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要你不在乎,黑夜就很暂短。但是,河浦一直在惦记着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天明?也许,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在于夜晚人的智力水平就会降低,许多问题无法解决,就会在黑暗中撞墙;而白天明亮且茂密的光线会照到人的心里去,也许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不至于错误百出。可是,现在才晚上十一点多,离天明还很遥远。他这种担心和焦虑,变得没有意义,但却十分残酷,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割着他身上的肉,一块又一块,血流遍地。而此刻,真正的他身上的肉——十八岁的女儿智慧,在另一个房子里,发出很大的鼾声。这个年龄的孩子本不该有这么大的鼾声,原因是她太胖了,满脖子赘肉。其实,说儿女是父亲身上的肉,不符合通常的说法,应该说是母亲身上的肉。这个掉了肉的女人此刻正在河浦的身边,她叫玉簪。她没有像合浦那样盼着天明,而是担心女儿晚上睡不好。
她轻轻地走进女儿的房间。女儿浑然不觉。她只穿着一个裤衩,正睡成一个“大”字。粗壮的腰身,累赘的胸部,肥胖的四肢,把炕都要占满了。玉簪轻轻地拾起掉在地上的被子,盖在女儿身上。秋天的夜晚,有点凉。她摸了摸女儿的肩膀,一种透骨的冰凉直达心头。她忽然想起十八年前的今晚,比这个时候还要晚一点,窗户上晨曦微露,护士把一个颜色发青、哭泣微弱的婴儿递到她的怀里。她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稚嫩的皮肤,简直像个冰棍。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小脚小手。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目光划过女儿的手腕和脚腕。想起女儿出生的那一晚,她的目光像鱼儿在水里一样地滑动过去,一会儿又滑过来,形成快乐的涟漪。现在不行,她的目光碰到粗糙的界面,发出刺刺啦啦的摩擦。这摩擦来自女儿手腕和脚腕上的破损的结痂。这结痂也不是从来都如此,有时候也会流脓血水,有时候也是清亮的水,像眼泪。这时候,玉簪想到了眼泪——十八年前的眼泪。那时候她二十二岁,青春的花儿在秋天结出果实。她看着这个小生命,留下了眼泪。现在,她不会有眼泪。她觉得自己四十岁的人,像一棵秋天的苞米杆,虽然还有点绿色,那只是一种假象和曾经的痕迹,一切都已经干枯。
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哪一夜让她如此关心过女儿的睡眠。这一夜也许意义不同,比如说月亮显得特别圆,让人想到了团圆或者团圆之后;比如说金黄色的百合花开了,香味和夜晚的寒意弥漫在这个家里,有了一种新的味道,让人感到某种不可预知后果;比如说邻居孩子的笑声大了点,从墙头飘荡过来,破坏了这里历来寂静的气氛。其实这个家里的气氛,本来不是这样的,也和隔壁的人家有着某种相似,笑声满满,不经意间,就会漫过高墙,到了邻居或者大门外面。
这是一个说偏僻也不算偏僻的小村子,晚上是没有路灯其他灯红酒绿的去处,人们早早就拉灯歇息。这时候要是走在街上,什么也看不见,令人毛骨悚然,自然而然地想起鬼。玉簪的家里就有一只鬼。这是邻村的神汉说的。玉簪与河浦请人驱邪,在这样的夜晚,拿着法器在屋里捉鬼,在街道上送鬼,已经不是一次了。脚步声踏碎夜的安详,黄表纸点燃的黄色火焰照亮神汉的脸,月亮在树枝上面,微微地发亮。当鬼魂依然附在女儿的身上,而自己身上的钱已经花光的情况下,她感觉再也没有必要做这种虚无的事情了。
她常常想起自己十月怀胎的日子,夜夜听得见天上铁链子哗啦呼啦的响声。医生说是幻听。她问丈夫,问父母和邻居,没有人能告诉她那是什么。但她总觉得那是一种不祥之兆。生下女儿智慧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苦苦寻觅的答案,遥若浩瀚星辰,可当你不再寻觅的时候,答案径直掉落在你的身边。女儿十五岁以后,她又听到这样的声音,夜夜响个不停,那是女儿带着沉重的铁链在屋里疯狂地舞蹈。从此她再也不问别人关于曾经的漫天铁链之声的原因了。
