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已经记不清手里的杯子是在那些人进来之前掉到地上的,还是进来之后。但她一直清楚地记得杯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玻璃无声地散开了,散成晶莹的小珠子,在地板上乱飞。淡黄色的茶水也追逐这些玻璃的碎片,在地板上形成难收之势。她泡好的一杯茶的娴静,被打碎了。从这个杯子掉下去开始,她后来所有的记忆全是碎片,缺失而且错位,以至于不能彼此关联。
那是三月,桃花的花瓣,也从一个拥挤的状态无声地散开去,东西南北,千里万里。这些人进来的时候,她正品着茶,和同事赵一琛在聊厂区树林的一群黑鸟,都说它们全身乌黑,面孔模糊。婧儿,出事了!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她很困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愣愣地看着她们。她们平时无不面带春分,今天却表情僵硬,带着几片背影处未曾融化的积雪。但是,她们都是很努力的,不断地运动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力图使它们活泛起来,以便显出一些春意。
谁出事了?出什么事?她的问话,毫无主动性和积极性,只是被这样的一种气氛的波浪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发出敷衍和附和的声音。洪强出事了!飞机出事了!听到这话,她再也不能被动了,大脑中立刻显现出自己老公苏洪强的身影。苏洪强是厂办主任,三十五岁,朝气蓬勃,精明能干,上级正准备提拔他当副厂长,组织部已经谈过话了,只等上会研究通过。其实,后面的事情,也只是个形式了,等于已经内定了。有些知道内情的人,见了已经称苏厂长了。他今天要代表厂里去南方参加一个会议。儿子苏扬还吵着要一起去呢。苏洪强拗不过他,征求妻子的意见。但是,李婧还是很冷静,说你正在事业上升的关键时候,带着他去开会,是个私人的包袱,别人要是提意见怎么办?不要影响你的升迁。最后,苏洪强吻了一下妻子,说了一句:看好儿子,我三天就回来。然后,就出门了,坐着厂里的小车直奔机场。这些细节,李婧此刻还能勉强回忆起来,往后就不行了。她手腕上的两串心爱的翡翠的珠子,也将在以后的某一日掉到地上,散开去,落在四面八方。
飞机出了什么事啊?洪强有没有受伤啊?你们都站着干吗?坐呀!她此时的智力水平一下子从一个大学文化的信息科办事员,下降到托儿所大班的小朋友。大家看见她如此麻木,只好实话实说,说飞机起飞后三分钟就散架了,洪强从天上掉下来了。她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地板上的细碎的玻璃渣,它们还在自由地滚动,不能静下来。李婧还是没有进入事实之中。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啊?洪强这次回来就要当副厂长了,怎么出这么个事,会不会受影响?
同事赵一琛一把搂住李婧,说:婧儿,你这是咋了?你哭啊,哭出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哭?李婧不明白。她始终没有哭。赵一琛却哭了,在场的好几个人也哭了,发出抽泣声。
春天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2.
没等苏洪强的遗体告别仪式完毕,李婧就被送进医院。到处是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被褥,还有白色的大夫和护士,没有别的人。谁把她送过来的,她忘了。记得那些人面孔模糊,匆匆来又匆匆地离去了。虽然是春天,医院里是没有春意的,很寒冷。即便有花开,似乎也是一种假意的安慰。她进来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哭,说是有个病人不小心从六楼掉下去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心里想。但是,她没有把别人掉楼和苏洪强的坠机死亡联系起来。二者也确实没有什么关联,虽然都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
你应该好好休息,别的没有什么。这话不知道是哪个大夫或者护士对她说的。厂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她都是认识的。但是,今天这个几个显得那么陌生。她分析了一下,主要是他们离自己太远,不肯围拢过来。她似乎记得,以前什么时候,自己感冒了,或者根本没有什么病,大夫和护士围着她,体贴入微。她还记着林子里的那些黑鸟,聚在一起,不离不弃,惺惺相惜。还有自己的同事,说不清哪个部门的人,提着礼品来看望,都围拢着自己,关怀备至。可是,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人影晃动,情节很凌乱,无法整理。
