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起
风起于青萍之末,我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学过的课文了。我叫麻恩让。而立之年,一向懒散的我,又温习起曾经的功课,诱因是那天突然起了一点风。先看见树叶子摇摆不定,随后感觉皮肤上有痒痒的凉凉的流动的感觉。风的方向自东而西,贴着高楼大厦的外缘穿过我们的安置小区。当时,一个拆迁户,我的远房本家三叔,正乔迁新居,炮声震天,炮仗红色的碎屑正好借着风飘扬起来,像红色的蝴蝶曼舞,随后又纷纷落下。地上箱子、柜子、桌椅等破烂东西一大堆,还有舍不得丢弃的农具,甚至鸡和狗也带着,犹如逃难一般。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咋没有把你家的麻雀也带上?大家哄笑起来,笑声也流动起来,从我的脸上掠过。我没有看清楚三叔此刻的脸色,大约也和这红色的炮屑一样。
本来话说到这里,大家一笑就打住,应该恰到好处,我也不会有后来的一些离奇的遭遇。可万事不由人,偏偏有人又顺着这话来了一句:以后啊,咱们这个地方不会再有麻雀。为什么会没有麻雀呢?一个暂短的鸦雀无声之后,不知谁又问了一句。也许是某个闲人,也许是我自己问的。因为我也是个闲人,天天在小区里闲游,看着高楼发呆,至今还没有想好,接下来我该干什么。有人回答说,难道不对吗?楼房根本不适合麻雀住,因为没有它们垒窝的地方。
我觉得这话说得对。麻雀都是在瓦房屋檐下的椽和檩子的空隙处,或者土墙砖墙裂开的缝隙里安家。虽然那里很破旧,风袭雨扰,岁月艰苦,但那是祖祖辈辈的热土。它们在那里很安心,生命和习性也打上了泥土和木头古老的烙印。而楼房浑然一体,而且冰冷坚硬,真的不适合麻雀筑巢垒窝,生儿育女。本来看热闹的那份心情一下子就没有了,我觉得有些丧气。再一想,又觉得自己神经质。没有了麻雀,关你什么事?自己有房子住,有饭吃就好了。我家在安置小区分的房子面积不小,装修也看得过去,和过去与麻雀在一个屋檐下的老房子不可同日而语。我甚至是不喜欢麻雀的,它们叽叽喳喳,就像邻居三叔一家,每天早上大声呵斥孩子,每天晚上麻将和电视声吵得人不能安睡。
风起之后,天气也变了。三叔请阴阳先生精心选的晴朗朗日子,突然下起雨来。东西还没有搬到楼上,被雨淋着了。麻恩让,快来帮忙!我跟着喊声机械地走过去,拿起一个包袱,扛着就往楼里走。这个包袱其实就是一个双人床单,里面不知道包着什么东西,软乎乎的。一开始不是很重的,轻轻地一抡,就搭在肩上了。可是,越走越感觉沉重,似乎要把我压翻了。我想把包袱从右肩换到左肩,却非常困难,只好放弃。而且,我觉得包袱里的东西似乎是活物,它们蠕动着,发出一股异于人类的味道。虽然隔着衣服和床单,我还是能真切地感觉它们在我背后很不安宁,拥挤着,挣扎着,从一边到另一边,然后又挤过来,像赶场子,或者不知道那一边更舒服。
似乎走了很长的路,我终于挨电梯口。好像还有一些人在等电梯,正好此刻电梯门开了,我捷足先登。因为包袱太大了,没有第二个人挤上得来。随着电梯门关上,我把沉重的包袱放在地上,喘口气。忽然,我抬头看见我的对面站着一个女子,年龄二十多岁,样子娇艳美丽,还有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我正惊讶,只见她指着地上的包袱说,小心,千万小心。我问她,难道你知道包袱里是什么?她却诡秘地一笑说,你自己背着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我觉得说得也对,我得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我正要打开包袱,那女子却说,不要打开!你若执意打开,后面发生的事情,不要怨我。
女子说完突然消失了。好奇心驱使我将包袱打开一道缝。刚刚打开一个缝隙,就飞出一根灰色的羽毛。这羽毛并不像一般的羽毛,它似乎就是一只这种颜色的鸟,在电梯里胡乱飞。随着包袱的打开,一只麻雀一跃而出,然后又是一只。原来,包袱里全是麻雀!成千上万只麻雀飞出来,在电梯里像一窝蜂,密集而疯狂。它们也许不知道自己在电梯里,而以为是另一个广阔的天地,一个劲儿地飞和猛撞,碰到电梯厢壁上,碰到我的脸上和身上,像一场世界末日的灾难。突然,电梯门开了,我立刻抱头冲出去。这些麻雀们也冲出来,在楼道里惊慌失措地乱飞。
二、恋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充满麻雀的世界中逃出来的。母亲说她是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把我找回来的。我满头是伤,手里还捏着一只麻雀。它已经死了。我向母亲说了一包袱麻雀的事情。可是,母亲就是不相信,说不会有的,也没有见哪个说。如果有这样事情,一定传得沸沸扬扬,像大风刮过村子一样。
