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坡
这就是黄土高坡——没有一丝布片遮掩修饰,大胆而酣畅地裸露着泥土与阳光生成的肌肤的巨人群落。是挥汗如雨抡锄把犁、捧着海碗大口喝酒的汉子,是火辣辣野生生的女人。
第一次,当横亘绵延的土黄山体忽然跃入一个自小在南国看惯青山秀峰的人的眼里,当这被歌坛流行一时的西北风撩拨得心驰神往的黄土高坡真实地在西行火车的窗外夹道欢迎我的时候,我知道我已无法抗拒它的热烈诱惑。
踏实地落脚在黄土地上之后,我便把自己放牧到黄土高坡之上。
刚来的时候已是秋高气爽,一有假日闲暇,我便爬上黄土高坡去进行我的远足旅行。漫漫长路,多少次艰难跋涉之后,不经意地抬头极目远眺,远处,或是一棵披一身金秋和九九艳阳的白杨树亭亭玉立于坡顶,或是一间土屋窝在山腰,门边鲜活地挂满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仿佛故人一样让人心热。中秋之夜,我登高望月,山路犹如一条绶带斜挂在山的前胸,一轮明月在路的尽头若隐若现,当终于到达山顶的时候,我惊住了:只见苍蓝的天穹下,黄土高坡层峦叠嶂,月亮高悬,银光倾洒,明明暗暗地区分着远山近岭,而眼前,是一片开垦过的黄土地,平坦而随山势略有起伏,空旷而一望无际。月,山,天地之间唯余两物,这景致如此简洁又如此深远。风儿掠过,送来谷物的清香,觅香而去,却是日间刚刚收割的小米,饱满的穗子扎成垛,似乎还在沐浴汲取着日月之精华。
冬天的一场大雪,每每让人涌起立于山之巅去吟诵《沁园春·雪》的冲动,是啊,只有黄土高坡,才是诗词的真正相适背景。据说这坡上有兔子有山鸡,也见过肩扛猎枪的猎人真的背了五彩的山鸡和硕大的野兔叫卖,可从未能亲眼见过这在黄土高坡上生息的小精灵,雪后,黄土高坡更显得空灵而单纯,于是去雪野觅踪。嘿,真的,一个仿佛土坎垃的活物忽然跃动起于山梁之间,又忽然不见了。嘿,又一只,看清楚了,真的是一只兔子,它的胯及后腿是那么健壮,虽然相隔有好几十步远,但也可以清晰地听到它用力蹬地的声音。我一时兴起,脚下也有了劲儿生了风,向它猛追而去。可一不小心脚下打了滑,我重重地摔倒了,抬起头,我看见兔子在迅急的奔跑中竟回头张望了一下,我顿时又受了鼓励,爬起来又追赶而去,一道道坎,一道道梁,不知多少次滚落在山间,最后,直到那只兔子不知钻到了什么地方,实在找不到的时候,我才停止了追逐。这时,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心里暖烘烘的,好不爽快。
山凹阴坡还有些许残雪时,春天也许就已经悄悄地来到了黄土高坡。先是小草从湿润的土里偷偷地探出嫩绿的幼芽,接着,浅蓝的、紫红的、粉白的、淡黄的小花儿便在田埂山谷开遍了,“布谷——布谷——”布谷鸟飞过,撒下一路欢歌。这时的黄土高坡上,随时可见农人们三五成群,赶了牛,牵了驴,拉了车,背了筐,在层层梯田之上耕耘播种。牛哞,驴打响鼻,农人乡音浓重的吆喝,清脆的鞭声,完全是一幅有声有色的农忙图。暮春葱茏的草坡更有一番草原的情调,羊群如同天上飘移而下的朵朵白云,牧羊人甩着响鞭,说着只有羊儿能听懂的话,或者哼一支咿咿呀呀的老歌,逐丰茂的水草而去,那种放旷与潇洒叫人无比眼羡。
经千年风化的山崖,如同原古的壁画,城堡的旧址,每次静观,都会让人揣摸出不同的造型。而在夏日烈阳映照下,更显出几分粗犷,几分壮烈,但这干涸土层夹缝里,也不乏生命的律动,那也许是风,也许是鸟馈赠的礼物——一颗种子,它最后或者生成了一棵怜人幽草,或者长成一丛迷人的野菊。这是风口,风强劲猛烈,有时逼得人几乎窒息。天蓝得浓烈,云或是堆砌得厚厚重重,或是恣意撕扯成裂帛乱丝。这样的时节和景致,让人心头顿然生起些流年似水、沧海桑田的慨叹和遐思。
四季流转,我的足迹踏遍了方圆十几里的沟沟坎坎,贪婪地捕捉那些令我心动的一切。
更多的时候,是找一面暖融融的坡,坐、靠、躺、卧,全在自己的心情,怎么舒服怎么来,看云看山,或者干脆闭上眼睛听风。见远处有身影晃动,便虚着眼分辨,在心里猜度:是女人?男人?娃娃?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当一身干净整洁臂挎藤篮的女人,或者一对亲亲热热又羞羞答答显然是新婚不久的小俩口儿,或者一个结结实实的男人走近,走过,走远,我都会目送他们一程。有时望着望着,嗓子便痒痒,《黄土高坡》、《西部之恋》之类的流行歌吧,会唱却又怕唱不出感觉来,想来几句信天游或者花儿什么的,却没存货又怕唱不出那种味儿来,最后便在心里头自个儿编起四不象的唱词来。这是一首给“情哥哥”的:“羊肠子道道儿转弯弯,妹子的心跟着你转圈圈,泪蛋蛋子眼里头打转转,哥哥你啥时候回家转……”一遍一遍胡哼哼着,看着随峰回路转,变得越来越小的人影儿,忽然自己竟莫名地泪水涟涟,而那远走的人儿,不知怎么也唱起来,真的唱出来,唱得什么听不清,但那调子苍凉悠远,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专送给我的歌儿吧,这样想着,不觉已是泪洒衣襟。天色慢慢暗下来,才想起该是归返之时,而遥远的村落之中独有的市声在空旷的山野传送得很远,我可以听清每一声犬吠,娘唤儿回家吃饭的尖长而又好听的腔音。
那些日子是我宝贵的珍藏,深刻地铬进我的灵魂。面对钢筋水泥的丛林,我时常恍惚是在日落余晖中去欣赏崎岖陡峭的山道,那些被山民们年复一年有意无意踩出的开出的路是多么优美的曲线啊,每一条路都能悠长地入画……耳中充斥喧嚣,但是,我仍能听到乡村清晨的鸡鸣……
我也时时琢磨,为什么黄土高坡会对我有如此的震憾。也许是因为它的朴质单纯,亦或正是因为它在人们心目中原是固有的贫瘠荒凉印象,而我却时时体验到它不屈生命的勃动。它之上生长的草、木、羊群,还有人类等等一切,都活得自然,活得生动。
首发于《中国武警》199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