶水水了。

但香儿不能停下脚步。

家里那两只瓦罐罐老在她脚底下钻出来,让她总怕自己不留神就会打翻它们。一个瓦罐里装着半罐子黄泥汤汤,那是她昨天在渠里的泥洼中用双手一捧一捧掬起的,为这,她还让几个抢水的男娃推来搡去摔了好几跤,全身是泥,嘴里泥和血和在一起,牙缝里也塞满了。而并排放着的一个瓦罐,里面是一样样的黄水水,但是清一些,那水已经滋润完了一遍全家人的身体,地里头一棵棵遢拉着脑袋的洋芋苗苗还要用它们解渴哩。

香儿跑起来,渠里没水水,但香儿却清楚得看见,弟弟妹妹干裂着白皮皮血口子的小嘴嘴呀,装着一点可怜的黄水水的罐子呀,蔫了的洋芋苗苗呀,交替地从渠里映出来。

不知不觉,香儿跑出汗来了,香儿觉出身上湿津津的。裤子里更是湿津津的,肚子也坠坠地疼。疼得香儿直冒冷汗。香儿停下了脚步。

香儿瞅了瞅,四下里没人,香儿一出溜到了沟里。香儿解开了裤子。一团殷红。香儿吓呆了,哆嗦着系好裤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香儿慌了。香儿怕极了血。香儿想起了宰猪杀鸡的血,娘生妹时的血,又想起茅房里整天遍地吓她一跳的血淋淋的纸,接着又想起姐来。香儿对血怕得要命,香儿看见姐流血都吓哭了,而姐却不在乎,说没啥,是“来了”,女人都要“来”的。香儿记起来,姐那年“来了”,奶奶还高兴地说“不是女娃了,成大姑娘了。”姐“来了”没多久,就出嫁了,穿了一件好漂亮的红衣裳。姐穿着红衣裳,围着红头巾,坐上一个前山来的小伙儿牵来的毛驴,走向山外。香儿见姐哭得好伤心,姐走好远了,姐的哭声却还在一丝儿一丝儿地飘回家来。香儿觉得姐不该哭,村里的人都说姐嫁到山外了有滋润日子过了哩,香儿想,嫁人多好啊,那样就可以穿漂亮的衣裳,而更让香儿看中的是,那样就可以走出村子,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子。香儿问奶奶,我啥时候出嫁呢?奶奶羞香儿,说等香儿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啊!香儿从那天起,就盼自己长成大姑娘,盼起自己出嫁的日子。

想起这,香儿不是太怕了,她想,她也是“来了”吧,是长成大姑娘了吧?不知怎的,她的脸有些烧起来了。又不知怎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眼泪一掉就没个住。香儿懂事儿,香儿知道,在家里是不能哭的,要哭只能躲着哭。奶奶还在时,就是夜里窝在炕角躲在被子里哭。娘也是躲着哭,经常趁烧火的时候哭,让香儿瞧见了,就说是烟呛的。香儿还撞见过爹哭,香儿到地里送饭时看见爹蹲在地头儿两手犁耙耙一样抓着干干的土皮皮哭,见香儿来了,就装着拿汗巾子擦汗,一把抹干了眼泪。

现在没人,香儿可以哭个够,香儿觉得自己攒了好多眼泪,有好多事儿都要哭一哭。于是,坐在没有人只有风偶尔路过的山野里,香儿索性好好哭起来。

香儿哭了好一会子,才觉得哭痛快了,哭累了。

香儿拍拍屁股上的土,擦了擦眼泪蛋子,起身儿从沟底沿陡坡坡爬到了路上。

太阳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站在了山顶,把香儿的影子压挤成一团儿。香儿的心也一下子缩成了一团儿。水,到哪儿去找水呢?