我此时突然想起来了,那个面熟的女子,是我曾经谈过的一个女友,叫雯娟。我们相处三年,见第一面就发生关系,并且说好要结婚的,还要生孩子,生一堆孩子,像麻雀一样的叽叽喳喳,一样的烦人。后来,火候到了,我带她到我家。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订婚之前,女方要看看男方屋里的状况。我家的屋子在农村还是过得去的,虽然是瓦房,但是房子数目不少,犹如穷汉养儿,结婚不愁没有地方住,不像城里,弄不好还得租房住。那天吃过饭,我带雯娟到村里田里到处看新鲜,因为她是城里的姑娘,没有亲眼见过鸡鸭猪羊牛马。她最感到稀罕的是我们家里养了好多麻雀。麻雀们似乎为了证实这种亲缘和隶属关系,吃饭的时候,一大群又一群飞过来一起用餐。虽然我们家饭菜不像城里人那样考究和营养丰富,只是粗茶淡饭,但是雯娟还是很喜欢,拿着面条馒头不停地喂麻雀,而且大声地说,我知道了你们村为什么叫麻家寨,你为什么叫麻恩让。
虽然我觉得她幼稚可笑,或者弱智可怜,可是母亲却很喜欢这个城里姑娘,一身洋气,一身光鲜。母亲也因此一脸光彩,给邻居介绍的时候,忘不了说一句:娃是城里的,住高楼大厦,她爸她妈是工人。我拉着雯娟的手在院子里到处找麻雀窝,并且把充满褐色斑点的麻雀蛋拿给她看,似乎那不是鸟蛋,而是我的杰作。她高兴得像个小孩子,用手呵护着鸟蛋,就像她自己下的,最后又把它们轻轻放回麻雀窝。她深深地喜欢上我家的这个地方,晚上竟然没有走。
这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说话,恩爱,然后又说话,又恩爱,循环往复。过程之中,她突发奇想地问我,麻雀会不会偷看我们啊?我说,偷看什么,一起来好了。她就笑了,说,真的要生小麻雀。第二天,我睡到快十二点才醒来,雯娟却身体僵硬,再也醒不来了。她的暴毙,让我吃尽了苦头,赔钱,受审,然后又赔钱,又受审,没完没了,好在没有坐监狱。尸解最后的结论客观而精辟:她是因心脏疾病猝死的,做爱只是外因,外因推动了内因,内因导致了死亡。最精彩的是这句:对于爱情,双方都没有过错;但对于死亡,双方都不存在失误。法官的结论没有提到麻雀,或者死亡确实跟麻雀无关,或者法官并不知道麻雀的事情。
在她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像她一样能看上我,更没有一个女人像她一样喜欢满院子的麻雀,说它们是我家养的。我一直未婚,看着麻雀们成双结对地飞过月季花以及我不断增高的年龄。
三、坠落
我亲眼看见一只麻雀从天上掉下来,划出一条灰色的直线。这条线似乎是有弹性的,在我的眼睛里停留了非常短暂的时间,最终收缩成为一个点,一直停留在那里,无法消失。我当时的感觉,就像长时间盯着正午的太阳看过之后,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和我看到的太阳的颜色相反的灼烧黑癍。
我觉得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非常可怕的事件,虽然此时是春天,天气很晴朗,还是一不小心又起了风。风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也许和青萍以及麻雀的坠落有关,在一棵红花烂漫的桃树前面晕晕地转了几个圈,又向别处吹去。当时,我就把看到的告诉了正在小区广场上闲聊的穿着灰不拉几的几个人。他们并没有说话,而是不约而同地仰着脖子往天上看了看,脖子折了六十度,似乎天上还要掉下麻雀,就像某一日要下雨下雪或者飘下落叶什么的。而更让我失望的是,他们此后也没有说什么,就不约同地四散开来,身子也慢慢地淡了,远了。他们这样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奇怪,或许是我的表达有误,或许是他们本身的问题。
我很清醒。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我和一个村子的,还有现在和我一个楼住着的三叔。说村子,这话已经过时了。过去这里是麻家寨,村里的人几乎都姓麻,除了嫁过来的女人,比如我的母亲。据说,很早很早以前,有一户姓麻的人逃难经过这地方,觉得地广人稀,有荒田可以耕种,又没有兵匪骚扰,就住了下来,生儿育女。那时候,都是自己人,前后左右都是亲人,都长得比较相像,后来越繁衍人越多,人越多就越不像了。比如三叔,和我家还是比较近的自家人,还没出五服,但是我是圆脸,三叔是长脸,唯有不变的是一个麻姓。到现在,虽然说都是姓麻,这个麻和那个麻写法一模一样,但是人的一切都千差万别。
