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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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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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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笼

长途汽车行驶着。路并非总是平坦的。车子颠簸的时候,她手里的东西似乎要飞出去。她把它捏得紧紧的,因为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这个东西。她不时地看看车里其他人。他们的手都空着,自然下垂,或者放在最有说服力的地方;行李比较沉重,放在行李架上,没有人像她一样把一个手提袋用双手紧张地捏着。

前天,她就是从这条路来的,和今天反向,手也没闲着,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大红灯笼。她感觉灯笼里的蜡烛似乎被人偷偷地点燃了,发出幸福的光芒,把她的旅程照得红彤彤的。虽然女儿接住灯笼的时候说:娘,以后再也不要送灯笼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一个灯笼。但是,她觉得,灯笼一路上显现出来的明亮的红颜色是不能被否认的。现在,她的眼睛更多的时候是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平原,辽阔的田野,偶尔有几棵树或者电线杆,鹤立鸡群,而大片大片的碧绿的麦田,连在一起,像一只巨大的绿鸟,展开翅膀飞翔。遇到村庄或城镇,都是像过电影一样,移动着,变幻着。车窗外的一切和女儿进城那时候不一样了,有了巨大变化。世界总在不停地变幻之中。如果现在是深秋,就不会有麦田,而是一片即将成熟的玉米。它们挺着身子,个个都像孕妇。那个绿色的柔软的化纤手提袋就在她的腹部。进站的时候,她把它塞进自己的衣襟下,像腹部隆起的孕妇。过安检的时候,有个姑娘拿一个东西在腹部晃来晃去,把她惊得一身冷汗,要是被查出来,那就把人丢大了。农村人脸皮薄,受不了。危险物品请勿带上车!汽车站的喇叭一遍遍地重复着。但是,好在那个安检是样子货。她终于蒙混过关,没有被查出来。

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七十多岁,哪里还能当孕妇。自己年轻的时候确实当过孕妇,生过孩子。但是,结婚三年不生育,像一块大石头,种不出庄稼,公婆很着急。别人说,不要急,先抱养一个,后面就接着来了,挡都挡不住。她自己也知道,母鸡不下蛋,在鸡窝里放一枚“引蛋”,后面的鸡蛋就源源不断。于是,她抱养了一个女儿,后面果然生了好几个。遗憾的是都是女孩子。她为有个儿子,就一直生。肚子就像田里的玉米,大了一茬又一茬,孩子生了一河滩,最后终于生了个儿子,也就此打住。她现在想起来,好惭愧。不是因为生女孩子多,而是觉得那些年没有啥喂养孩子,让他们从小受饥饿,破衣烂衫,胡乱喂养大。而现在农村的日子才好起来,不为吃饭发愁了,孩子们却都离开了家。

大过年的,这是进城走亲戚了?坐在她身边的一个五十来岁的和自己的大女儿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侧过身主动和她搭讪。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捏在手里并放在腹部的那个东西上,半天没反应过来。姨,您老八成是进城给外孙子送灯笼了吧?那女的又问了一遍,并且一直看着她的脸。她这才反应过来,说:是的,我到大女儿那里去,其实不是给外孙子送灯笼,而是给外重孙子送灯笼。那小子长得虎头虎脑,才几个月,还不会挑灯笼呢。那女的笑了,说:你这老人家呀,这么爱重孙子,哈哈!

这女人热情和随,有一种亲近感,也是路途上唯一和她说话的人。她觉得她一定是和自己的姑娘一样从农村到城里的人,虽然说着电视和广播里的普通话,但后音中有着一股子牛尾巴的味道。也是因为这个味道,让她愿意和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说话,毕竟旅途寂寞,需要排遣。但是,太过于亲热的陌生人,还是要提防的。这是经验告诉她的。而且,她似乎觉得这个女人刚上来的时候,并不坐在自己的身边,是中途换过来的。和她说话要小心!她又提醒自己:要小心,特别是她现在手提袋里有这个东西,更不要让别人知道。

女儿在城里是做什么的?一定不是一般人吧?这女人又开始问她。女儿也确实不是一般人,在单位是一名科长,虽然这科长当老了也没有得到再提拔,也算是当官的,不是一般老百姓。这话不能告诉那女人,但不能不说话,不说话更引起别人怀疑。于是,她就说:唉,女儿什么也不是,一般工人而已。

我不信!你这老太太还口紧,你女儿一定是干大事的。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女儿和姑爷领你吃大餐没有?这话问到她的病根子上。她想说女儿领我吃家常便饭。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实情是不能告诉陌生人的,免得被人打主意。

那天,女儿领她和一家人上街吃饭。看着一街两行的饭馆,女儿问她:娘,你想吃点啥?她说:随便吃点啥。女儿说:娘,看你说的,你多年不到城里来,既然来了,就要吃点好的,不能随便的。她说:不管吃啥都行,不要太破费。一家人走进一个高档饭店。这店很大很气派,像皇宫一般,大红宫灯高挂,到处是规规矩矩的身穿古装的姑娘,个个像皇上的贴身丫鬟。她觉得这是演戏的地方。不过女儿说是来吃饭的,也许这就是城里人吃山珍海味的去处。