总算有个护士走近自己,觉得面孔熟悉而陌生,这让她很感动。可是,那护士只是例行公事地说:注意看点滴,感觉不舒服就按墙上的按钮。她说完就走了。她看了一下,墙上哪里有什么按钮,护士只是那么一说罢了。这又令李婧很失望。至少,护士应该和自己聊一聊,关于飞机失事的事情,或者由此在厂里引起的反响。
她感觉到脚手很冷。也许是这个原因,她注意到了护士挂点滴瓶子时的动作,踮起脚尖,挺胸,双手和嘴巴向上。她白色的护士鞋,折成近九十度。她想起自己也曾把脚折成这样的角度,似乎也是初春的季节,苏洪强个子高,所以嘴巴也在很高的地方悬着。她终于够到他嘴上一点点春的气息,温暖而急促。她心里的花儿就开了一半。现在不是了,上面没有苏洪强。点滴瓶子高高地悬在她的头顶,在轻微地晃动,让她有点眩晕。马氏滴管里的液体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忽然,她大叫一声。可是,周围没有动静,她又连续大叫。
护士终于来了,脚步缓缓,但声音很重:怎么了?你叫什么?李婧生气了,惊讶且愤怒地质问护士:难道你没有看见吗?吊瓶掉在地上了,还有血!护士说:哪里有?我想你是太紧张了,不要多想,你现在只是一个病人,安心休息和治疗。护士说完又走了。她看地上时,什么也没有,再看吊瓶,还是在那里悬着,自己的身体在最低处,当然不算最低,离地面还有两尺的距离。忽然,她看见地上有几颗散乱的珠子,翡翠色的,而自己左手上的一串珠子没有了。她才意识到,也许刚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情:自己的一串珠子掉在地上,四散开来,有的滚到床下去了,有的滚到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去了,没有人给她捡起来。后来,这一串珠子全丢了,好在右手上还有一串。
3.
苏洪强的死在厂里似乎没有掀起什么波浪。天气慢慢地向着温暖的方向艰难移动,花儿和叶子们自由而幸福;还有些面目不甚清楚的黑鸟,像往日一样,聚集在一起,你不走近,它们不散。李婧觉得应该有人议论,或者问她关于飞机失事的情况。
你们在说什么?是关于飞机的事吗?有一天,她看见一堆女人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面孔相当熟悉,但却也模糊,所以她忍不住问。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没有说什么,我们在说刚才看见树上有一只鸟掉下来了,也不是道是病了还是被人用枪打了。她说:是吗?在哪里?让我看看,枪打的会有子弹孔。虽然李婧如此感兴趣,那些人却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然后轰地一下全散了。怎么会这样?这些人怎么了?李婧想。
她记忆不好了,但是还有一些残存。她记得以前自己走在路上,她们都会凑过来,和她说话,有什么消息也都会首先告诉她,包括张三偷汉李四丢钱。现在,偌大一个工厂只有她一个人在走路,那些人都化作飞鸟、蚂蚁或者苍蝇什么的,和她保持着生物进化的遥远距离。她走进办公室,忽然发现变化好大。她的桌子上堆满厚厚的一层土,有几株不知道名字的小草正从中冒出头来,将要茁壮成长。没有人和她打招呼,也没有人给她沏茶倒水,赵一琛在低头看BB机。办公桌荒芜了,原因是赵一琛这家伙懒了,不像以前那样对她殷勤有加,关心备至。
有一天,她亲眼看到一件事,还是关于鸟。厂办公大楼上的琉璃瓦片松动了,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摇摇欲坠。她正看着,忽然掉下来一片,砸死了一只在地上啄食的黑鸟。她走进信息科,赵一琛已经到了。她对赵一琛说起了刚看到的事情,因为她觉得这不同寻常。赵一琛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头,叹口气。李婧似乎很惊讶,说:一只鸟被砸死,这是苏洪强死了以后,办公楼发生的最大的变化。赵一琛说:要说最大的变化,是厂办的那个最年轻的办事员又下车间去了。哪个办事员?她在追忆着。赵一琛说:就是那个奶儿挺得多高,大腿露得多高的那个。
女人的这两样东西,一下子激活了她的部分记忆。那个女的原来是个工人,是苏洪强从车间要来的。她的工作名义上是收发文件,实际上是伺候苏洪强。沏上一杯茶,娇滴滴地递给他,临转身再抛个媚眼。苏洪强说味道咋没有昨天的好,她就走过来,拿出又白又大的乳房,往里面滴几滴奶水。他喝几口就醉了,说不行了,要找地方躺一会。那女的就说:你好坏嘛。每当这时候,李婧就冲上去,把这一对贱人咬出血来。因为她当时就坐趴在厂办的吸顶灯上,把自己伪装成一枚吸血的蚊子。
4.