现在这里是玛嘉小区,是为了安置这一带拆迁的农民专门建的。因为地址在原来的麻家寨,所以大家要求把小区叫做麻家小区,以纪念我们从前的快乐和今天的无奈,但没有被同意,最后力争的结果,才得到这么个不土不洋的谐音名字。这里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苍蝇和苍鹰能一样么?虽然是谐音,都在天上飞。
说到天空,我也不由得也把头抬起来,让视线向上45度。以前的天空是很高的,只有鹞鹰飞翔的地方算作天空。天空是很大的,比现在的这个让高大楼房压挤的天大了无数倍。鹞鹰们会从天上俯冲下来袭击麻雀或者别的小鸟。也许那时候也有麻雀掉下来的事实,但是,我没有亲眼看见。如果我看见,也会说麻雀从树上掉下来了,麻雀从房上掉来下了,没有什么大不了,也不会郑重其事地告诉别人。那时候房子很低矮,最多是二层楼,大树比房子高,也高不了多少。麻雀们也飞不高,在树丫间飞舞,或者在屋檐下造窝,经常落在地上,没有妄想。
四、母亲
春天,适合破土、搬家、开花和怀念往事。村民们开始大举入住,小区的人口多起来。小区的麻雀和我们原来村子的麻雀似乎一样多了,有时感觉小区的麻雀更多。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错觉。也许是因为小区是新建的,树木很小,树冠不大,就那么几根枝条,落上几个麻雀就特别明显。但是,一只麻雀从天上掉下来,这无论如何是不能小看的。
夜已经很深,像病入膏肓。我坐在电脑前,凝视刺眼的屏幕。新装修的房子,没有太多和太琐碎的家具,显得空旷和荒寂,像废弃荒芜的村庄。墙壁上却很殷实,像被一个笨拙而辛勤的农人作务过的土地。到处画满奇奇怪怪的画儿,不合逻辑的蓝色的树木,突兀得一点儿铺垫都没有的大朵大朵的花……我坚持在这样不和谐的气氛里寻找关于天上掉麻雀的原因,却查到许多关于梦到麻雀掉下去是不祥之兆的帖子。对这些乌七八糟的封建迷信的东西,我是不屑一顾的,而对于麻雀掉下去的事情,我是亲眼所见,并不是做梦。
突然,我听到楼下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接着是母亲的声音:不好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我赶紧跑到母亲的卧室,看见她站在窗前,浑身哆嗦,一手指着窗户,嘴里还在重复着那句话:掉下去了。我看见窗户阳台上一个很大的花盆不见了。大概是母亲不小心把它推下去了,吓着她了。我扶着母亲坐在床上,安慰她说,不过是一盆花,不要怕,也没砸着人。
已经零点了,母亲还站在窗前干什么呢?估计是失眠了。我很惭愧,觉得母亲这样的状态,可能和我说了有一只麻雀从天上掉下来有关。母亲一开始也不愿意搬迁。她说农村人住惯了自己的房子,住到楼上咋下来呢?我说有电梯。母亲说听说什么地方电梯出事,掉下来把人摔死了。母亲最担心的还是以后在哪里种地。后来经不住别人诱惑,说住楼房如何如何好等等,也就信了。自从搬到楼房以后,她很少下楼去,晚上老是失眠。
我继续探究。撇开麻雀掉下去的怪异,就说花盆掉下去,也不是一个单纯的事件。它是母亲推下去的吗?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也许她觉得这个长在半空中的花草实在是太怪异了,要让它们下去接接地气;或者是母亲患上了抑郁症,想自杀,正要爬上窗户往下跳的时候,不小心先把花盆弄下去了。这个突如其来地方事件,打断了她的思路,改变了她并不是很成熟的计划。
或者,像我的前女友也是唯一的女友说的,我们家族是麻雀的后代。母亲虽然是外姓之人,但和我爹这个老麻雀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也学会了飞翔的技巧,说不定是想借着明亮的月光的掩护,飞到楼下的空地上,释放内心悬浮的焦躁和紧张。
五、梦境
半夜里,我从梦里逃出来,心跳得哗哗的。我终于知道了噩梦的厉害。原来总以为梦不过是一种睡眠的状态,现在才知道噩梦就像一个巨大的夺命箩筐,把做梦的人扣在底下,让你经历一回生死惊心,最后又一把把你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可是,要是它有一天发呆了呢?没有伸手拉你怎么办?太可怕了,做什么都不要做噩梦。
我梦见自己在天空中飞着。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飞,而且飞得这么高,这么自如,好像曾经拜蝴蝶蜜蜂为师。我并没有为自己会飞而高兴,相反,我是为自己如何降落而发愁。我从树顶飞过。树上开着黑色的花朵,样子和大小有如鸡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也从来没有尝试过从高空落在一棵树上。
