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1.

      在开始本文的故事情节之前，我想对其中一个场景做必要而又详尽的说明和交代。这不是一般场所，当然也不是特殊场所，但对于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从理论上讲，这里来过普通人物，也来过重要人物，只是他们到这里不便暴露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身份。于是，这里人人平等，没有贫富，没有级别，没有尊卑，所有人都以最本真的心态，做一件最本真的事情，不说谎，不骗人，不矫情，不做作。

       他也拿出自己的最本真的心态，认真地干他的本职工作，并不因为这里是厕所就马马虎虎。他不停地用拖把清洁着每一处地面，每个角落。他很认真，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似乎这里马上要改成另一个场所，很高雅的场所，轻歌曼舞，或者庄严神圣；似乎他并不知道，在他的拖把离开的那一瞬间，这里又会被踩脏；似乎他就只在乎地面被拖干净的那瞬间所放出来的耀眼的一个物件本真的光芒。他用抹布不停地擦拭着每一个器具，一丝不苟。他似乎记着这些器具当初安装在这里时的最初的颜色和光泽。它们已经非常光亮了，他还在继续擦拭。我真的担心，这样一直擦拭下去，会把这儿的器具擦到它从前的从前，成为红色的泥土，红色的火焰。

       这些便池和水池，也和烧制精致的瓷茶杯和瓷碗的材料是一样的，只是当初所用的模具不同，目的不同，它们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无法进入厨房，只能屈居于此。他也许很理解这些器具，以宽容、大度和悲悯的心态对待它们，似乎这些器具的每一次使用中，有一根头发或者一个苍蝇什么的，都可能让顾客恶心呕吐，甚至要投诉搞清洁的人。

        还有，看他的意思，洗手池上边的那面大镜子，当初也许是和五星级酒店的那块玻璃镜子一起烧制出来的，一样的质量；它也是和一位美丽新娘的梳妆台上的镜子一块儿裁出来的，边缘处的痕迹，有极其微弱的凹凸互补，作为有朝一日见面时的信物。只是这块镜子就被安装在这里了，无法和美丽的新娘日日谋面。他也许觉得这块镜子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东西，有点明珠暗投的意思。所以，他悉心照料，仔细擦拭，使它不染尘埃。

       真的，火车站的厕所我见多了，从没见过像A市的火车站厕所这般干净。我敢说，比我上的那个大学的食堂干净多了，没有黑乎乎油腻腻的地面，没有脏兮兮的水池，没有擦不掉的黄色污垢，还有和这些污垢有着丝丝缕缕牵连的奇奇怪怪的味道。说起食堂，我觉得手工面是不错的，很喜欢，捞上一大碗，放上辣子，再问老板要几枚大蒜，吃得满头大汗，吃完扯一张卫生纸擦擦嘴上的油花，舒服极了。当然，这时候喝点茶最好。任何一种上等茶，或者普通的茶，青茶红茶，发酵茶和未发酵茶，或浓或淡，盛在圣洁的白色的瓷茶杯，几个朋友边品茗边聊天，窗外风花雪月，窗内慢斟细饮，一点点地消磨时间，不急着起身。吃了喝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上厕所。它实际上比吃饭喝茶更重要。有时候找不到厕所，或者厕所太脏，都会坏了吃饭喝茶得来的好心情，让前功尽弃。

       我心情好的时候，特别是雨打在窗户上，把平平淡淡的一块玻璃中的音乐敲打出来的时候，或者杏花落在女生楼下"之”字形的有着某些寓意和暗示的小径上，那些笑声烂漫开来的时候，就忍不住读小说，不管谁写的只要是关于青春和情感的。我有个发现，有些作家们写东西是程式化的三位一体，先写形状，再写颜色，接着就说味道，说有种什么什么样的味道散发出来，即便描写一块铁也是要发出金属的味道。这个厕所里的味道，不是你猜想的那种，臭不可闻，让人掩鼻而过，而是到处弥漫着扑鼻的香味，因为有好几个地方都放着香炉。他燃香的时候，虽然没有双手合十，但是那姿势和眼神也是很虔诚的。卫生香慢慢地燃烧着厕所里的时光，芳香四溢，让人沉醉，让人感觉过去的日子都是浑浑噩噩，甚至有顿悟。苍蝇们是十恶不赦的，它们闻到这样的味道，就退避三舍，远遁他乡。这是夏季的事，而现在是冬天，我穿着厚厚的棉衣。