春天的夜晚,房子里弥漫着温暖的光芒和空气。她不敢关灯,而且睡意全无。她占了半个床。另半边一直给苏洪强留着。枕头的位置和形状都没有变样,那个坑是他的脑袋压下去的。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了他的鼾声从枕头凹陷的地方传出来。她下意识地转身去搂抱他,什么也没有。她吃了一惊,浑身大汗淋漓,起身在卧室里来回走。苏洪强要回来了!她分明听到有人大声地给她说。这个人似乎就在卧室里,似乎在客厅里,也似乎就在楼下。怎么?苏洪强还能回来吗?像平时一样,咯吱窝里夹着一个黑色皮包,脚蹬三接头皮鞋。夏天穿短裤搭配三接头皮鞋是最时尚的。他进门来就把皮鞋踢了,像散架似地歪斜在沙发上,等她端茶倒水。她情愿伺候他。他很有脑子,也很有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而自己只有一个美丽的空皮囊。用苏洪强的话说,论美貌,你在厂里拔头筹,无与伦比;论女人的智慧,你在厂里倒数第一,甚至不及我的一根脚趾头。
此时,她分明听到苏洪强的十个脚趾头着地的声响,而且听到开门的声音,咯吱咯吱。难道是丈夫回来了?她惊恐地看看屋里,在微弱的灯光下,一切都很真实。还有,八岁的儿子苏扬在他自己的房子里说着梦话,不会是幻觉。但是,也说不准,幻觉有时候比现实还真实。她在心里思考着,如果进来的是苏洪强本人,那就是幻觉;如果进来的是一只狮子、藏羚羊、一休小和尚或者清朝的僵尸什么的,那就是虚构;如果进来的是盗贼,那一定是真实的。她飞快地思索并瞪大眼睛看着。门开了一个缝,一个人探出脑袋来。他的脑袋不是裸露的,而是套着丝光袜子。这无疑是一个专业的贼。这贼来的不是时候。苏洪强的死亡赔偿共二十多万,自己还没有领呢。
夫妻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才几百元,在银行存款十几年了,也只有几千元。李婧觉得钱已经不少了,虽然还没达到目标。她的目标是赶上养猪的万元户了。赔偿的这二十万,该是多大的一个天文数字啊,相当于二十个富裕起来的万元户。如果每人戴一朵大红花游街,该是多么浩大的队伍呀。可是,李婧确实不稀罕这钱,不像养猪户是自己挣来的,而这是苏洪强的命换来的,什么也没有丈夫的性命值钱。而且这钱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的烦恼,惹贼只是其中的小插曲。
贼在客厅里四处翻找。李婧在墙角里大气不敢出,只有微微地哆嗦。忽然,门又咯吱一声,又进来一个人。那贼吓得赶紧趴在沙发拐角处。进来的人没有看见贼,也不是贼。李婧看清楚了,是自己的弟弟。这下好了,不怕了,可以把那个贼捉住了。可是,奇怪的是自己的弟弟和贼的动作一模一样,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翻找。难道也是找那二十万吗?难道他不知道吗?钱还没领回来。弟弟到底比贼熟悉内情,很快就有了收获。似乎是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放在眼前,拿出自己的BB机,借着屏幕的微光看了看,满意地装在口袋里,准备离开。她也借着微光,也看清楚了弟弟的脸,绿莹莹的,不同往常。谁知道躲在沙发拐角的那个盗贼不答应了,他似乎觉得后来者居上不可原谅,扑过去给了他一拳,趁着对方惊魂未定地倒在地上的时候,拼命地从他口袋里抢那个东西。两个人在客厅扭打起来。盗贼似乎有点手脚不灵便,也有点体力不支,头套被弟弟扯下来了。李婧看明白了,贼原来是自己的公公,苏洪强的父亲。两个人也不说话,只是打斗。客厅的电视不知道怎么给开了,正上演罗马斗兽场的剧情。突然,一个落地式台灯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些碎片像水花飞溅,落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都愣了一下,一个跑了,另一个追出去。
李婧起来把客厅的灯打开查看,发现身份证和户口本丢了。她似乎想起了,这几天公公和她的母亲以及弟弟一直谈判和争吵,为了那二十万元归谁保管的问题。公公说这钱将来要供苏扬到英国牛津大学读书,所以谁也不能动,必须当爷爷的来代管。而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却说,你别骗人了,是你自己是要独吞这笔钱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娘家人必须代管。两家人各怀心事,矛盾尖锐,闹得厉害,差点打起来。
那两个还在外面的楼梯上厮打,忽然,楼道传来一声绝望的哀嚎,然后是嗵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坠落了,一切平静。她心里暗暗高兴,终于不打了。
5.