明天是女儿的十八岁生日。后天,是这个家的一个新萌芽的日子,自己的亲家要来,儿子和对象要举行订婚仪式。解铃系铃,河浦想亲自把自己拴在女儿手上的铁链解下来。可是,铁锁的钥匙找不到了。三年了,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全家合力寻找,总算在尘埃里找到了。大家庆幸钥匙还没有生锈,可是,锁芯锈死了,钥匙没有生锈也没有用了,后来只好锯断铁链。他以为女儿会像一头牛或者一只兔子,撒腿向着门外跑去。可是,她却没有动,呆呆地看着他,眼神深陷在眼眶里。她似乎依然被无形的铁链子拴着。
促使河浦把女儿的铁链解脱的动力,来自未过门的儿媳妇。最初,她来家里看见了这样一个情形,脸色苍白,手心冒汗,恐惧得不行,没吃饭就走了。后来,她对河浦的儿子说,为什么不送精神病院呢?你要是想娶我,就必须把你妹妹这个问题解决了。其实,河浦把女儿送精神病院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总是没有治好,依旧打人毁物,不穿衣服,到处乱跑,用铁链子拴起来也是万不得已的事。
此刻,玉簪借着手电的光亮,看见那个铁链子还在女儿屋子的一角放着,明光锃亮。也许,河浦并没有想着把铁链子彻底去掉,有一天还要给她戴上。她用手捡起链子,感觉十分沉重。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女儿戴着几十斤重的东西在打发糊涂的日子。
玉簪弄铁链子的声响惊动了女儿。她像一头狮子,扑过来,抓住玉簪的头发,又扯又咬又叫。河浦听见了,但并没有去帮忙。她是没有正常意识的,打骂是没用的,从来都是这样,等她发泄完毕,就会呼呼大睡。果然,不一会儿,玉簪回来了。他隐约看见,她披头散发,脸上带着伤。在黑夜里,伤口有点陈旧无光,也许黑夜就是这样,让一切都变得陈旧而黯淡。
明天带娃到哪里去?声音来自玉簪黑乎乎的身影。到城里!过了良久,河浦才回答这三个字。在这样一问一答的间隙,似乎夫妻间几十年的默契坍塌了。玉簪其实知道河浦要带女儿到城里,但是,她问的和她所想知道的,并不是一回事。而河浦也知道明明和玉簪说好了带女儿到城里,可她还是要问。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他不愿回答她所要问的。这一对夫妻,此刻都把自己的心藏在身体最深的部位,谁也猜不透。
她爹,要不然,不要带她进城了。玉簪开始了另一个游戏,希望河浦在忙着应付中,把自己的心藏在哪里暴露出来。河浦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带女儿到城里做什么。但是,带女儿到城里的意念已经很坚定了,好像除了进城,别无选择。他说:那去哪里呢?必须进城。玉簪说:你要说出进城的理由。合浦知道,玉簪此话也是话里有话。但是,他并不彻底了解这句话的含义。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哗啦哗啦的铁链子的响声,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玉簪心里一惊,莫不是十八年前的铁链子响起来了?她神情恍惚地说:你听,天上的声音。河浦说:你是太紧张了,这是智慧拿着铁链子在院子里走呢。两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响了,可是,一会儿又响起来。玉簪还是觉得这声音有点不对劲。她说:智慧会不会跑出去呀?实际上她想让河浦陪她出去看看究竟。这一说,河浦不敢再睡,穿衣服起来,和玉簪一起到院子里。拿手电一照,不见智慧,只见头门大开,两人走到外面,见铁链子被扔在门外,街上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再到智慧的屋里看,只见女儿依旧酣睡。夫妻二人大为惊讶。鬼呀!玉簪说。
2.