我的目光从树的枝叶间穿过,看见下面灰白色的僵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一头牛在地上行走。不,它不是慢悠悠地行走,而是弓着身子,很吃力的样子,像在拉犁耕地一般辛苦,而且样子很古怪。不过,它要是真的拉着犁,走在春天的泥土里,向着鲜花和绿草的深处走去,身后红色的泥土泛起诗一般的浪花,一定是很美的。可是,它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是一种病态而已。牛瘦骨嶙峋的背上落下几只麻雀。我想我也应该落在牛背上,啄着甜美的虱子和臭虫,让它载着我慢悠悠地走。
但是,我落不下去。我很沉重的身子奇迹般在天上飘。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做梦,而且我明白,一旦我醒来,就不会再飞,还会突然掉下去,重重地掉到地上,一定会摔死的。我好怕死。我在落下去之前,不断叮嘱自己,千万不能醒来。可是我又落不下去,梦迟早会醒来的。我惊恐万状。有一些麻雀也在周围伴着我飞。我在想它们是不是三叔、父亲、母亲或者其他麻姓族人们幻化而来的,也同样存在着降落的问题和焦虑。我想起一个成语叫做骑虎难下。我此刻这种飞翔,何尝不是梦寐以求的,就像渴望有朝一日能够骑虎炫耀一样,可是却难下来。
把自己的胸膛打开,让你看看我的心。我其实不是那样喜欢新奇和冒险的个性张扬的人。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我老成稳健,喜欢沉静和按部就班。我会整日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看树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里,看街道上走过的人永远不变的样子,看着母亲和三叔们脸上的一成不变的皱纹,还有飞来飞去的麻雀们总是穿着那件灰色的衣裳。有一天,村里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桶,桶里放着一支笔,笔在墙上写了一个字:拆!字是用红色的油漆写的,因为没有干,所以,横竖撇捺都开始往下流血,满墙的血腥味道。
突然,我的梦醒了。我和麻雀们都掉下去了。我重重地砸到地上,全身很痛。我伸手一摸,是在床上,同时还摸到一只麻雀,并没有摸到血迹。
六、童年
今天,我遇见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在十楼上发现楼下有人罗雀。三四个小孩子,躲在一个花坛的后面,手里攥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支起箩筐的一个短小木棍。这样的景象,只在我小时候有过。我自己也曾经像他们一样,在麻雀没有地方觅食的冬日,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罗雀,焦急地等着麻雀们自投罗网的那个紧张和兴奋,与他们如出一辙。我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了,感觉激动而眩晕,下面的景象似乎旋转起来,离奇变幻,五彩斑斓。
可是,我觉得在这样城市化的住宅小区,罗雀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是在桃花烂漫的春季。树上有肥美的虫子,麻雀们不会上那些幼稚的勾当。虽然觉得面前的景象并不真实,我还是在注视着他们的举动。突然,绳子飞起来,箩筐扣下去了,几个孩子飞一般跑过去。他们趴在箩筐边,欢跃着,叽叽喳喳,正在想办法把扣在里面的麻雀捉住。我忽然感觉得麻雀真可怜,就这样被捉住了。这几个孩子也许不会像我小时候,把麻雀用尿尿泥裹了,然后烧着吃,但也会把麻雀折磨到死。
我突然就从楼上到了楼下,看见那几个孩子每人手里拿着一只麻雀,很得意的样子。其中一个孩子我感觉很面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岂止是见过,我觉得我和他应该是非常熟悉和要好的。他也似乎也觉得和我的交集非同一般,笑眯眯地走过来,把手里的麻雀递给我,说,麻恩让,你拿去吧,我再捉几个。我注意到了,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很大的伤疤。这不是海娃吗?
