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傍晚时分,长宁镇街道上的房舍、树木以及人的影子,都有虚幻而且很长的尾巴。两个新来的人,也都毫无例外地拖着尾巴。月亮在太阳下去之前已经升上来了,像一个白色的瓷盘,但月光一点点殷实起来,是稍后的事情。走在石板路上的一对陌生男女,女的大约30多岁,男的有40多,每个人手里都拉着一个行李箱。女的低着头,表情阴郁。其实,我说表情阴郁,也不见得准确,因当时夜幕已经渐渐浓了,街灯也是疲惫无力的样子,或许我没有看清楚,只是从她低头的姿势上感觉到她的不开心。男的瘦瘦的,个子较高,是个回避眼神,当我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目光像做贼似地逃遁了。他们走进我的店铺傍边的小巷子里,在那间和我店铺毗邻的好久没有人住的房子前,拿出钥匙开门。大概是因为时间长不开,锁子有些生锈的缘故,男子鼓捣了好大一会,才打开。他们走进去,门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候,镇上的店铺已经没有什么生意,大家都在门前乘凉。这一对男女的举动,有些人看到了,都很惊讶。因为这个院子前几年发生过凶杀案,男主人在深夜里举枪杀了和他同居的一个女人。男的年纪五十多岁,和他同居的这个女人,年轻漂亮。她每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似乎又很悠闲。别人问她在哪里工作,她竟然说出好几个版本:超市、医院和私企工厂,人们最终不能确定她是做什么的。后来,有人怀疑她是做鸡的,被男主人包养而已。人们只知道结局是女的死了,男的被判了死缓。也许他可以在监狱里立功减刑,但暂时出不来。房子仍是从前的房子,只是房上的瓦松又多了一些,墙上的白色墙皮剥落许多。门前的一棵槐树,从中间分岔,已经郁郁葱葱,又到了一年最茂盛的时候。虽然一切依旧,这屋子再也没有人来过。
这一对男女的到来,让人们又开始了对他们身份的猜测和怀疑。大家自觉地围拢在一起,谈论起来。金牌钻头店铺的老板邹伟是个非常热心又好奇的人,自然也关注起这对男女来。长宁镇是机械加工厂云集的地方,我上班的那个公司也搞机械加工的。邹伟的钻头在这里卖得很好,他也是镇上的义务治安员。他特别叮嘱我说,这个事情关乎到我们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的安全,你这个邻居责无旁贷,有什么动静,要及时和大家通气。
2.
长宁镇的夜景与众不同,有月光的时候,天空就呈现宝石蓝的颜色,日复一日,随着月亮越来越圆,这种蓝色越浓愈。月光映照下的一切,呈现微微的蓝色:墙壁、屋顶、玻璃、道路以及湖水,无不如此。这时候,你端起酒杯,酒就会变成蓝色。自从我到这里来上班,有几次梦中也梦见蓝色。
这对男女住在这里的第一夜,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月光蓝蓝的,夜平静成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野鸟出没。第二天白天,也没有发现这一对男女出门,也许他们外出的时候我们都没撞见。但是,第二天晚上,我听到有些动静,好像是敲击墙壁的声音。难道是这对男女在家里装修,或者往墙上钉钉子?但是,分明又不是那样的大张旗鼓,而是悄然而又有力,平静而又执着。
第二天,我到公司上班之前,把昨晚的情况向邹伟作了汇报。邹伟让我仔细想想声音是什么样的。我说是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很规律的。他说是不是咚咚咚三声短促,又咚咚咚三声缓慢的,然后又是三声短促的?我回想了一下,似乎就是这样的,总之是有意识敲的,不是随意的。邹伟说,这是用声音来传递SOS,有个电影叫做《尼罗河上的惨案》,其中一个求救的情节就是这样的。
我说,这一对男女也许遇到危险了,也许是被什么人控制了。邹伟听了,心情很沉重。他说,咱们还是去报警吧。我说,先别去呀,万一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落个谎报案情的罪名。邹伟笑了,说,没有那严重,关心别人,维护小镇的平安,是我们的每个住在这个镇上的人应尽的义务;这是派出所长白立秋常说的一句话,我和他关系很不错呢,我给说说,以后的治安联防会议把你也加入进来。我心想,我才不爱参加什么会呢,老百姓一个,管那么多事干吗?