虽然解开了铁链子,但是女儿的这一宿睡得很稳,只是铁链子响着响着就跑到门外,这个谜河浦夫妻二人都解不开。
给孩子换身好衣服!河浦说这话的时候,水缸里的水很平静,井里的水也很平静。他觉得自己说的不是表面意思,但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的话站住脚,因为要进城去,城里人的穿着打扮让农村人无地自容。玉簪说:不但要换衣服,还要洗澡呢,她有几年没洗澡了。玉簪也是,她觉得自己的话也许有另外的意思,但足以与河浦的话对接。
说洗澡,其实也是用热毛巾擦了一下脸和身子,像用叶子擦了一下满身是泥的萝卜。然后,她给女儿换上新衣服。她又看着呆呆傻傻的女儿说:她爹,给孩子的口袋里装点零花钱么。河浦没有什么表示。他觉得玉簪的这番话,已经把她自己暴露了。一个傻子,要钱做什么?于是,他更坚定了要去城里的决心。
炊烟袅袅。玉簪做好了早饭:馒头、包谷糁子稀饭、凉拌萝卜丝,摆在小饭桌上。饭、太阳和麻雀,与往日无异,一棵椿树也和昨日一样,落下几片带着虫子吻痕的黄叶。只是这夫妻二人都觉得对方的心不在胸膛里,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着。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老虎张口就要吃了另一方。
儿子在外打工,以前吃饭,都是他们夫妻二人一起。女儿智慧的饭,要等别人吃完,然后像狗食一样送到她那个黑洞洞的屋子。现在,他们三人围在一个饭桌。夫妻二人看着女儿像饿极了的猪一样,大口吃个不停。他们似乎都在关心女儿的饥饱。但是,玉簪发现了一个问题——河浦不吃饭,这与往常一点儿不一样。怎么会这样呢?而同时,河浦也发现了玉簪的问题——她不动筷子,只看着女儿的嘴巴。而事情还未就此结束。
给孩子应该吃一顿肉。玉簪说这句话的时候,空气很湿润,树上落下一个绿色的虫子,落在河浦的背上,也很湿润。这让河浦更知道了玉簪的心在哪里,进城就得吃肉吗?每天那么多人像虫子一样往城里奔,难道都是吃过猪肉的?这也坚定了自己带女儿进城的决心。
也许是听到了母亲说的吃猪肉的话,智慧的眼睛里充满明亮的光。也许她并没有意识到或者理解吃肉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听到一个新鲜的名词,有点兴奋。这个早晨一切都是从沉睡中醒来,开始兴奋,包括一只麻雀和一棵开始变黄的梨树。
那今天就不进城去了?等吃了猪肉再去?河浦进一步试探玉簪。树上掉下的那只虫子,正沿着河浦的脖子向着纵深挺进。
玉簪说:可是,明天儿子的对象和亲家要来的。河浦说:不过,明天确实会有猪肉吃。玉簪听了这话,说:可是……河浦似乎也没有什么新的论点和新发现,也说了一句话:可是……
“可是”这词,真的让人迷惑。合浦此刻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坚持带女儿进城,而玉簪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探秘河浦的内心世界,只有女儿什么都没有想,在大吃大嚼。那个绿色虫子已经爬到河浦的腰部。也许它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就咬了一口,疼得合浦大叫一声。早饭于是宣告结束,吃肉的事情也就此搁浅。合浦开始不自信了,觉得带女儿进城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太阳一点点升高,他的皮肤上的温度也在爬升,他的心里越来越急躁。他像一只怪兽,在屋里来回踱步。他不再探寻玉簪的心在哪里,而是用一把刀开始把自己破肚剖肠,寻找自己的心在哪。