黄土山包包从四面八方拥挤着似乎要来包围香儿。山包包披着土黄的皮皮,是那种好象晒干的兔子皮和陈年老洋芋的皮一样的皮。香儿望了一会儿,眼睛就有些发干,像是灰土蒙住了眼。这麽厉害的太阳都从山包包里面蒸不出一丝水汽儿,香儿想,山包包当然更挤不出水水养草苗苗,更别说树了。

但是香儿看见了一棵树,在漫山漫野的枯黄里,一丝一缕的绿色都很醒目。但是等香儿不相信地擦擦眼睛再仔细看时,那棵树却又不见了,再看,又出现了,香儿觉得好奇怪,树还有脚,会自己动吗。香儿这才发现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那个人在曲里拐弯的山道里高高低低地走着,一会儿露头,一会儿没了影儿。那个人是向山下走来,离山脚越来越近了。

人还没有走近,风里已传来他的歌声。香儿听出来是“大红枣儿甜又香”。这是香儿最喜欢也是最拿手的一首歌儿,香儿还在学校上学时,那些武警叔叔一来学校和香儿她们联欢,香儿就要给他们唱这首歌儿。“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香儿唱起来,仿佛又站在了学校操场的小土台上,双手捧着一个小篮子,边唱边跳,台下的武警叔叔们随着节拍非常有节奏地拍着巴掌给香儿伴奏,那时的香儿好风光啊。

歌唱完了,掌声响起来,那群武警叔叔却忽然不见了。香儿兔子一样一下子从幻觉里惊跳出来。可是,眼前,竟然还站着一个武警叔叔。怎麽只剩下一个武警叔叔呢?香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了。

你是香泉小学的吧?是在问自己吗?香儿的脸红了,香儿好激动好紧张,香儿听出了声音,也认出来了,他就是以前经常到学校给她们上政治教育课的那个校外辅导员。他和香儿一样,也是个班长呢。香儿听其他的武警叔叔叫他“班长”,还纳闷过,武警叔叔们也是在一所学校上学吗?后来,老师带香儿她们几个班干部到部队上去过,香儿终于看到了叔叔们的学校。一样有篮球场,一样有黑板报,只不过叔叔们的学校叫“哨所”,还叫“点儿”,那里的房子比自己学校的教室还要小,还要老,可能是因为把桌椅搬给了香儿她们学校,叔叔们自己都没有桌椅用。香儿回去后还在作文里写,我们的学习条件比武警叔叔们强多了,我们要珍惜。再后来,香儿在一群武警叔叔里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叔叔,香儿想知道为什麽,校长和老师们肯定也想知道,于是他们问了,问时,香儿正好听见了,武警叔叔们说班长是考上警校去念大学了。香儿当时心里一下子好酸,心想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转念香儿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像这个叔叔一样,又当兵,又上大学,那多有出息呀。

眼前的他还是老样子,黑黑瘦瘦的,眼睛亮亮的,一笑就露出白白的牙齿。香儿总是觉得他像小时侯在乡里看过的那个黑白电影里的一个当兵的叔叔,而且他也像电影里的叔叔一样,其他好多叔叔都听他的。香儿喜欢电影里的那个叔叔,还经常梦到他呢,但自从见了他,以后再梦到那个叔叔时,不知怎的,脸就变成了他的脸。

每次武警叔叔来学校,香儿都先急急地在一群叔叔里找他,一找见他,砰砰砰心就跳得更快了。武警叔叔来学校的事香儿每次都要在日记里写好多话呢。

香儿听见自己的心又砰砰砰砰直跳。香儿记得自己是第一次离他这麽近。还有一次,他和香儿也离得好近,那是在一起玩丢手绢儿的游戏,轮到香儿时,香儿把手绢儿悄悄地丢在了他身后,但他很快发现了,跑上来追上了香儿,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好热好有劲儿,香儿觉得全身忽然麻了一下,好新鲜好舒服的感觉,但很快消失了,那是他松开了手。香儿还在发呆,却被老师推进了同学和武警叔叔们围成的大圆圈圈里,香儿就红着脸,站在圈圈里,给大家表演了一个节目。

第一次和他面对面离得这麽近。香儿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又觉得他和过去有些不一样,香儿记得,他的肩膀上原来是红牌牌黄道道,现在是黄牌牌红道道,而且还缀上了银星星,香儿觉得他更精神了,更像电影里的解放军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歌儿唱的不错的小班长。真长大了!他也认出了香儿。

香儿害羞得头更低了。香儿看见自己的脸都羞红了,红红的脸蛋儿在一湾湾清水里荡漾着。香儿眼前一亮,水!两桶清清的水!