第二天,儿子苏扬说:舅舅和爷爷打架,舅舅摔成骨折了,爷爷被拘留。她说:何苦呢。也许是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儿子奇怪地盯着她看了良久。
怎么了?她问儿子。没什么,学校里……也没什么事。儿子说完转身跑了。学校里没什么事,没事就好,她已经担当不起任何事情了。让儿子将来上牛津,可笑而飘渺。他还小呢,咋能说那么远的事情。苏洪强马上要提拔了,出差回来就要宣布了,可是,他却坠机了。
她脑子里的地方很小,把别的杂乱的东西扔出去,只装着儿子和他的学校——市中心小学。儿子之所以能上这个学校,是苏洪强活动的结果。他给校长和班主任送礼,才把苏扬弄进去。每次开家长会或者有事找老师,都是苏洪强去,她很少去过。但是,她知道班主任很好,把近视眼的苏扬放在第一排,而且安排让他当少先队中队长。
就在儿子说学校一切都很好的这天下午,她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儿子在学校出事了,从很高的教学楼上掉下来了。天哪,苏洪强刚掉下来,儿子也掉下来了?她顾不得问具体细节,发疯一般来到学校。学校平静成一潭深水,没有微澜。这是发生大事以后的掩盖行为,就像苏洪强的死,厂里没有什么动静一样。她一口气冲上三楼左边的第二个教室。上课的老师和学生们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看见教室的前排并没有儿子苏扬的身影。儿子哪里去了?这么快就清理现场?比闹市里的交警还快。
儿子呀!她大叫一声,失去了意识。等她意识恢复的时候,场景变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学校,而是在一个豪华酒店的餐桌上。她记得很清楚,苏扬的班主任苏军说有关于苏扬的事情要和她谈。她觉得不但要谈话,顺便也请老师吃个饭。苏洪强在世的时候,没请苏军吃过一次饭。因为苏军和苏洪强是同村的老乡,而且还是远房堂兄弟的关系。虽然没请吃饭,但是苏洪强在厂里给苏军办了许多事,包括把苏军的妻弟招进厂里等。
现在,菜还没上来,两人拉话。弟妹啊,苏扬这孩子掉下来了。这话又勾起了她前几天的记忆,说苏扬从楼上掉下来。她脸上的表情立刻僵硬了,意识有点散开了。她看到苏军脸上掠过一丝春天的淫荡。这淫荡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哦,弟妹,你没有明白吧?我说的掉下来,不是说他从教学楼上掉下来,我是说他学习上掉了。上次可能是传话有误,把你给吓了。不过,这学习上掉下来,是很可怕的,和从飞机上掉下来是一样的,都意味着死亡。前者,肉体虽然灭亡,精神永垂不朽,比如我的弟弟苏洪强,他永远活在大家的心中;而后者,肉体苟活,精神死亡了,孰轻孰重,你也明白。
酒店里四处弥漫着奇怪的烟雾和味道,李婧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苏军还在侃侃而谈:我给你提一个建议,把苏扬转走吧,转个好学校,以便对得起他死去的爹。李婧不明白苏军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中心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她有点恳求地说:当初为什么要把他转来呢?就是因为这里好,还是让他留下吧,哥你多费心。
任凭李婧怎么说,苏军铁青着脸,就是不答应,甚至反过来哀求李婧饶了他。李婧更是哀求苏军。到最后,苏军叹口气说:那就留下吧,我这个班主任就得受苦了。当老师你也知道,是最辛苦的,一是工资低,二是没福利。你看我这BB机,经常欠费,就算有卡拉OK的小姐呼我,我也收不到。和你开个玩笑,其实我不玩小姐,小姐哪有良家妇女好啊。李婧早都从苏扬嘴里知道,学生家长要给苏军送礼,要给他的BB机充费,邀请他吃饭。否则,就把学生的座位调到最后面,让近视的学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儿。她想,苏扬大概就是这样吧,自从苏洪强死后,苏军就把苏扬的座位调到最后。他近视眼,只能猜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是什么字,学习掉下来是必然的。