       真干净呀！我不由得感叹道，而且发自内心。我一般是不说发自内心之类的话的，心不在焉或者敷衍应付的时候居多。我一般是不喜欢赞扬人的，基本上是谩骂，网上骂，路上骂，到处骂，这和我的处境、身体状况以及清早起来喝的一口昨晚剩下的水有关。

        小伙子，只有打扫干净彻底，才能不被扣奖金，还有可能得到额外的奖励。扫厕老大爷一边用拖布拖着地面，一边很平淡地说。我说，可是，大爷，今天大年二十三了，您不回家过年吗？

        我觉得他不回家和家人团聚，在这里打扫厕所，太不可思议。他稍稍停了一下手中的活儿，看了我一眼说，我回家谁来打扫厕所呢？过年旅客更多，你能替我打扫卫生吗？我开玩笑地说，好啊，我来打扫，您老回家过年好了。真的？小伙子，那太好了。不瞒你说，我真的想回家，因为八十岁的老娘病重，大过年的，我想回去看看，如果不回去，也许就见不着了。如果谁能替我一两周时间，那最好，我愿意给他双倍的工资。当然，车站过年期间给我也是双倍工资。

       我没想到这大爷还认真了。大学毕业后，我在这个城市寻寻觅觅了半年，一无所获。我恨这个城市，熙熙攘攘，却一片冰封；笑面相迎，却不肯接纳一个急需工作、面包和温暖的毕业生。赶了一场又一场招聘会，简历投出去无数，就像雪片落在地上，无声无息。我，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四年寒窗，竟然找不到一个自己称心如意的工作。那些唾手可得的工作，却是我所鄙视的。春节将至，人们纷纷拎着大包小包，携着妻子、女友和儿女回乡团聚的时候，我也想到了回家。虽然人已经到了车站，但我心里一直很纠结，两手空空，到底要不要回去。大爷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一是可以挣点饭钱，二是免得辜负了母亲的手擀面和她辛辛苦苦做的那一桌子菜，三是可以逃避被亲友们的苦苦追问。

       于是，我真的答应了大爷，替他值班到正月十六。我拿身份证在车站物业管理处登记了一下，就成了临时的清洁工。春运高峰，旅客们行色匆匆，上厕所也急急忙忙，刚进厕所就解裤子，尿滴撒得到处都是；有些人可能是因为情绪紧张的缘故，拉肚子，都喷洒到便池外边；洗手池边的一面镜子也被人弄上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得不停地擦。在这里，我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端详一面镜子。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世界里，有好多人出出进进。镜子里面一个我，外面一个我，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可是，我总觉得镜子里的那个我，少了些什么，似乎没有精气神，那些脏东西，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都在我的脸上，抹布也在我脸上晃来晃去，就像擦我自己的脸。让我不得不时时琢磨大爷关于镜子的神奇观点。

       2.   

      小普是通过大爷介绍认识的。大爷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说，打扫女厕所的女孩子，你应该认识一下，我走之后有什么事就问她。当然，在介绍小普之前，大爷带我先熟悉业务，说要勤快一点，不要睡懒觉，哪里如何打扫，哪里要注意什么，逐一仔细交代。他说镜子一定要用心擦拭，因为它是神物，不可慢待。我说，大爷真是会开玩笑，一块镜子，怎么就成神了？大爷说，不是神物，怎么会有法力把你装进去？把所有走近它的人都被装进去，还能把世界装进去！唉，这大爷有点怪，没法和他就镜子的问题再交流。 

       哎，小普，这位是小石，春节期间他替我。大爷最后把我领到车站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给那个女子介绍。她头也没有抬，仿佛没有听见。她年纪大约二十多岁，长相很一般，坐姿随便，一看就是个粗俗没有修养的。那个打扮，也是个没有品位的，头上有一朵很大很显眼的紫色的花，大概是发卡吧，衬衣的开胸很低，牛仔裤紧紧地裹在身上，不知道是怎么穿上去的，而脱的时候，不知道需要几个人帮忙。最难看的是她的脸蛋，白中带青，没有一点女孩的活力。她一手拿着笔正在画眼影，眼睛瞅着镜子里，身旁放着装满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盒子。

       这个女生化妆的场景，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比如我大学的那个同桌，就是这样不分场合地描眉画唇。上课画，走路画，在卡拉OK唱歌的时候，她也照样画。我说房间这么暗，画了给鬼看呀！她反唇相讥，说，是呀，就给你这个鬼看呀！