3.
中午,我参加了公司的一个会。当然内容不是关于社会治安,而是有关钻头的技术性会议。据说公司了来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要给大家做个什么报告。会场上乱哄哄的,坐了好多人,都在等着这个工程师,看他能讲些什么。
当公司领导们走进会场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陌生人。当我和他眼光相对的时候,他快速地回避了。而且,他的眼光在不断地闪烁回避,也许是有许多人都把目光聚焦于他的缘故。我忽然想起了,这不就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年轻人吗?原来他是工程师呀。他讲话不紧不慢,很有条理,也很斯文。因为先入为主的看法在作怪的缘故,我努力地尝试揭去他的“好人”外表,而从中发现坏人的证据,可一无所获。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好在没有听邹伟的话去派出所报案,否则会惹下麻烦。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今天听报告听得十分仔细。他主要讲了钻头的分类和特性以及使用环境和方法对钻头寿命的影响,比如温度、湿度、灰尘以及疲劳与钻头寿命之间的数学关系式。他讲的这些很有用处。我们以前都不太注意这些,不知道产生了多少不应该的耗损。
出于一种歉疚感,在报告结束以后,我特意在门口和工程师打招呼,并说了几句话,当然都是一些客套话,例如邻居是朋友、远亲不如近邻、请多多关照之类。工程师对我的热情有点莫名其妙,而且眼神愈发回避得厉害。但是,他还是说了一句很专业的话:钻头的寿命,和它的使用环境的优良程度成正比,切记!
下午下班后,我给邹勇汇报了这个情况,说这个人将来是我的领导和同事,我们的怀疑到此为止吧。谁知邹勇却不同意,说,工程师怎么了?从前这个屋主杀人之前还是人大代表呢,你要继续密切关注。
5.
这天晚上,我虽然不想执行邹伟的指令,但还是睡不着。我强迫性地把耳朵卸下来,挂在墙壁上,密切收集着从墙壁上传来的任何一个动静。我听到一朵雄蕊上的花粉落在雌蕊上发出甜蜜的响声;我听到一只雄性的昆虫,在隔壁房间空中飞舞着,唱着爱情的歌;我还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从很远的地方往长宁镇的方向走着,她轻盈的脚步踩碎了落在地上的蓝色月光;我甚至听到一把菜刀锋利的刀刃被风吹动时发出的类似响尾蛇的丝丝声。而我的邻居,今夜悄无声息,让我有些释然,也有些怅然。
我终于睡着了,但是很快就被惊醒了。一个凄惨的女人的叫声,从墙壁上传过来。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像是一个女人在绝望中发出的。这个声音形状非常纤细,而且有着锋利而坚挺的头。它穿墙而过,刺着我的听觉和皮肤,让人疼痛不已。声音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就再没有了。我的听觉和皮肤恢复了舒服的感觉。
我拿起电话打给邹勇,好久才打通。他听了急促地说,快,出门,到派出所汇报情况。正好这晚是白所长值班,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给我们沏茶。邹勇很自信地说,白所长,行动吧,我觉得这个男的一定是把那个女的囚禁在家里当人质或者性奴。白所长拿出笔记本,一边记着,一边问邹勇,证据是什么?邹勇说,SOS,还有女人的惨叫声,就是铁证,所长,再不行动,咱们这镇上又将发生一起惨案。所长笑着说,你呀,有点不够严谨,这些证据都不靠谱,用来写写小说可以,但不能用来立案;况且出警不是小事,弄不好会被扣上骚扰百姓的帽子。
我和邹勇出了派出所,来到我住的楼下,正好能看见工程师住的房子的窗户,黑漆漆的。邹勇说,我们在这坐一坐吧,也许会有收获,可惜没有啤酒。我上楼拿了几瓶啤酒,两个瓶口反向一磕,就打开了,蓝色的啤酒和蓝色泡沫流出来。邹勇一边抹着嘴巴上的泡沫一边说,为啥咱们这镇上满月的时候,月光就变成了蓝色。我说,满月的时候,月亮的吸引力就大了,引得大海涨潮,所以,你看到的是蓝蓝的海水;而且据说,这样的夜晚,人的性欲也就增强了。邹勇听了,哈哈大笑着说,你醉了,是不是想老婆了,一个人住在镇上怪孤单的。
我们正在调笑着,忽然,工程师的房子窗户亮了,蓝色灯光恣意外泄。我和邹勇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窗户,屏住呼吸。此时,万籁俱寂,小镇也静得没有一丝声息,让人窒息。突然,一个女人的叫声打破了这痛苦的寂静。叫声还是那么凄惨,那么锋利,从玻璃中透出来,落在大街上和我的身上,疼痛不已。邹勇拿出手机,对着窗户摄像,一边摄一边小声说,铁证,铁证。忽然,那女人的声音飞上了巅峰,与此同时,玻璃砰然破碎,蓝色的碎片掉落一地。邹勇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死了,我恨白立秋不作为!