她到城里来之前,村里人说:你到城里,大女儿一定会请你到高档酒店吃山珍海味,说不定还请你吃西餐呢,西餐不能用筷子,要用叉子和刀子呢。她说:我这辈子也没吃过山珍海味,也没吃过西餐,现在生活好了,吃一下也没啥,吃一下也就知道了,免得一辈子只听人说山珍海味,只听人说吃西餐用叉子和刀子,到底没见识过,只知道拿刀子和叉子干活,不知道还能拿它吃饭。

女儿点的菜,让她始料不及,全是农家小吃,家常便饭。原来这里只卖特色小吃。她心里说:就是个家常便饭,何必弄这么大世事。第一个是菜疙瘩,第二个是搅团,第三个是凉皮,第四个是玉米面发糕……全是她在家里经常吃的那些饭食。她心里暗想:女儿为什么要给我吃这个?难道不知道我天天都在吃吗?而且吃得肠胃都不好了。特别是那个发糕,年轻时候天天吃落下个毛病,现在一想起来就胃里泛酸。胃里泛酸的时候,她就吃“胃舒平”,一辈子把那个东西吃了几架子车。她家的地里头,每一䦆头挖不出金子,却能挖出几个“胃舒平”的白色的小塑料瓶子。

不过,她对身边那女人说:是呀,女儿领我吃了今辈子没有吃过的东西,山珍海味,还有西餐,皇上吃的东西,我天天吃,把我高兴得都不想回来了。她越说越来劲儿。

女人听了,也没有羡慕,反而拍拍她的肩膀说:老人家,听这话,就知道你是受过可怜的人,苦出身,值得大家狠狠地同情。不过,您老人家不知道,皇上吃的是中餐。

这女的猜对了,不过不猜也知道,她和她的孩子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汽车窗外像过电影,她脑子里的往事也在快速回放。被烟熏火燎成黑色的厨房,黑色的灶台,一大锅水烧开了。她将一把面条下在锅里,一根不挨一根。看着孩子们围着锅台眼馋的样子,她很生气地说:都怎么了?真的要吃面条啊?你们看,这够谁吃?她说着,就把面条捞了一碗,递到儿子手里,然后对大女儿说,端玉米糁子来。大女儿不情愿地从盆里舀了两碗玉米糁子。她慢慢地均匀地撒到锅里,一会儿锅里的面汤就变稠了,越来越稠。这一顿玉米糁子,儿女们依旧吃得香,似乎忘了面条和弟弟吃面条的得意的样子。过年的时候,能吃上白馍,还能吃上包子!包子的馅儿是豆腐和粉条。包子的个头很大,相当于三个蒸馍。包子出笼的时候,女儿们可以每人吃一个,但后面就再不能吃了,必须给弟弟留着。

饭店里最后上的一道菜是两个硕大的关中大包子。女儿看着包子,回忆起了童年的事情,说:娘,我觉得关中大包子是最好吃的,小时候没吃好,所以现在每次见了都流口水。而她看见这东西,脸也成了包子,所有的褶子都集中到她的嘴巴,胃里开始做酸。但是女儿却把一个大包子递到她手里说:娘,你吃吧,这包子可好吃了。她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把另外一个给女儿吃。女儿说:娘,我不吃,都是给你买的。也许是女儿的这句话,一家人都不去碰那个非常大的包子。孩子们让她吃这吃那,可她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把一个大包子消灭完就已经不错了。

不可能光带你吃山珍海味吧?走的时候,还不给您老人家一沓钞票或者一个银行卡!要是银行卡,可要记着密码,不要忘了,最好把密码编成歌谣,取钱的时候一唱就好了。身边那女的一边说着,一边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她。看来,这个女的盯上自己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名字忘了。电影里面有个女特务和这女人年纪差不多,长相也差不多;还有一枚定时炸弹,是用来炸火车的,让她记忆犹新。那颗炸弹爆炸之前的声响虽然如同钟表一样,却令人毛骨悚然,电影场上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而此时,她用两手捂着自己的腹部的那个东西,眼神急切地看着窗外。

汽车走了老半天,还没有走出陈旧的场景。窗外依旧是一片大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急速地后退着。电影中的场景也急速上映。女特务的眼神充满杀机,定时炸弹铮铮的响声隐隐约约传进她的耳朵。她想起一个深沟!于是,她临时决定,把这个东西扔到沟里去。

她对身边的女人说:没有给钱,也没有银行卡。她说的是真话。那女人笑着摇摇头,似乎还要说什么。她觉得不要老被这女子牵着鼻子走,要占据主动,于是她开始拷问身旁这个爱打听的女特务一样的女人:我记着这半路上有个深沟,你知道在哪里?好像还没有过去吧?