玉簪在一旁看着河浦的举动,感觉这个男人漏洞百出。她记得自己家里曾经有过一个口袋,不知到啥时候钻进一个老鼠,后来,这口袋就废了,被咬得漏洞百出。此刻,河浦的心里一定有一只老鼠在咬着他弹性十足但又十分脆弱的心壁,一些血液像谷子一样滑落在外面。她一辈子都很崇拜河浦的沉稳和缜密,原来他的这些品质或者优点都是装出来的。这个人要干什么,已经昭然若揭。而自己,女儿的母亲,还是和这个人一起用餐,好在自己什么也没有吃,否则一定吐出来。她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和这个男人同流合污或者共谋大事。正义在她山谷一般的心中升腾起来,若云若雾。
这时候,儿子打来电话。不出她所料,儿子在问关于妹妹的事情。他的话说得很暧昧,是这样的:妹妹怎么样了?还在家里吗?明天我就要订婚了,家里会来许多尊贵的客人,比如你们的亲家和他们的亲戚。玉簪说,你爸在镇上的饭馆定了三桌饭,他等会要带你妹妹进城去。她不再说下去,等儿子质问。可是,儿子却说:也好,要去就赶快去吧,城里有很多机会。
很多机会?这是什么意思?玉簪想了解他的真实意图,可是儿子却说了一句:要去就赶快去吧,时间不早了。然后匆匆地挂断电话。河浦问玉簪,儿子怎么说?玉簪只好实说。河浦点点头说:城里确实比农村的机会多。玉簪没想到这父子二人,竟然同流合污,臭气相投。她变成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在河浦如白纸一样薄薄的脊背上。
什么机会?你必须说清楚!这是玉簪的话,从河浦的背后传来。河浦觉得背上刺痛不已,但他努力地挪开身子说:比如,你去挣钱,在农村里只能给人放牛放羊,拉土打墙,但是,到城里,你可以进工厂做工,到饭店端盘子,到门口当保安,到屋里当保姆,到床上当小姐。河浦说到这里,玉簪感觉似乎有道理,她的锋芒立刻顿了好多,河浦也感觉轻松很多。于是,他又说:城里有大桥,有湖水,有火车,有汽车,有高楼,有网吧,有霓虹灯,有添加剂,有汽车尾气,有黑社会性质犯罪……河浦有点得意忘形,一连串说了许多。
玉簪一开始觉得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后来感觉味道不对。她想用自己的锋芒,把河浦的心挖出来。可是,这个东西一旦挖出来,也许是高兴,也许是恐惧。她觉得这样说,还是不能表达自己矛盾的心理。她觉得河浦的心脏也许是黑的,也许是红的。她既期望是黑的,也希望是红的。她感觉自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似乎有精神分裂症。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求证河浦带女儿进程的真正的含义,否则自己要真的疯掉了。
3.
河浦与女儿坐在通往城里的长途汽车上。司机眯着眼睛,哼着歌。秋日的太阳威力大发,把前面的马路照得格外耀眼。女儿智慧正在河浦的旁边呼呼大睡,按说,她不应该睡觉的,应该大喊大叫,而且打人骂人,但是镇静药正在起作用。
河浦也因此有机会发挥一下思考的作用。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思考了。他先从眼前的这条路思考起。路是什么?是前人经验的高度总结和概括。在每一条路上,都会有人死掉。死者都被埋在路边,插上迎春花枝条,再放上几只蜜蜂和蝴蝶,以纪念他们为路或者为宝贵的经验所付出的一切。我们不是在摸索前进,而是被前人领着走,就像自己领着智慧走了好长的一段乡间小路,眼下正和一车人一起赶往城里。思考由浅入深,由表及里,他开始检点自己的心路。到底为什么带女儿进城。他觉得说实话,自己带女儿进城的意图,是很朦胧的,不知道到底做什么,但是,又不全是朦胧的,还有点明晰。他觉得,朦胧的那一部分是柔软的,可亲的,像乱草;明晰的那一部分是锋利的,无情的,像荆棘。