海娃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割草,一起做一些让大人们头痛的事情。当然,也曾经一起罗雀。有一天,海娃对我说,我家房子的后背上有一窝麻雀,咱们看看有没有麻雀蛋。那天,他的父母都下地劳动去了。我们一起把他家的梯子抬过来,还是够不着,又抬来一张八仙桌,再把梯子放上去。海娃像个猴子一样爬上去了。他短粗的胳膊还是够不到麻雀窝。我说,你把胳膊伸长点就好了。可是,他的胳膊是伸不长的,只有踮起脚把身子往上探。也许是看到了危险,窝里冲出一只麻雀,海娃不由得一愣神。这时候,意外发生了。他一头栽下来,碰到石头上,头上鲜血直冒。
想到这里,我突然醒悟过来。海娃都死了二十年,怎么可能在这里罗雀。他要是活着,也该有三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还没有长大。事实也证明我这是一种错觉。这些孩子都是村里的,没有海娃,也没有我儿时的玩伴。他们也没有捉麻雀,而是在一起无聊地打闹。楼下的景象也和我小时候大相径庭,道路规整,楼房林立,树木乖巧。偶尔有麻雀飞过,仅仅面熟。
7、三叔
中午,一只麻雀贴着我的眼睛飞过。它距离我的眼睛太近了,虽然没有碰到我的眼球,但却和我的眼皮发生了轻微的剐蹭。我忽然又想起我的课文。我觉得风也可能是从麻雀的翅膀上起来的。我忽然想到要请教一下三叔。因为三叔是村子里很有学问的人,凡事很有见地,能给人指点迷津。他有一个很著名的论点,说地震是因为地下的大黑蚂蚁打洞引起的,还把他的这个研究写成报告,邮寄给美国国家地震局等有关单位,并且得到了很高的奖励。我当时对他这种谬论嗤之以鼻,并且告诉大家说他得到的不是美元,而是一沓阴票。三叔因此对我很记仇。可是,我现在却越来越相信他的观点。
三叔,你说我们麻家寨的人前世是不是麻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三叔家的,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离奇问题,大概是下意识的吧。三叔坐在我的面前,嘴里噙着一根香烟,烟雾迷离。谈话的场景是三叔刚刚装修过的巨大而空空荡荡的客厅,三叔的背景是一面白色的墙壁。墙壁上贴着丝绸一般的壁纸,有隐约的让人心慌的花纹图案,但总的看来白得耀眼。在墙壁的下面,放着一堆被风吹雨淋而变黑的麦秸,一只老母鸡卧在里面,估计在下蛋,而不是抱小鸡,因为这个季节比较冷,小鸡出来会冻死的。为了证实我的论断,那只母鸡果断地站起身来,咯咯地叫着,并且自我欣赏一般地看着自己身后那个硕大的蛋。那颗蛋上布满褐色的斑点,色彩迷惑,简直就是一颗被放大十几倍的麻雀蛋;如果再放大百倍,就是三叔的一张布满老年斑的脸。
这个问题,不止你一个人这么问。我可以告诉你,咱们村的人祖先就是麻雀。三叔的话语里掺杂着香烟的味道。是吗?我以为不可能呢。他的回答让我很是意外,我也不相信这事实,只是一种物不平则鸣的挑战而已,我本以为他会说我荒谬,骂我无聊,然后我会舒心地笑,开怀地笑,接着一切病都好了,可以舒展地在这个安居小区开始生活。可他接着又说,一个问题,可以有多重答案,对于你,只能选择这个答案,独家定制,要是别人,就错了。
这个答案只适合于我,真是绝妙。我又说,三叔,你是长辈,能不能给我一些指点和忠告?社会这么大,麻雀这么多。三叔听了我的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来,去鸡窝里把那枚鸡蛋拿在手里,双手捂住,像拿着手炉暖手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对我说,你看,还是热乎乎的,你也来吧。我接过来,摸到了鸡的体温,和我的体温差不多。我忽然觉得母亲也是这样一只老母鸡,我就是从这样的一个鸡蛋里走出来的。