这时,他也看到了香儿面前那两只空空的桶。香儿听他说,你们村也遭旱了?香儿嗯了一声。香儿听他叹了一口气说,走,跟我到我们点儿上去。你一大早就出来了吧?走了这麽远的路,一定累了。去歇歇。不……香儿有些慌慌地说。别客气,去歇歇,再给些水给你。现在最近的水点都有百十里路,你这样走到天黑也走不到了。跟我来吧。香儿不知怎的就什麽也没再说就跟他走,香儿听话地乖乖地跟在了他的后面,好象羊羔羔跟定头羊。但是香儿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的脚步一样响。

香儿没想到自己已经走出这麽远,刚跟着他过了一面山坡,就看到了曾经来过的小哨所.

虽然只来过一次,小哨所就深深地刻在了香儿的心坎上,除了学校,这里就是香儿最想的地方了。

在这里,香儿看到了好多新鲜事儿。叠成豆腐块儿的绿被子,摆成一条线儿的刷牙缸……

而且在这里,香儿还吃到了从来没吃过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叫“雪糕”,好久好久过去了,雪糕在香儿心里都没有化掉。

那一天,老师带她们来部队上,武警叔叔们可高兴了。他们翻箱倒柜地要找好吃的东西招待她们,但最后只找到了一支雪糕。香儿听叔叔们说,这还是上一次班长去城里领服装时,买了裹在发放的服装里带回来的。点儿上一人一支。最后因为一个叔叔参加培训走了,所以多出来了一支。这支多出来的雪糕叔叔们你让我我让你谁也舍不得吃,所以就一直孤零零地躺在冰柜的角落里,已经不知多久了。叔叔们说,正好,拿它款待你们,我们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一个月买一次粮油蔬菜都要到100里外的县城,也没别的好东西招待你们。香儿她们死活不吃,直到雪糕开始流水水,叔叔们吓唬她们说不吃的话就会坏了就浪费了浪费可耻啊,香儿她们这才接过雪糕。你浅浅地咬一口,她轻轻地舔一舔,一支雪糕在香儿她们手里传了好几圈,才只剩下一根木棍棍。回去的路上,香儿她们一个劲儿地回味雪糕的味道,好告诉其他同学,最后都只记得,雪糕冰冰的,雪糕甜甜的。

香儿又回到这个第一次吃到雪糕的地方了,她的嘴里仿佛又尝到了那凉冰冰的甜丝丝的味道。

一群兵从房子里跑出来,一边抢过水桶,一边还说,排长你出去找水也不叫我们,我们都担心了一天。他,不叫班长而改名叫排长的他就说,走时天都没亮,看你们最近值勤训练太累,就没忍心叫你们。兵又问,在哪儿找到水的?他说,远喽,在国道边那个加油站买的水。对喽,赶快给我们的小歌唱家烧点水泡杯茶润润嗓子。兵们这才发现了躲在排长身后的香儿,一起把香儿和她的扁担水桶客人一样热情地迎进了哨所。

香儿被一种温暖簇拥着,这种温暖让香儿想起麦收时躺在麦场扎成垛的麦草上晒的太阳.

还没吃中午饭吧?他问。香儿醒过神儿,赶忙说吃了,但是肚子里却响亮地“咕——”叫了一声好象抗议香儿没说实话。

大家都笑了,香儿的红脸蛋更红了。他问,咱们还有什麽菜?一个兵说还有一个鸡蛋呢。他就转身出去了。一会儿,一种香儿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味儿牵住了香儿,香儿感觉到它在使劲儿拽自己,把自己越扯越近,香儿的鼻子被牵到了香味近前,香儿这才看见是他端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和黄澄澄的鸡蛋炒在一起的蛋炒饭向香儿走来。

香儿偷偷地咽了口口水,却并没有去接过那只充满诱惑的碗。她想说她不吃,兜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洋芋哩,但她没说,只说不饿。香儿觉得有什麽在她的肚子里狠狠地踢她,但她还是说不饿,早些吃多了。