河浦觉得,带孩子进城的最初的想法并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在借鉴别人宝贵的经验。他似乎清楚地记得某年某月某地某人曾经带孩子进城去了。而且,他还朦朦胧胧地记着,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悄悄地说:带孩子进城去吧!自己的老婆玉簪也许和自己一样,听到过类似的忠告。现在的问题是,二人不能交心,只是把心藏得愈来愈深。
但是,心不是藏得越深越有利,而是要拿出来,作为诱饵,以达到看清楚对方的目的。他今天几乎要放弃了,带着孩子出门的那几秒钟,不过是一种假动作,或者虚拟的表演,主要是试探玉簪的心思。他在自己的心尖上割了一小块肉,作为诱饵,穿在吊线末端的钩上;然后,坐在岸边,看着杨柳秋风,等着狡黠而机敏的玉簪上钩。
我们要进城去了!他看着玉簪说。此时,他手里牵着女儿,像牵着一头羊。其实,他真的牵过一头羊出门,所以,现在牵着女儿,动作娴熟,不用做作。而且,他还非常冷静。他在观察这个女人,看她如何反应,以便自己的试探性的假动作是否立刻结束,或者假戏真做,一做到底。
玉簪一把抱住女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掉下来。她说:可怜的娃呀,你不该来这个世上,你受了多少罪呀,难道你是专门到世上受罪的吗?你跟着你爸爸进城去吧。
不知道多少年了,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哭过。她今天为什么要哭?而且哭得如此动情?哈哈,这个笨女人,真的上钩了!不过是进城,按照常理,应该无所谓或者高兴才是!况且今天是她的生日。但是,玉簪是无法猜透的一个人,立刻抹掉自己的眼泪,并且换了一个往常的冷峻的面孔说:带娃进城吧!快走吧,时间不早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又和以前不一样了。河浦心想,这也许是她过分暴露之后的一个掩饰。他随即决定真的带女儿进城。
他看见智慧的脸上还带着几乎无法觉察到的喜悦。她长得几乎失了形,只是一双大眼睛还是很漂亮,像玉簪。他一脚跨出大门,然后看看女儿的双脚,很笨重地迈过门槛。此刻,他倒是希望女儿这双脚迈不过这个门槛,或者昏倒在地不能动弹,他可以给自己一个充分的理由:无法进城,不得已放弃计划!可是,女儿明明可以走出去,而且行动比平时听话乖巧。为什么呀?难道是天意如此?他几乎要崩溃了。
他是男人,不像玉簪那么感性。他没有流泪。他也不在乎是不是天意,他只在乎玉簪的态度。这个态度决定今后这个家的命运和出路,包括每一棵树和屋檐下的即将飞出的一窝燕子。在临出门的一瞬间,他依然做了最后一次求证,求证自己该不该进城,求证玉簪是不是和自己达到了某种默契,求证女儿的命运。
我们走了!他这次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玉簪,而是看着一棵门前的槐树。深秋的槐树,叶子被霜打过几次,已经变成鲜红的颜色,和枫叶无异,甚至有几滴鲜红的血水挂在下垂的叶子顶端,被太阳照得美丽耀眼。河浦从未见过如此的叶子,今天第一次看见。他想,自己一定是老眼昏花。但是,槐树的枝桠间悬挂着的籽粒饱满的槐豆角,却铁一般地证明这是一棵槐树,以及河浦和这棵槐树的亲缘关系,还有散落在记忆无法到达的地方的关于这个家族的存在。
去吧,我等你回来!这是玉簪的话。本来河浦可以顺着这句话走了。可是,特别仔细的他,又发现了这句话的破绽和粗糙的地方。双方达成的带女儿进城的共识,不过是一个空壳。而现在,玉簪的话里少了一个字,一个关键的字:们。“等你回来”,是暗示什么?为什么不说“等你们回来”?也许是习惯,也许是不严谨,也许是本来的意图的真实曝光。
“带女儿进城”这句话虽然没有明确含义,但是,此刻河浦还是和女儿在一起,可以称得上“们”。车上还有许多进城的人,也可以称得上“们”。坐在河浦后面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样子不是本地人,眼光如鹰,也许是看明白了前面这个男人“带女儿进城”没有含义,便主动出击,和河浦搭讪:带女儿进城吗?