我对三叔说,我不需要鸡蛋,我需要一个温暖的像鸡的体温一样的忠告。三叔看着我期待的样子说,你的母亲早前也给我说过,让我开导一下你,既然你今天提出来,我就倚老卖老地说说吧。我暗笑,看来三叔还当真了。他说,你不应该这样继续下去,应该做点什么,比如去找一个适合你的医院以及更适合你的大夫,吃几付药,或者到城里打工,三十多岁了,应该有个家。三叔的一席话,让我忽然又回忆起我曾经幻想的小家,我和雯娟,还有许多家养的麻雀,还有可以一起做爱的麻雀。三叔最后又补充一句说,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总关心麻雀的事情。
我觉得三叔的话是对的,但是他不了解我的现状。比如现在,我手里拿的这外皮像麻雀蛋一样的鸡蛋,和别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三叔,你觉得这枚鸡蛋有什么怪异之处吗?三叔看了看茫然地说,没有,答案唯一。而此时,这枚鸡蛋更奇怪的一面出现了:它在我手里发出吱吱响声,然后蛋壳就裂开了,有好几个光溜溜的麻雀在伸着脖子张着嘴要吃的。
我也要吃的,肚子饿了。阳光的颜色、空气的味道以及微微的风声说明这是应该吃饭的时候,别的暂且搁置一边。
八、风息
夜夜都做关于麻雀的梦。我甚至觉得,我其实是到了晚上就会变成麻雀,一直在玛嘉安置小区里孤零零地飞着。夜晚不需觅食,最要紧的是找到一个栖身之地。可是,我却落不下来。
麻雀在这样四面高楼的小区里是不能安家的。我又想起这句不知道谁说过的话。我觉得这句话很恶毒,是一句咒语,让我如此得不到安宁。但是,这个小区里是有麻雀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它们栖息在哪里呢?它们在哪里筑巢安家养育后代呢?我整日在小区里转悠,想看到麻雀从哪个地方的哪个窝里飞出来,带着自己的孩子和家人散步聊天。但我却一直没有找到,近乎绝望,像一个静卧在草坪上的石头。
有一天晚上,我继续做梦。梦见海娃和雯娟,还有三叔和母亲。母亲只知道让儿子赶快结婚有个家,而三叔是那种只关心自己的母鸡和鸡蛋的人,闲来无事给别人提意见。他们永远不会关心麻雀。
母亲又差点从楼上掉下去。三叔又在自家的客厅里收鸡蛋,满脸麻雀斑。海娃又和我一起捉麻雀,然后从高处掉下来,脑袋开花,又死了一次。雯娟和我结婚了,生了一个胖乎乎的会飞的儿子。可是,不一会,儿子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再看雯娟,偷笑不语,好像她把儿子藏起来了,故意说,你寻,你寻,就在屋子里,要是出了屋子任凭你罚我。我把屋子翻箱倒柜寻遍了,没有找到。忽然,我听了孩子的哭声。我循着声音找去,终于在卧室的半墙上的一个小洞里发现了。这是一个废弃的穿空调管线的洞,是我花了八十元钱找人用水钻打的。这是一面承重墙,里面有很多钢筋,钻头打坏了,又换了一根。钻洞的小伙子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最终还是打好了。后来也没有装空调,我把靠近屋里的这一端用一张白纸糊着,怕灰尘钻进来。捅破这层纸,我高兴地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我的儿子!
我醒来了。雯娟不见了。但是墙上那个小洞真真切切地存在着,里面还传出吱吱的叫声。我撕开白纸一看,是一窝小麻雀,刚刚孵出来不久,浑身粉嫩粉嫩的,黄色的嘴巴朝上张着,想要吃的。原来,我的家和麻雀的家只隔着一张白纸!麻雀有惊人的智慧,已经安家,不必要我这么担忧。
母亲走进来,说风停了。我说,是吗?也该停了。母亲又说,去医院吧。我说,我已经好了,不去医院了,想去找个挣钱的活儿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