6.
第二天晚上,蓝色的月光刚刚出现在天空,邹勇就约我一起去私闯民宅,主要是看看那个女人是不是还在里面。我们敲开门,看见工程师诧异的目光和表情,眼神更加回避和闪烁不断。我先说请原谅这么晚打扰,然后说是关于钻头的技术和销售要请教于他。他虽然不乐意,但出于礼貌,还是请我们到客厅坐下。我是头一次到这个有着不平凡往事的屋里来,不由得四处打量:复式的结构,西方古典的装修风格,深色的木质家具,尽显奢华的同时,也似乎藏着一些不安和更多的未知;更重要的是,这屋里有一种味道,让我感觉很陌生,也很不习惯。
在邹勇和工程师说话的时候,我的目光更多的是沿着盘旋的楼梯扶手,盯着楼上。我想,此时如果有一个全身散发着蓝色月光的女人从楼梯上风姿绰约地走下来,或者是慵懒地穿着睡衣,披头散发,那么一切问题都就释然了。可是,直到邹勇已经无话可说,还是没有人下来。我只得单刀直入,说这房子真不错,你是和你的妻子住在这里吧?听到我这样说,工程师目光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跑开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嗯,嗯,是,也许……看着工程师如此尴尬,邹勇笑着说,这有什么啊,听说弟妹是个大美人,能不能出来让我们见见啊;一个镇上住着,而且你的这位邻居,邹勇指着我说,还没讨到老婆呢,人其实蛮不错的,就是晚上很不爽。我没想到,邹勇这个大嘴巴,怎么说出这样轻佻而且与我们的目的背道而驰的话来。
工程师突然变了脸色,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似乎很不悦地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什么妻子,你们搞错了。然后,他站起来,婉转地下了逐客令。他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要没事就回家休息吧,咱们明天见好吗?我和邹勇尴尬地走到门口,邹勇突然转身问道:昨晚街道上的碎玻璃,是你趁天黑打扫了的吧?听了这话,工程师突然像矮了半截,吞吞吐吐地说,是,是,难道,你们都知道了?邹勇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见气氛如此,就礼貌地向工程师道晚安,谁知工程师却又说了一句专业的话:好钻头,需要好的使用环境。拜拜,邻居。
7.