河浦此刻心里空空的,有点要塌陷的感觉,难得这样一个问话填充进来。谁知道这句话进来,又引起一阵慌乱。河浦有些结巴地说:是,是的。
那男人看看智慧,摇摇头说:这孩子啊,唉,不进城咋办呢?一定要进城的,进城是最好的选择。
河浦感觉碰到一个知音,虽然不能交心,但是可以探讨一下相关问题。于是,他说:不知道城里会怎么样?
那男人含糊其辞地说:城里,嗯,也许……是有很多机会吧。我给你一个地址,你要是实在没有办法,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们,不,是帮助你的,而且免费。
河浦接过那人递过来的纸条,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装进口袋。这个人说城里有机会,和儿子的话差不多;说话去掉了一个“们”,又和玉簪差不多。他也许和他们的想法很接近,是同一类人。他觉得心和心都得藏起来,不能互相看见。他也从另一个角度否定了自己,带女儿进城,本来就是一个空壳,自己的想法还没有成熟,找人家做什么呢?
4.
河浦带着女儿,在城里漫无边际地游荡。他本来想紧紧地攥住女儿的手,可是,他发现自己错。,女儿今天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格外恐惧,紧紧地拉住父亲的手不放,一刻也不放开。他的印象中,女儿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这个父亲如此依赖。他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模样是可爱的。他不敢再想,越想离城市越远,再想下去,就到了荒野山村了。
忽然走到一家快餐店,名字很熟悉。他知道好多小孩子都吃这个。自己的女儿可从来没有吃过,也许该带女儿去吃一次,今天毕竟是她的生日。而且,他最近听到好多关于这个快餐的负面传闻。他不在乎这些,也许这是好事,不是坏事。他带着女儿走进去,坐在一个角落。女儿有点狂躁不安。服务生感觉到这一对父女的异常,就特别关照,主动帮他点了一个70元的套餐。河浦看着女儿,又问服务生说:你们这个快餐吃死过多少人?服务生愣了一下,生气地说道:既然知道吃死人,你还带孩子吃,你是最没良心的人!河浦觉得失言,没等女儿吃完,就收拾东西往外走,边走边吃。
现在,已经进城,该探讨进城的内涵了。可是,他还是很迷茫,有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他忽然想起儿子就在这个城市打工,于是就给儿子拨了一个电话。儿子开口就问:妹妹怎样了?河浦说:很好的,和我在城里正逛呢。儿子说:好,带着妹妹到马路上、河边、湖边、大桥上和铁路边去看看,城里的机会多得很。河浦似乎开始接受这句话了,关于城里的机会。
马路很安全。城里的汽车司机很讲文明礼貌的,车速慢得像老牛,而且还让着行人,比起解放前美国吉普过街吓得中国人没命奔逃的时代,真是天壤之别,谁想死于车祸也是一件艰难的事。他们往前走着,看见一座大桥。他带着女儿上了大桥。从大桥上看去,远处是高楼大厦,下面是碧波荡漾的湖面。女儿看见湖水,格外激动。她大喊大叫,把手里的饮料罐一下子扔到桥下。饮料罐在空中飞舞着,慢慢地跌落在湖里,无声无息地溅起轻微的涟漪。河浦顺着这里联想起来。这个饮料罐和女儿一定有某种关联之处。比如,样子都是胖胖的,很可爱;脑子里都是空空的,很单纯。只是饮料罐飞出去的时候,有点胡乱颠簸,不流畅,不像一只飞碟或者草帽那样优雅,成为令人心醉的弧形,倒像女儿的生命轨迹一样坎坷。他记得一个关于男孩子和他母亲的日本电影,最难忘的情节是主人公的一个草帽掉落了。那个电影的主题歌叫《草帽之歌》。他年轻时唱过的: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河流……他记得那个男孩一直说他找不到草帽,更找不到妈妈的心。而此刻,自己的心,也藏得很深很深的,不但女儿这个傻子找不到,玉簪和儿子也找不到。
女儿虽然肥胖,但是对于这个家来说,不如一只空的饮料罐有用,饮料罐还可以卖钱。她要真的是一只饮料罐就好了。可以带回去,或者随手扔到桥下去。女儿是很乖的,果然按照父亲的意愿变成了一只空空如也的饮料罐,被一阵风吹到了栏杆外面,马上就要飞到湖里去了。突然,他听到有人大喊:小心!危险!河浦明白过来,原来是女儿做出了疯狂的举动:她突然爬上护栏,似乎要去找那个饮料罐。眼看着女儿的一只脚跨到护栏外面,身子正在向外倾斜。河浦此刻分裂成两个人:一个管身子,一个管嘴巴。管身子的那个瘫痪在床,不能动弹,奄奄一息;管嘴巴的那个能说会道,油嘴滑舌,触景生情地说:娃呀,快下来,上那么高干啥呢!