香儿忍住不去看那只他放在桌上和他一样失望的碗。香儿只有拼命地喝茶,好浇熄肚子里的那团火。

茶喝了好几杯,话也说了好几杯,学校、村子、旱情、收成,好象一片片茶叶,在一问一答中飘来荡去。

太阳慢慢滑向山坡,香儿喝饱了水,香儿的两只桶也喝饱了水。喝饱了水的桶惬意地被几个兵抬在肩上,做完了客似的满足地跟上香儿回家。兵们说排长跑了一天,太辛苦,不让他去,说排长我们一定完成任务,香儿想起他刚才换衣服时肩上露出的红紫的伤,心里又猛地疼了一下,也说别去了,都别去了,我不用送,自己可以回去,可他还是带上兵们走进了夕阳里。

走在那路上,走在他和兵们生动的影子里,香儿忘了自己是香儿,香儿是一支欢快的歌,一支悠扬的歌。香儿忽然希望村子是在太阳落下的那个地方,那个永远也走不到的地方。

但是太阳还是落了下去,兵们把香儿送到了村子的山下。香儿看着他和兵们的背影远去,直看到看不见的时候,这个时候,夕阳也毫不留情地收尽了最后一网渔光。香儿心里的太阳也落了下去。

她挑起两只也困乏起来的水桶,心里忽然慌了起来,她不知道她在村口还会不会看到家里升起来的炊烟。

香儿的脚慌起来。香儿觉得山不知怎的比往日长了好多。

疼痛的草芽在香儿身上一片一片疯狂地长出来。空空的胃又想起那碗迷人的蛋炒饭,恨恨地咬香儿,下腹却无力地呻吟着时不时吐出一口血来,血泡烂了香儿腿间嫩嫩的皮肉,两边撕扯的伤口却还在腿和腿前进往复的会合间隙互相打斗着,扁担和桶烙着香儿的肩膀,硌得骨头都喊疼,脚上的血泡忍不住疼得叫开了口。

香儿一会儿觉得自己走在石堆里,一会儿觉得自己走在棉垛里,一会儿觉得自己沉下去,一会儿觉得自己又浮了上来。在沉沉浮浮里,他,兵们,哨所,学校,奶奶,水渠,一个一个从记忆里洗出来又淡下去。

香儿终于爬上了山顶,香儿忽然停下来,她猛然回过头,她听见他和他们在自己身后,在喊她呢。

但香儿被好象是一朵过山的黑云碰倒了,香儿和路上的土一起飞起来,撒向坡下。香儿看见亮晶晶的水也紧紧跟了上来。香儿想回身儿抱住它们,还没有转身,香儿就象石头一样落在了地上,水也紧跟着她落在了地上。香儿来不及爬起来,赶忙扑过去,伸出双手抓它们,但是水眨眼间全变成泥点点子向四面八方溜走了,眨眼间又全部钻进了土里。

香儿好象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好象在梦里,香儿看见奶奶象往常一样从村口走来,说香儿等你放学等了好久了哩,但走到跟前,却又成了娘,香儿听见娘说香儿怎麽去了一天,听见娘说香儿你身下怎麽这麽多血,听见娘说香儿你是身上来事儿了,听见娘说香儿跟娘回家吧,娘像牵羊一样把香儿牵着,牵回了家,爹黑着脸蹲在门口,娘没理。娘安顿香儿坐上炕,一会儿,娘端给香儿一碗浑浑的热水水,一会儿,娘又递来一叠子烤得暖暖烘烘的布片片。

香儿不说话,就看天。香儿只看得天慢慢由浅浅的红到浅浅的蓝,再到深深的蓝,最后变得黑漆漆的了。

香儿直坐到爹和娘的叹气声变成鼾声。

香儿一个人向村口走去。

香儿坐下来,仰望着对面的山,那里是学校。每当香儿有了什麽心事,都想到这里坐坐。看着小学校,香儿心里就好受多了。

但是今天,香儿坐在这里,心里却更加难受。那两桶水在香儿心里一遍一遍地打翻。他的身影,他的笑脸,他的歌声,他的汗水,也就随着水一遍一遍地被打碎了……

香儿真想大哭一场,但是却再也没有眼泪。

香儿看见学校的上空有几颗星星。香儿就看星星。忽然,香儿看到一颗星星忽然落下来,接着又有一颗星星落下来。是流星!香儿从心里叫出来。

香儿想起村里老人们说过,村里古时候有一口好泉水,就是流星变的。传说啊,这泉水可有来历呢,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把珍珠项链掉了,珍珠项链就化成流星,落到人间,结果正好落在了这里,化成了泉水。据说,泉水里还有仙女的香气呢。要不怎麽叫香泉村呢?但是不知什麽时候,泉眼却消失了。