她对苏军说:只要让苏扬在你班上上学,你的BB机费用我来充。苏军脸上又掠过了一丝春天的淫荡。他说:弟妹不但人长相漂亮,还通情达理,难得,难得。话又说回来,你现在是最大的万元户了,洪强的二十万你八辈子都花不完,让我也沾沾光。他说着,肆无忌惮地把脚伸过来,塞进李婧的两腿中间。
这个事情要是放在平时,李婧会拿杯子砸在他的头上,以此捍卫全世界妇女们的尊严。可是现在,她突然记不得这个放肆的男人是谁,也许是苏洪强,也许是自己的初恋情人。李婧脸上飞起了红晕,不知道如何是好。苏军看着她的反应,胆子更大了,伸手过来摸她的脸,并且说:看见你,我不学坏都不行。就在这时候,两个不认识的很壮实的女人冲进来,张口就骂淫货,接着就把李婧一顿暴打,脸也打肿了,头发也揪掉了。苏军趁机溜了。
6.
公公与李婧的妈妈和弟弟虽然为了赔偿金闹腾一阵,终于没有得到什么,钱还是李婧领了。二十多万,她一分钱不敢花,心想,留着吧,慢慢地再决定怎么花。她把存折藏进枕头里,夜夜枕着,这样才放心。倒不是她贪财,而是她觉得这二十万钱要是弄丢了,事情太大,这是苏洪强的命和儿子的未来。
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春梦。梦里那个和自己亲热的人不是苏洪强,但是,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那个男人竟然还睡在在自己的身边。初夏的季节,房间里有点热。李婧只穿着内裤,而这个男人也赤裸身体,只穿着内裤。他的头枕在苏洪强的那个枕头上。离自己的枕头,确切地说,离自己的存折仅十几厘米。他的头发浓密,也比较长,最长的部分,甚至已经挨在她的枕头上,而苏洪强的头发天生稀疏,且有点早早的谢顶;他的肌肉发达,身体结实,而苏洪强大腹便便,有点虚胖。房间的灯光有点暧昧,暧昧得让她不能辨认出这个男人是谁。
她吓得赶快起来,逃到客厅。打110?她又很犹豫了,万一是自己的丈夫或者自己的情人怎么办?那不被人笑死。但是,她觉得自己是没有情人的,这点和苏洪强不一样。她记得自己对于苏军是没有好感的,尤其是玩小姐的男人,是很脏的。她把自己的两腿之间用水冲洗了无数次,虽然脚不一定能传染花柳病。这个人估计也不是苏军,他比苏军年轻。正在无助的当儿,她想到了同事赵一琛。她打电话给她。
赵一琛说:什么?在你床上,你都不认识,我怎么知道啊。她说:哎呀,琛子,你帮我想想嘛,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婧儿,我想,会不会是那个夜猫子?他最近总到办公室来找你,而且跟你打得火热,你们好几次一起出去吃饭,你不记得吗?赵一琛这样一说,她想起来了,确有其事。这个夜猫子叫叶茂,是厂里的一个工人,除了人样子长得好以外,别的一塌糊涂。但是,具体哪些地方不好,她想不起来。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那家伙还在酣睡。她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是夜猫子。这家伙有没有实施强奸?她记不起来了。她仔细勘察事发现场。但似乎这里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搏斗。两个枕头规矩地呆在各自的位置,不敢越雷池一步,立志做传统道德的典范。被子有点散乱了,也有点儿不规整,显出些轻浮和放纵的意味。胸罩,丝光袜,随意落在地上,不仅放纵,而且有些放荡。她脚底下不小心踩着了一个东西,软软的,滑滑的,还流出一股粘液,这是安全套。事实很清楚,这不仅是淫荡,简直是堕落。她有点明白了,是自己不守妇道,苏洪强的事情还没有冷却自己就出轨,还不是什么强奸犯罪之类。现在,不是为了人格而战,而是要为了面子而搏,得赶快把这家伙轰出去。用什么办法呢?她没有想起警察和110,而是想起了辣椒水。她又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等她出来的时候,端着一碗红艳艳的辣椒油和黄稠的胡椒水,一脸坏笑。