       在厕所里干活，画这个有啥用？我心里想。不管我如何想，她还是坚持把自己两个眼影画完，似乎花车在门外等着她，一会儿就成为会飞的新嫁娘。我和大爷的时间，被她涂在蓝色的眼影上。我的皮肤都成了蓝色，奇痒难熬。大爷也成了蓝色的。终于，她完工了，仰面问大爷：看我漂亮不？大爷皱了皱了眉头说，小石春节期间替我值班，你就给他看吧，他要是看上了，你们就谈，谈好了就结婚吧，趁着过节，大家都闲着把事办了，我也有喜糖吃。想得美！凭什么嫁给他！叫小普的女孩子抬头瞅了我一眼，撇了撇嘴说。大爷和我都不是蓝色的了，而成了红色。不嫁也罢，不要结仇，你们春节要在一起过了，天意呀。大爷笑着说。

       后来，真的像大爷说的，我总是和她在一起。候车室里和厕所比邻的一个杂物间，里面放着打扫卫生的各种用具：扫把、拖把、破胶鞋以及水桶什么的。这是冬天，如果是夏天，也许还有几只苍蝇上下翻飞或者落地这些器具上。我们打扫完卫生，就在那里面歇息，有两张面对面的长条椅，两人各坐一边，或者各睡一边。她总是利用一切空余时间精心打扮自己。她对我似乎熟视无睹，甚至把我当成这里随便的一个物品，比如几乎只剩下一根棍子的拖把，或者用秃了的笤帚。但是，她却对男厕所的镜子很感兴趣。

       哎，哥们，什么时候没有人了，让我到你的工作间照照镜子。小普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在意，以为她是在打电话或者发语音，直到她翻着蓝色的眼皮瞪着我，我才明白是冲我来的。我没有在意，以为她不过是无聊寻刺激而已。后来说了几次之后，我觉得奇怪了。我很不解地问她。没想到，她倒是任性，说，咋不能？我就是要到男厕所照镜子。我只好妥协，说，那你就去照吧，我也没有拦着你。

       我想，她到男厕所照镜子也只是个梦想。车站的厕所，尤其是春节期间，人满为患，她是没有机会进去的。可是，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小伙子走进厕所，不像其他内急的人那样直奔目的地，而他却直冲镜子而去。他站在镜前，往镜子的四角瞅瞅，又在镜子上抚摸了两下。最后，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嘿嘿，原来是这家伙，小普。欢迎光临男厕！我戏谑地说道。她看了看我，也不言语，扭头就走。我想这家伙终于把男厕所的镜子照了，这下心愿了却，该满足了。

       可是，当我在休息室遇见她想继续嘲讽一下她的时候，没想到她竟然冲着我大吼道，你是这么替大爷打扫卫生吗？你不是在砸他的饭碗吗？我怎么了？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继续吼道，你看看男厕所的镜子，简直脏得一塌糊涂。我不用看其他地方，光凭这镜子就知道你打扫卫生不认真仔细，应付差事。你要知道，你干几天就走了，大爷可是指望这个厕所吃饭的。有机会让你看看女厕所的镜子，比你的脸干净。

       原来，这个小普要看男厕所的镜子，是在检查我的工作。这是大爷留下的卧底。我说，一个镜子，打扫得再干净，也是在厕所里，有什么意义？就像你，一个打扫厕所的，还画那么浓的妆，你以为你是白领呀，不过扫厕所而已！我的话语以及我的骨子里都充满鄙视。小普被我激怒了。她跳起来，用一把笤帚打在我的头上。倒是没打疼，但是笤帚上的东西，湿湿的的许多小颗粒，溅了我一脸。

        我把厕所打扫干净，让旅客心情好，让我的领导满意；我把自己画漂亮，让我自己心情好，让爱我的人高兴，有什么错！实话告诉你，就是看在这个厕所的份上，看在那些屎尿的份上，我才和你说话，才和你共处在这样一个地方。要不是这，我真的看不起你这样的人！大学生，把你爹妈的辛苦钱白白浪费了四年，可出来还是找不到一碗饭吃，还要啃老，无用！蠢货！ 哈哈哈！

       这家伙，没有把我打疼，这些话倒句句像火苗子，把积压在我心里的愤怒点燃了。我找不到工作，还要被人侮辱。我今天要不把这臭娘们揍一顿，枉为男人。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正要动手的时候，一个年轻小伙子冲进来，怒气冲冲地对着小普吼道，你竟然跑到这里来了，你以为你这幅打扮我就认不出来了？打扫厕所，没想到你竟然做这么下贱的事情，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小普和这个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从一个当事人忽然变成了局外人，不知如何是好。可以看得出，这是小普的男朋友。我只好压住自己的怒火，隔岸观火。这个小伙大概也像我这样，怒不可遏，到了激动处，动手打了小普一个耳光。这简直替我行事，我的火气随着那个清脆的耳光，一下子烟消云散，幸灾乐祸的情绪油然而生。而小普在受了这一记耳光之后，却没有像的她性格那样做出激烈的反应，而是捂着脸沉默片刻，然后放下手冷笑道，好了，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了，你当你的高富帅，我当我的扫厕女，从此陌路，你赶紧走吧！这个小伙子一开始气势汹汹，这下却被小普的微笑灭了火焰，最后竟然扑通地跪下，祈求小普跟自己回家去过年，见爹妈，说否则自己没脸见人，要跳楼等等。