这时候,一个老人冲过来,一把抓住了马上要掉下去的智慧。河浦这才合二而一,走过来,一边拉住女儿的手,一边感谢老人。老人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口袋说:不用谢我,在地上捡起一颗石子,丢在我的口袋里。河浦不解地问:老人家,您这是什么意思?老人说:我是这个桥的义务安全守护员,十年了,我在这里阻止过好多自杀的人,当然也有他杀。我救一个人,就往口袋里装一个小石子,看若干年以后能不能堆成一座山,比如昆仑山。河浦从老人撑开的口袋里看到好多石子,有两千多颗吧!这么多人自杀!河浦惊叹道。老人平静地说:这只是一个自杀场所,城里有很多机会的。
河浦又听到“城里有很多机会”。他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说城里机会多是什么意思?老人扳着指头说道:你听着,与“跳”有关的死,有这么多种:跳桥死,跳湖死,跳河死,跳海死,跳楼死,跳塔死,跳车死,跳舞死,跳槽死……常用的有一千多种死法,还要我一一列举吗?老人边说边看着河浦铁青的脸色。河浦嘴巴颤抖着说:不用列举了,我知道了,一个足够。
老人自己在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放在口袋里,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问道:你也是来找机会的吗?河浦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老人家你误解了,我是带孩子到处走走。她脑子有问题,不会也不懂得自杀的。老人说:她不知道,但你知道啊,带孩子回去吧,不要在城里逛了,天不早了。河浦这才发觉,跨湖大桥上的风是很大的,而且很锋利,把自己的胸膛吹出一个大洞,五脏六腑,完全裸露在外。他赶紧用衣服把自己的胸膛捂紧。他感觉路上的人都在看他胸前的漏洞。
河浦觉得自己遇到了困难,他想起了路上给自己留地址和电话的人。他把电话打过去,说明自己就是在车上带着一个傻女孩的人。对方很热情,也很中肯,说:孩子的病要赶紧治,而且愿意介绍一家好的医院。河浦说:大小医院跑遍了,但最重要的是没钱了。那人说:有个办法,叫做让孩子自己救自己。河浦不解,请他明说。那人说:可以卖肾,一个两万,两个四万。河浦问:两个肾都割了,人能活吗?那人笑了,说:你真的愿意她活着?我不相信。
现在,河浦胸膛的大洞不但没有补上,而且把心落在外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满街道的人都在看他。他记得儿子上大一的时候,惊讶地告诉他说老师带我们做了一个离体蛙心实验,把青蛙的心脏拿出来,放在支架上,还在那里扑腾扑腾地跳。
5.