夜猫子一声尖叫,让她立刻失去知觉。等她再次明白的时候,已经坐在厂公安科的问讯室,看见面前的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这里是夜猫子常来的地方。今晚,她来得不明不白,自己搞不清是原告还是被告,但确实是她的不断地尖叫惊动了公安科的执勤人员。夜猫子说不是强奸,是和奸。她如实回答,说辣椒水是实,但前面所做的事不记得了。两个警察问讯半夜,问得浑身热汗也不得要领。后来,警察又回到了开头,问他们要不要告对方什么?她说不要告。夜猫子当然也不要告。最后警察把两人都放了。出了公安科,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在厂办公大楼外面,也许是光线不好,李婧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下来。腿上的皮擦破了,夜猫子把她扶起来。天已经快明了,外面风大,吹得李婧直哆嗦。夜猫子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默默地接受了。他说:送你回去吧?她点点头。他一直送她到楼下,到楼上,到卧室,到床上。他说:李姐,你休息吧,我走了。她忽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拿枕头砸向夜猫子,然后一边哭一边说:你为什么要走啊?要是走了就不要再来。她似乎忘记了这个枕头里有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不可以用来打人的。
7.
有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出门了,这样不好,应该去上班。天又热了一截子,也许到了夏天了吧,或者已经离夏天不远了。厂里的树木已经很绿了,暮春的花儿大都败了,颜色不正,样子萎靡。那些黑鸟一个也看不见,也许藏在树叶茂密的林子里,面孔也依旧模糊不清。她沿着熟悉的路,走进行政大楼。路上遇见的人,表情淡漠,看不出什么,只见各自拿着两条腿在熟练地走路,并不和她说话。
到了信息科,看见自己的桌椅变了,原来的东西没有了。比她早来的赵一琛,表情有点奇怪。她说:婧儿,你来了,来看我,还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李婧也表情奇怪。她说:我上班啊。赵一琛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伸出手,目光在她新染的紫色的指甲上愉悦地跳跃着,最后端起茶杯,一边喝着一边说:婧儿,你怎么成这样子了?难道记忆力真的坏了吗?
李婧感觉和自己说话的不是赵一琛,而是厂领导。她有点紧张地说:我是有点,但是问题不大,不影响工作。赵一琛说:婧儿,你被调离行政楼了,下到了你原来的单位,后勤部油漆班。李婧听了一阵眩晕,差点跌倒。赵一琛也没有扶她。李婧感觉这个变故不亚于她当初听到苏洪强坠机的消息。她急切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把我调离?赵一琛说:领导说你精神恍惚,丢三忘四,工作老出错,不适合在信息科干。你也知道,信息就是力量,就是效益,这岗位太重要了。你还是安心回油漆班吧,那里即便出点差错也没关系,也许越错越有新意。领导已经和你谈过了,你妈妈让人来把你的东西都搬走了呀,你咋又忘了呢?李婧说:琛,我一定不会同意回油漆班,对吧?赵一琛说:是的,你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哭天喊地,只是小声抽泣。你妈带着你弟弟来和领导大吵大闹,但也不顶事,厂里决定的,铁板钉钉,无法更改。
李婧此时觉得重要的不是自己要下车间,而是这个变故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原来和苏洪强认识的时候,彼此都是普通工人,大学毕业不久。她给苏洪强车间刷油漆,穿得脏兮兮的,两人边工作边说话,算是认识了。但是,有一次坐厂里的班车时,两人正好坐在一起,她热情地和他说话,苏洪强看着身旁的大美女勉强应付,咋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当李婧说是在油漆班工作时,他忽然想起了,大为感叹,说太出乎意料了,原来上班下班反差这么大。后来,苏洪强就经常主动找李婧,慢慢发展成恋爱关系。苏洪强当了官,李婧也就出了油漆班,那时他们已经结婚。现在,苏洪强没有了,自己还得回原地。