       在这两个人纠缠的时候，我脱下工作衣，收拾好我的行李，走出门去。我本来想对小普说，你以为我找不到工作啊？我是看不上那些所谓的工作而已。我一个本科毕业生，就是这么清高。到这里来替大爷打扫卫生，一是我体恤悲悯大爷，二是我真的不想回家。现在好了，啥也不用说了，我回家了，你有种，这个男厕所你来打扫！当然，可以天天到男厕照镜子。我似乎听到了小普喊我，但我没有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3.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客流，向前走去。我其实也不是要回家，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白得像雪一样。我正走着，忽然滑了一跤。手在地上抓了一把白色的东西，软绵绵，冰冷冷。啊，原来真的是雪花。下雪了啊！不知道大雪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浅浅的一层，房屋、树木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都落上了雪花。看到下雪，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我的家里也一定下雪了，母亲在雪地上扫出一条路，盼着我回家。可是，我不能回去，一是没有勇气，二是也没有路费。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感觉到每个人、每一处地方，似乎都是那么遥远，和我无关。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闻到饭菜的香味，感觉这里和我有点关联，就像火车站的厕所，和南来北往的人都有关联一样。这里也不是什么高档的餐馆，是工薪阶层最爱光顾的小吃一条街。它的地面应该是用红白相间的大理石铺成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完全是黑颜色，原因是粘了一层厚厚的污垢。即便是下了一场雪，也不能完全掩盖。我和小普一样经常来这里吃饭的。那些卖饭窗口里的厨娘和厨爹们，个个穿着乌油油的白色工作衣，在忙碌着。餐馆内外，剩饭剩菜随处乱倒，发出难闻的味道。我说真的不如大爷打扫的那个厕所。但是，这里的饭菜便宜又丰富多彩，有各式的炒菜，川菜最受欢迎；有各种面食，吃面条的顾客最多，发出一片吱喽吱喽的声音；有烧麦包子，以及各种包子，你吃了才能知道它的味道确实好；炒饭也有好多样式，最吸引人的是金黄而又雪白的蛋炒饭；麻辣烫，三毛钱一串，真便宜。我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像被它吸引着似的，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了。可是，很奇怪，家家餐馆都关着门，只有剩饭剩菜的味道从地板、墙壁和其他器具上固执地散发出来，表白这里依旧是饭馆而非厕所或者别的什么场所。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有人在我脊背上拍了一下。我回头看见一个女孩，一张陌生的脸，洁白的脸蛋，明媚的大眼睛，素雅的装束，穿着一件奶油色的羽绒衣，手上戴着洁白的皮手套。哥们，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她说话的时候，满眼泪花。你是谁呀？我有点莫名其妙地问。我是小普，和你一起打扫厕所的那个。她抹了一下眼泪，微笑着说。啊，原来这真是小普。她此刻的打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再是那个没有修养的扫厕女孩，而像个白领或者大学生。

        哥们，你走了，害得我化妆成大爷替你打扫厕所，郁闷极了。小普，你今天怎么这身打扮？你那个男朋友呢？他走了，那是个富家子，我和他从此没有关系了，我自由了，所以换换着装，换回我自己，不用再掩饰什么。哥们，看来这里不能吃饭了，我们到别处去，我请你吃饭。她说着就来挽住我的胳膊。

       小普，怎么能让你请客呢？我请你吧，真的有点对不住你，你那个朋友打你的时候，我都没有劝阻，而且扔下你走了。我很愧疚地说。小普摇摇头说，那事过去了，不提了，咱们吃饭去，吃完饭，还跟我回去，把给大爷的这个承诺兑现了才是好男人。可是，小普，这里的饭馆为什么突然都关门了？难道是要检查卫生？哥们，你日子过糊涂了吗？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大年三十呀，人家都回去过年去了。

