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蜜儿茶开花了。黄色的花瓣里,似乎要流出金光闪闪的蜜汁,引得蝴蝶飞舞,还有许多蜜蜂来为它的芬芳和甜蜜忙碌。但是,山里的花草只是美丽的寂寞和动人的荒凉,没有青青子衿和衣袂飘飘的浪漫和艳遇。蜜儿茶却和家住大山里的李老太太的柴米油盐的淡淡的生活牵扯到一起。每到这个季节,她和其他的山里人一样,在偶尔路过的时候,会顺手采一把蜜儿茶的花儿,包在亲手织的白底蓝色方格的手绢里,回家晾干了,四季泡水喝。但是,不能像泡茶那么喝,它不但没有茶的香味,而且实在是太苦了,要放上一勺子糖,压一压苦味,像城里人喝咖啡。李老太太一直用白糖,不用红糖。她说红糖是热性,与蜜儿茶相克。
此刻,她不是去采花,而是正在山坡上匍匐着身子去采这植物的全草。蜜儿茶只是太白山当地人对这种草本植物的称呼。山里人从来都是这么叫,像叫自己孩子的乳名。蜜儿茶植株笔挺修长,高约一米,学名叫贯叶连翘,又名小对襟草,是常用中草药,虽然《药典》里没有收录,但是民间医生都当中药用,真是秦地无闲草。太白是它的适生区,一千五到两千米海拔的山上随处可见。当然,这些药名只有收药的人知道,李老太太只知道它叫蜜儿茶。可是关于药性的寒凉温热,她也知道一点:蜜儿茶能清热解毒,治疗头疼脑热,甚至治疗黄疸肝炎,大人小孩都可以用。
她的儿子小时候也喝过蜜儿茶泡的水。儿子小名叫繁儿。名字中的“儿”字,也许就是蜜儿茶的儿音信手拈来。但这个“繁”字,她想了许久,繁茂的山林,繁密的果实,繁华的集市,繁荣的日子,等等。她也曾带着儿子到山上采蜜儿茶。那时候他还小,没有这种草高,到处跑,大人一眼不瞅,就钻到很深的草丛中看不见了,像一只鼠兔。草丛中会有各种各样的蛇,也有那些让人致命的虫子,草丛的边上有悬崖……每次带儿子来,她都格外小心。每次下山,儿子也要学她的样子,脊背上象征性地背上一小捆劳动成果。母子俩驮着快乐回到家,把蜜儿茶晾晒在院子里。它浓浓的特有的味道蒸腾开来,无处不在,给人一种满足感。她常顾不上洗掉手上的蜜儿茶的汁液沾染的痕迹,其实也不用洗,是很干净的东西。她会把镰刀挂在房檐下,让它闪亮的沾着青草碎屑的绿色的刃子沐浴在风和阳光里,不要生锈了,不要失去了明天的锋利。
现在,镰刀虽然依旧锋利,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挥舞,所以,她干脆不带工具,只带着两只弯曲得像耙子一样的手。她已经七十多将近八十岁了,和屋前的一棵古老的核桃树差不多同龄。她胳膊上的肌肉已经萎缩,耷拉着,有许多皱褶,像老树皮,让她的手臂没有了力气。她的关节因为长期的风湿,已经有些僵硬和变形。好在蜜儿茶的茎干并不那么顽固,只要稍用力气,就能从根上折断。折断一根又一根,不一会,就有一大堆了。这会儿,她要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看着周围熟悉得没有感觉的一切。
蝴蝶们依旧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它们要抓住午后这段金子般的时光执着地渲染爱情。也许明天,它们就要生儿育女,然后迅速老去,死亡。李老太太面对如此情景,也可以回忆起自己舞动的青春时光。她确实也年轻过,美丽过,像一只蝴蝶。她的娘家在山外,离山几十里地,也不算远。其实说来这也不是她的娘家。七十多年前,兵荒马乱,再加上连续干旱,庄稼颗粒无收。父母带着她和弟弟逃难来到这可以隐隐约约望见山的地方,那年她五岁。她一直记着,在一户人家吃了一顿饱肚子,然后睡了一觉,但一觉起来,一家人都不见了。她便成了这户人家的女儿。她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哪里,但那个地方是看不见山的,生身父母从没有来找过她。这家人起初对她蛮好的,但后来就不好了。她终于在艰苦的劳动和挨打受骂中长到十七、八岁,一匹披红挂彩的黑驴驮着如花似玉的她出嫁到太白山。
她是嫁到山里来才知道蜜儿茶的。当然也知道了更多的东西,比如那个和他拜花堂的男人,其实家里并不像媒人说的那样,有车马有钱财。他的车子是独轮手推车,并不是大户人家的马车;他的房子顶上铺着茅草,而不是两面淌水的大瓦房;他没有钱,穷得叮当响,像挂在房檐口的一只黑色的风铃,唯有他病怏怏的身子倒像个少爷。
她倒是没有惧怕过山里的日子,也没有嫌弃这穷男人和一无所有的家,却因为自己不能给人家生养而伤心愧疚。结婚五六年后,她抱养了一个男孩子,便是繁儿。病怏怏的男人早早就撒手走了,是她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成人。她供儿子上学,村里上小学,镇上上初中,县城上高中,省城上大学。她给儿子娶了媳妇。如今儿子一家都在县城工作。她的记忆里,儿子多年没有回来过了。他一定找不到村子了,把蜜儿茶的样子和味道也许忘了。但是还好,没有忘了她这个养母。