虽然女儿是抱养的,但是她除了偏向儿子,姊妹几个是一样看待的。大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也从来没有表现出隔阂或者怨恨。可她又一想,这么多年了,大女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一年回来不了一次,也许出了点啥问题。想到这里,她的胃里就开始做酸。

深沟?深沟也许是有的,很深很陡的,简直是万丈深渊,不过,你打听这个干什么?那女的被她这样的提问搞糊涂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说:没有什么,只是想快到家的时候你提醒我一下。她说完,等着那女子回应,而对方一直没有吭声,这样让她很惊惧,更令她惊惧的是铮铮的发条声越来越清晰。

她开始抱怨起女儿来。她说不带这东西,可是女儿就是不同意,非得让她带上不可。她没有办法,只好带上。但她知道这东西是不能带回家的,不能被儿媳妇知道,也不能被村里的人知道。要是知道了,那是灾难性后果。她必须在路上将它处理了。怎么处理呢?扔到深沟里是最好的选择。沟深树高草密,掩盖了一切,随它去,再也不放在心上了。

快到了,前面就是深沟!身边那个女人说话了。她虽然还没有看到深沟的影子,但是觉得必须这样做了。随着这车子飞快地前进,钟表的发条声更加明晰。她忽然感觉那声音就在自己的腹部,就在手提袋里。她惊慌地看看同车的其他人,有的说话,有的睡觉,并没有人在乎她做什么想什么。她微微松了口气。但是,发条声音那么响,是掩饰不住的,而且就是在自己的腹部。

看!深沟在那里!身边的女人指着远处的一个沟壑说。她看了看,有点失望,又有点安慰,不知到底是什么心情。她摇摇头说:不,不是那样的沟,我说的是就在路边,一眼就能看到沟底。她说话的时候,本能地把腹部的那个东西捂得紧紧的。

老人家,你这手提袋里是啥东西?一路上不停地用手捂着。女人疑惑地看着她的腹部说。她觉得那女人的眼光似乎把自己的秘密看穿了。她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

深沟!这一回,不是那女的喊,而是她自己在喊。这的确是一条深沟,像一个深深的长长的容器,盛了满满的生命在里面。她想起一个词,叫做遮天蔽日。沟上面能看到的那些干枯而浓密的树枝,遮住了沟的天,让沟成为神秘而复杂的世界。这的确就是她要的那个深沟,就在汽车路边。她一边喊着,一边迅速地打开车窗,冷风突然涌进来,让她眼花缭乱,呼吸困难。她屏住呼吸,极速地把手提袋和袋子里装着的压在她心上的东西用力扔出窗口。绿色的手提袋像一个飞碟一样,飞出一系列优雅的弧线,最终落进了深沟。

她想,会不会爆炸呢?那个东西不会爆炸的,只是因为有发条的声音,让她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好在沟里很平静,每一棵树都寂然无声。沟底还有一条隐秘的河流,也把自己隐得深深的,没有一点声息。河里的鱼虾和水草,也隐得深深的。她扔出去的那个东西以及她的一些思绪也将从此隐得更深。可是,大约就在那个东西落地的功夫,沟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腾起一股白色的烟雾,直冲云天。

全车人包括身边那个女人都惊叫起来。这事情太突然了,谁也没有思想准备。她自己也很吃惊。还是那个女人先反应过来,惊恐地问道:你把什么扔到沟里了?她平静地说:没什么,麻烦你盯了一路,一个大包子。不对,不对!大家嚷起来。有人说:包子为什么会爆炸呢?还冲起那么高烟柱!她反驳说:谁能说一定是我的包子爆炸了呢?你看见了?沟那么深,树和草那么密。

司机把车也停住了。车上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大家一起研究关于包子和爆炸。有个戴眼镜的有点谢顶有点像大学教授的乘客说:也许是包子扔下去的时候,受到了某种因素的作用,比如温度、湿度、高度、引力、电磁波等,或者某种特定的我们人类迄今尚未发现的自然力的影响,使之发生了本质的变异,成为爆炸物!要知道,事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人也不会永远就是那个人,包子也不会永远都是那个包子。他话音刚落,得到一片赞同声。

有个没有戴眼镜也没有谢顶也不像大学教授的乘客说:也许是一种巧合!上面扔下去一个包子,下面正在搞施工爆破,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这两件事情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交集了,发生了,这就叫做巧合。大家不要太多心,也不要过度解读,否则,会把人误解的,甚至冤枉人,制造冤假错案。他的话,又得到一片赞同声。

长途车上的会议,虽然无果而终,但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扔包子的她此刻内心一下子释然了,也宽阔了,可以挂一个红灯笼,也可以把那个深沟装进去。当然,她也有点后悔,不该把包子扔出去,让大家误解,耽误大家的时间。

司机继续开着车在路上颠簸。直到暮色苍茫,看见一片红灯笼的时候,她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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