       小普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我只想着自己的处境尴尬，把过年都忘了。似乎是为印证小普这句话的正确性，四面八方炮声齐名，有些炮离得太近，纸屑和灰渣都纷纷落在我们的肩上和头上。我看着小普头上的红色的放炮的碎屑，忽然想起了娶媳妇。过年的时候，是喜庆的时候，好多人要喜上加喜结婚的。这个时候，还有许许多多的旅客没有回到家，他们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街上乱窜。我羡慕那些人，虽然累得要死，却有这么多沉甸甸的装满幸福的行李要往家拿。有人不但拿行李，还带着小孩子，或者大肚子的老婆，这都是有成就的人。也有人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一定是与回家和幸福有关的。小普也接了一个。她喜滋滋地给对方说，好着呢，打扫得很干净，我检查过了。看来，是大爷打来了，他不放心他的厕所。小普说着，把电话递给我，看来大爷也不放心我。

       电话里有各种声音，说话声，剁饺子馅的声音，放炮的声音，大爷家里看来很热闹。大爷说，小石啊，我回到家，老娘的病好些了，又有点后悔了，担心你把卫生弄不好，也担心你和小普闹矛盾。小普说你们好着呢，我就放心了。不过，还要继续好下去，直到成为朋友为止。我再提醒你一下，厕所的那面镜子，要好好照顾，不要让它脏了，也不要用又硬又脏的东西擦，要用最柔软最干净的布子擦。我还是那句话，镜子不是平凡物件，是有灵气的，它把万事万物都能包容下，你说它神奇不？你走到镜前，你就在镜子里。镜子脏了，你就脏了，所有东西都脏了，世界也就脏了，心情也脏了。你把镜子擦干净了，干净得像晴朗的天，然后你就会有个了不起的发现，不信你试试。大爷说话，啰啰嗦嗦，像个精神病，却倒也亲切。我说，大爷放心过年，我会好好擦拭镜子，何况还有人监督我呢。

       我和小普在街上走了好几个地方，那些经济小吃都关门歇业了，我们又上不起大酒店，只好买了几包方便面回到厕所旁边的那个小小的杂物间煮着吃。小普今天一改往常的漫不经心的冷漠和随心所欲的无修养状态，变得矜持有礼，亲切可人，完全是一个美女。

       你不会泡面，我来给咱劳动。小普看着我笨拙的动作，说着就把方便面盒子拿过去，倒上开水，放上调料，捂上盖子，用叉子把盖子撕起来的那一边插紧，然后说，不许随便打开，我说什么时候开就开，保证好吃。我心想，我上大学吃了四年方便面，难道不如你？可是，等到我吃到嘴里的时候，才发现她泡的面就是比我以前泡得好吃。好吃吧？你还不信，做什么都要认真。小普一边吃着，一边瞅着我说。

       我说，我觉得你不该在这里扫厕，而应该上大学或者到公司当文秘，或者做点有出息的事情。小普笑了，说，是呀，我就是正在上大学，放寒假了，没有事，就在这里应聘一个临时工作。可是，小普，你为什么不应聘好一点的工作呢？偏偏来打扫厕所？小心把鼻子都弄坏了，以后分辨不清香臭。哥们，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我是专门来体会一下这个最让人瞧不起的工作的。你想，如果这个工作我都能干好，以后毕业了，什么不能干呢？小普，真有你的，你是我崇拜的人，我们加个微信好吗？哈哈，哥们，你咋才说呢？这么多天都干啥去了？=

       在后面的日子里，我完全成了那个扫厕大爷。每日一大早，洗漱完毕，穿上工作衣去上班。先给香炉里点上香，驱赶污浊的空气。然后，仔细去擦拭每块地板，每个器具。我发现，只要仔细擦拭，其实，每个东西都会明净得放出光芒，虽然每个东西都不可能擦成金子，但一定能擦成一面镜子。而镜子，正像大爷说的，是最神圣的，要用最干净的最柔软的东西去擦拭，只要诚心善待它，奇迹就会出现。上厕所的人，也都爱照镜子。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我和往常不一样了，脸色也好看多了，表情也柔和了，甚至帅气了。

       有一天，我正擦镜子，大爷的笑脸出现在镜子里。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是正月十六了。大爷如期而归，我也坚持岗位，圆满完成了任务。大爷付了我的工资。钱还真的不少，这是我的第一笔工资。我请大爷和小普到小吃一条街吃了一顿饭。虽然只是麻辣烫，大家却非常开心。分别的时候，大爷让小普送送我。走在路上，小普说，哥们，今天送你，我后天也该走了，要开学了。我说，小普，真的舍不得这个厕所，舍不得你和大爷。小普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去找个工作，把自己养活起来。她说话的时候，我在她镜子一样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知道是她的眼睛还是我自己的眼睛，有点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