李婧回到了油漆班的小院。她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自己熟悉的东西。她低着头,就觉得长在地面上的地衣很熟悉。它们永远在最低处,在干旱的日子里,变得异常消瘦,甚至消失死亡。刚下过一场雨,它们又突然活过来了,一片蓬勃的绿色。有一种味道是熟悉的,那就是香蕉水。当它扑鼻而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每个细胞都快活起来,膨胀起来。那些被五颜六色的油漆溅得五彩缤纷的工作衣熟悉而可爱,每个斑点都有跳动的感觉,都是从前的婧儿。奇怪的是,人的面孔却都是陌生的。但是,他们似乎都很热情,像认识了好多年一般,大家都热情地与她握手和拥抱。这让她感激涕零,比行政楼里的笑脸和表情模糊的脸好看一千倍。最后一个和她握手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
婧儿,欢迎你回来,你还能够认出我吗?李婧愣愣地看着这个慈祥的老师傅,摇摇头。老师傅看了禁不住老泪盈眶。他拉住李婧的手说:没想到你连我都忘了。可怜的孩子,你就呆在咱们油漆班吧,这里最适合你,那行政楼你本不该上去。
大家都知道李婧记不住事,也不让她干活,只让她跟着看。可她也闲不住,总是拿着刷子随便乱涂,涂得像抽象油画,大家还得帮她清理,谁也没有怨言。有一天,给二厂区的空中轨道刷油漆,李婧帮着给大家送水。谁知她趁别人休息的时候,爬上云梯去刷油漆,干得很开心,最后不由得舞蹈起来。她忘了自己是站在梯子上,往后退了一步,就掉下来,重重地落在水泥地面上。
8.
李婧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醒来,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第一句话就问:我右手上的一串翡翠珠子一定是摔散了,有没有人帮我找回来?看护她的同事说:是的,珠子当时摔得满地都是,都忙着救你,哪里顾上找珠子?第二天大家才一起帮你到处找,连下水道里都找了,把那些污泥捞上来仔细翻腾,终于找全了。她说着指了指李婧的枕边。李婧扭头看见一串翠绿的珠子,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就像此刻的自己。她太喜欢自己的这个贴身宝贝了。她以前只知道手上的两串珠子可贵,但是不知道原因。现在,她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她和苏洪强的爱情信物。
同事们帮她把珠子找回来了,那些从她头脑中丢失的东西也找回来了。她第一个认出了那个花白头发的师傅,那是老班长,也是自己的师傅,曾经手把手教她刷油漆。还有几个同事,也是以前在一起的。和他们以前的一些快乐的往事,也随即浮现出来,像放电影。李婧的记忆完全找回来了,一颗没落下,而且它们并不孤立,所有事情,某年某月,前因后果,前世今生,都能穿起来。最重要的是她想起了自己把存折藏在枕头里,钱被夜猫子以做生意为理由借走绝大部分,挥霍一空。夜猫子因为诈骗巨款被判刑。
她现在才想起这个家伙很可恨,是个流氓无赖,偷窃、赌博、诈骗、钻女职工宿舍偷内衣裤,简直是个人渣。苏洪强在的时候,他因为在厂办偷电视机被抓住,苏洪强替他说过情,所以这家伙一直记着他的恩情。每年有西瓜的时候,会抱两个大西瓜来孝敬苏主任,而且一路走一路喧哗:我给强哥送两个西瓜!喊得满厂都知道了。每次到家的时候,她都特别反感,怕他把屋里弄脏了。夜猫子走后,她要把沙发清洗一遍,水杯扔到垃圾堆,却扔不掉夜猫子来过一次的记忆。可是,洪强不在的那些日子,自己竟然和这家伙混在一起!
最遗憾的是自己说好的给苏军的BB机充费,可是竟然忘了。儿子苏扬被老师天天体罚,已经不在学校上课了,整天在网吧打游戏。她想,没有钱了不是什么大事,先把儿子找回来,让他不要逃学,好好学习。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应该从记忆完整的这一刻起,一切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