这不是仙女的珍珠项链吗?香儿向星星落下的地方跑去。香儿看见满天都是流泻的星星,每一颗星星落下的地方都是一口好泉水。香儿也成了会飞的流星。

早晨娘走进灶间,打了一个冷战,灶间没有平日充满的香儿的温软的气息。娘一摸炕,没有香儿,冰冰的。娘急了。

急急的脚步踏破了香儿家的早晨。有早起放羊的来说,在山根儿看见了香儿。香儿鲜艳无比,香儿像花儿一样开放在山野。

娘要给香儿去扯簇新的花布做衣裳,爹不让。娘掉泪了,说娃都没穿过啥好衣裳哩。爹说我知道哩,爹让娘找箱底那件蓝白校服。爹说,这才是咱娃最喜欢的衣裳哩。娘说怕衣裳小了,爹说试试看。爹娘一起给香儿穿衣裳,竟然只差一小截子。娘又抹开了眼泪,娃没咋长哩,亏欠了。娃最懂事哩,啥吃的都让着弟妹,我不让,她悄悄给哩。昨个儿她来事儿了,我给她熬了红糖水水,她也没舍得喝,悄悄把碗搁锅里了。

香儿永远地和学校墙外的那棵白杨树长在了一起。

十一

两天后,少尉排长带着一群兵来了,给村子送来了满满几个水箱的水。

又过了不久,少尉排长又带着一大群兵来了,说给上级报告了,要在学校院外给村里修一眼水泥糊的大水窖。

动工修窖的那天,村里跟过年一样。

少尉排长和兵们挥着铁锹,挖着挖着,忽然,土里涌出了一股泉水。一种异香随之飘散出来。人们都惊呆了。

村里人叫起来跑回村,你传我,我传你,仙女的香泉不是传说哎!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高兴得说,显灵了,显灵了。又说,一定要立块碑,立给武警,“饮水思源”。

窖修好碑立好那天,来了好多人,有肩上扛着好多星星的武警伯伯,有喜欢背着手说话调门好高的什麽领导,当然,少尉排长也来了。他这次不在最前面站着,而是躲在了人群里,躲着摄像机、照相机镜头。但是,他的眼睛却像镜头一样,在人群里捕捉着什麽。他不知道为什麽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今天村里来了这麽多人,她也该在其中吧。他觉得每一个红红脸蛋的女孩子都好像是她,但又都不是。他想问,却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想打听,忽然又有些脸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一次,下一次来一定会见到她的。

会散了,人散了,少尉排长和自己的兵最后离开小学校。

走出去好远了,少尉排长忽然好象听到了一个女孩子在唱歌,他不由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再看了一眼小学校。小学校只能看见一点屋顶了。但是少尉排长看到了学校旁边那棵白杨树。在蓝蓝的天空映衬着的黄土高坡上,树亭亭玉立地站着,真美!少尉排长想,下次,下次一定要借一部相机来,把这美丽的风景拍下来。

再拐过一道山弯,就看不到学校和树了,少尉排长又回头望了望那棵树,忽然眼睛里有些湿润。他觉得这里有了一种让他特别留恋的东西。他心头涌上一种失落的感觉,但转念又想,没什么,还会再来的。他想,说不定下次来,就会碰到她的。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树,觉得那树好像是一个熟悉的人,好象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远远地、深深地、亲亲地看着他。

于是,他向那棵树久久地挥了挥手,然后回过头,追上自己的那群兵,一起向山外走去。

少尉排长忽然特别想唱歌,他就起了个头,和兵们唱起了歌子,兵们的歌声在山谷里嘹亮地响起来。

一阵山风吹过,树快乐得摆起了手,好像给兵们的歌声伴舞呢!

兵们走远了,歌声走远了,树,还在挥着依依不舍的手。

2001年创作于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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