河浦与夜幕一起降临在回村子的小路上。月光照耀着大片的田禾,虫声欢愉。身旁的包谷地里,包谷棒子已经掰掉了,茎秆轻松而无声地站立着。相比之下,河浦的脚步沉重,发出轰轰的响声,整个村子都听到了。狗的叫声便是证明。他想:听到也罢,只要大家看不到我胸膛的大洞。但是,有一个人马上就要看见的,那是玉簪。怎么给玉簪交代呢?他在村口徘徊着,不敢进村,像一个夜晚出没的胆小如鼠的贼。他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出发之前,就应该和玉簪交心。问题是,谁也不愿意先把心拿出来。
他到这时候算是完全后悔了。他多么希望女儿智慧这时候就出现在自己身后,哪怕怎样的痴呆癫狂都是可爱的和美好的。他本来想把女儿丢弃在人群中,让她自生自灭。可这丢弃真的不容易,女儿这时候似乎变得聪明了,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放手。他带她逛公园,在天快黑的时候,带着她到荷花池边看荷花。他指着枯萎的荷叶和黑色的莲蓬说,你看啊,那荷花多漂亮。
女儿也许平生第一次听懂了他的话,以为那是荷花,而且很漂亮。依她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出神地看着。河浦慢慢地变化着自己的位置,到了她的身后。他只要轻轻地推一把,时光就变成明媚的初夏,莺歌燕舞,这里的荷花就更美丽了,游人如织。儿子带着女朋友专门来赏花,一边拥吻,一边赞美,说她出污泥而不染,说她冰清玉洁,永远怀念。玉簪也是很喜欢荷花的,年轻的时候,还绣荷花图,会带着她十八年前的杰作到来,一边看荷花,一边往池子里抛撒纸钱,祭奠美丽,以显示自己也曾不俗。许多挖藕的人,也会划着一叶扁舟过来,脱光衣服,跳下去辛苦作业,以证明自己是敬业模范,不一会儿,挖出一船洁白如玉的莲藕。喜欢吃藕的市民们,会纷纷来排长队,你买一根,我买一根。回家要好好地清理,去掉污泥,然后爆炒或凉拌,多放生姜,可以去腥味;也可以包饺子,味道佳美。
想到这里,河浦伸出手,就要推了。可是,他又犹豫了。又给儿子拔了一个电话说:儿呀,你说得对,城里就是机会多,我找到一个。儿子回电话说:爹,机会难得,稍纵即逝,要抓住不放,这是我的老师说的名言。河浦听了,似乎有了信心,他运了运气,狠劲出手,猛力一推。结果,因为急于求成,或者过于慌张,自己一头栽进池子里,头扎在污泥里,拔不出来。两只脚朝天,像腐烂的荷叶,在随风摇曳。智慧看了,拍手大笑,不一会,笑容就消失了。也许她觉得这个男人倒插在那里的姿势并不优美,最美的是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她伸手抓住他的双脚把他拽上来,想让他再来一次。河浦满脸淤泥,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女儿哈哈哈大笑。他用池子里的水洗了脸,然后,把傻笑不止的女儿一把推在和荷花池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他在心里构思了两个场景。第一个场景:玉簪一见面就问,你回来了,孩子呢?他交不出人,她就扑上来,把他咬住,撕成碎片,把一切内疚都发泄在他身上。但是,明天就好了,儿子媳妇要来了,这个家里有了一个新的天资聪慧的女孩。女孩的子宫长得像房檐口的梨树上的大水梨。她能生娃,生得比一棵梨树上的梨子还多,比一地包谷棒还多,而且个个都健康,没有坏的。第二个场景:他进了门,玉簪问:你回来了?他回答:我回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其他情节,相对无言,洗洗睡了。这下,他就发现了这个女人的蛇蝎心肠,扑上去,同样把这女人咬住撕碎。但是,明天也一样的好,还要和这个丑恶的女人一起生活下去,为了儿子。
河浦深信,不管怎样的场景,一定是殊途同归。于是,河浦坦然地走回家去,果然进门就看见了玉簪,她正站在银色的月光下。院子里的一堆剥开的苞米,赤裸裸地露出暗淡的金黄色。玉簪站在这些玉米中间,一丝不挂,也露出暗淡的金黄色的皮肤和金黄色的淫笑。还有,那个栓女儿的铁链子竟然挂在她的脖子上,非常合适,也极为重要。这不是他构思的两个场景,而是他未曾想到的。河浦脑子一下子就乱了。
你,你怎么了?河浦惊慌失措地问道。玉簪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接着便跳广场舞,铁链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忽然,一条狗跑过来,在她身上嗅着。她把铁链解下来,扔在地上。链子被狗叼着往门外跑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依旧在那里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