她不喜欢“养母”这个词,有点腥气,也忌讳别人说起。她第一次听到儿子说这个词是在他教书的学校。那天,她看病买药没有钱,到县城去找儿子。儿子说:这月工资还没发,你先回去吧。当时,正好校长在场。他问:这老太太是你母亲吗?儿子说:是我养母。校长似乎也嫌这称呼腥气,有点生气地说:养母也是母亲,比生你的母亲功劳更大,不要让老人空跑一趟,今天先从出纳那里拿些钱给你母亲,回头在你工资里扣,以后每月按时给老人寄钱回去。从此,真的省事了,不用跑路,每月就可以拿到二十元钱,但儿子却基本上不回来了。她有点后悔,不该到单位张口问儿子要钱,更不该让校长知道。现在儿子给的多了,而且是一张卡。她拿着卡到信用社让营业员帮着取钱,有熟人问她:儿子一月给你多钱呀?她说:三百。问话的人就说:啧啧,几十年了,还是这么一点呀?告诉你儿子,现在啥都涨了,养老钱该涨了。她笑笑说:儿子也不容易,开销大,还要养他儿子,买房子,买车子,还要给他的儿子娶媳妇。
她很喜欢自己的孙子,小时候虎头虎脑,很可爱,像他的爸爸。虽然儿子和儿媳妇不让她到县城去,甚至不让她进门,不让碰孩子,但她还是见过好多次。孙子如今已经长成小伙子了,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儿子,她也有了重孙子。她逢人就说:有了重孙,阎王接进城门,我有重孙了,以后我到阴间阎王爷也不能怠慢我呢。孙子去年还回来过一次。开着汽车,停在门前的那棵核桃下。第一次在铺满落叶的松软的土地上压下一道车辙,留下一些浓浓的汽油味道。他们拿着竹竿打了好多青皮核桃,装在汽车上。她让孙子和媳妇到屋子里坐。她给他们说:你爸原来就住在这里。他们只是站在低矮的房子门口,看了看潮湿而阴暗的屋里,以及油腻腻的锅灶和土炕。屋子里散发出来的陈旧腐朽的味道,让他们有点受不了。孙子媳妇捂着鼻子走了,坐在汽车上不肯下来。孙子还站在门口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并且围着古老的房子转了一圈。她顺手在路边采了一把蜜儿茶,说:给你爸带上,泡水喝,清热。她站在路边望着汽车走了,也看见那把开着米黄色花儿的蜜儿茶被从车窗里扔出来,落在地上。汽车发出呜呜的声音,车轱辘扬起一阵干枯的树叶和尘土。
其实,她在干活的时候,是没有时间回忆这些的,也不喜欢回忆。回忆总是有一种蜜儿茶的苦味压不住的感觉。树木的影子在林间悄悄地发生了很大变化的时候,她才停下来,用一根绳子把这些劳动成果捆起来,然后,弓着腰扛着从山上一步步走下来,走过隐约在草丛中的小溪,走过半山坡的被时光和人们遗忘的她自己的蓝瓦房,走过密林间弥漫着的绿色的味道,向镇上走去。背着一百来斤的柴火或者土豆下山,她也行走自如,不会觉得累,但这是往事了。现在,她知道身上背的这一捆东西没多重,但感觉特别沉,像是有几百斤。
蜜儿茶这样的草药,镇上有人代收购。他们也收购刚采来的湿药材,会放在门前晾晒。等到晒到七八成干的时候,打成捆,等客商来收。收药的女人四十来岁,她开了一个杂货店,收购药材算是副业。她看了看放在门口的一捆蜜儿茶和满身草叶的李老太太,说:你今儿又上山了?还是老价钱,一斤一毛八。明儿不要去了,休息一天。李老太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似乎并没有指望一斤能卖一元钱。一共称了三十七斤,收药女人把七元钱钱塞到李老太太手里,说:多给你三毛四,不用找。
她不想多收人家的钱,刚一推辞,就被挡了回来。她从收药女人手上的力气中感觉到她的态度是很坚决的,也是真心的。她也不说谢谢,只是低头用手捏着钱,慢慢地往家走去。太阳已经西斜,树的影子都被拉长了好多。她一直在想着多拿了人家三毛四分钱,要是自己在山上多采几把,也许就凑个整数,就不会沾人家的光。其实,每次都没有一个整数,都会沾一点儿光。
嘀嘀,汽车的喇叭声让她吃了一惊。她停住脚步,也停住了关于蜜儿茶的思绪,让汽车走过去。这是从县城回来的最后一趟班车,明天依旧是这样,年复一年。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汽车的背影。它满身尘土,缓缓地停在不远处,车上下来许多人。她也曾像这些人一样,每周都赶汽车,到县城给上学的繁儿送干粮,不过,那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她好久都没有坐过车,也没有去过县城。其实,镇上也不错,什么都便宜,人也都好,有些人虽说一辈子没打过交道没说过话,但是说话的口音听着亲切。她走过马路,走进一家商店。店里的灯光已经亮起来。她用卖蜜儿茶的钱买了二两白糖,还有一些其他的小零碎。然后,她沿着熟悉的路往家走。这时,太阳已经彻底落在山后,天黑的速度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