我们把捕捉到的一切可以作为证据的线索讲给白所长,他沉吟半天,终于同意了我们的看法:这个屋里住着的男女有问题。
经过白所长同意,晚上我和邹伟在我家里蹲守,等着隔壁房子出现异常情况。可是,一连两晚,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蓝色的月光依旧,还有蓝色的啤酒,在杯中冒起蓝色的泡沫。窗外的树木和花草,都染成蓝色的格调。因为喝啤酒多了上厕所尿尿的邹伟,看见蓝色的洁厕水,大叫道:你家竟然用啤酒冲马桶啊。
邹伟提着裤子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兴冲冲地说,你说得对,自从镇上有了蓝色的月光,我发现你嫂子晚上的要求越来越多了,我有点应付不了。我说,这不行呀,要不要雇个能干的人?但别雇我,我忙呢。邹伟砸了我一拳说,做梦吧你。我说,说实话,就是很异常,你看那猫,在蓝色月光里发情,全身成蓝色的,只有眼睛血红血红的。
第三天,当隔壁传来那女人凄厉的叫声时,我们在白所长的带领下,强行破门而入,却发现真相完全出乎我们意料,并没有什么女人被伤害:一张大床上,女子用毛巾被捂住自己的隐私部位,表情惊恐;男人全身赤裸,吓得浑身发抖,嘴里哆哆嗦嗦地说,大哥,要啥尽管拿,别伤害我们。白所长拿出手枪指着一对男女说,我是警察!快说,你们干什么勾当?这一对男女此刻似乎才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女的大哭着说,我要告你们。男的大骂,说,我和老婆干事也犯法吗?
原来只是情人在做爱,只是女人的叫声过于放肆。事情的结局相当糟糕:白所长因为无证据强闯民宅,被降职,成为副所长,再也抬不起头;邹伟被免去了治保主任,虽然不算是什么官,但是觉得很丢面子,整日不愿出门,生意萧条下去;我因为偷窥邻居隐私,被罚款两千元。损失最大的是工程师,据说因为惊吓,身上男人的钻头大受影响,萎靡不举,甚至失去了功能。他把我们几个告到法院,索要五百万;好在最终法院以阳痿是自我感觉,难以采集真实客观的证据为由,不予支持。后来,一对情人离开了小镇。工程师临走时,面有沮丧和怒色,女的神情忧郁。关于神情忧郁,我也只是猜想,因为我没好意思直接看她的脸,只是看见周围的天气。我向工程师道歉。他没表现出接受或者拒绝,只是又说了一句很专业的话:好钻头,需要好环境,请保护你的钻头。也许是没有了这样一个工程师,我们的公司生意日益滑坡,萎靡不举,濒临倒闭,即将大裁员。
8.
故事到这里就算讲完了,也许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故事的结局,也许你觉得这是一个无聊的故事。我也觉得那一段生活相当无聊或者丢人现眼,真希望不曾有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从往事的泥潭中把自己拔了出来,在生活的水中洗干净了,像一个洁白的萝卜,性感依旧。
白立秋也刚刚被提拔为正所长,或者说官复原职,但损失了好多机会,工资和奖级也大受影响。上级领导谈话的时候告诉他,事发之后把你降为副职实在是迫不得已,都是你自己马虎所致,以后做事认真点。而白所长请我和邹伟喝酒的时候却说,我觉得上级说我太马虎,其实不对,主要是我太认真负责的缘故,要是当初不管那事就好了。
工厂濒临倒闭,邹伟已经不做钻头生意好几年,木木讷讷,焉球吧唧,每日在门外晒太阳搓麻将虚度光阴。牌友们还忘不了拿他英雄救美的事情开玩笑,到后来就很少了。邹伟那段时间似乎特别爱喝酒,一喝就喝得醉醺醺的,一醉就骂人,骂人也不看对象,连白所长都骂了,说白立秋那么笨的人,咋能再次提拔当所长呢?我估计是文件写错了,应该是把所长给免了吧?我说邹伟你又犯糊涂,胡说什么呀?黑纸白字是官复原职了嘛!
但是,邹伟的话应验了。喝过酒不几天,市公安局就来复查工程师的案子。他们把我们三个当年的当事人都叫了去,分别讯问做笔录;问得很详细,当初破门而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床上的每一个东西,包括有没有卫生纸和避孕套等,都要仔细回忆,不能错漏。好像案子有了什么变化。最后才知道,白所长当年办了一个糊涂案:那一对男女根本不是什么晚上做爱,而是在搞人体内藏毒。他们原来是贩毒!我知道女人贩毒的时候,会把毒品藏到身体的隐秘部位,有的会藏到肉里头,所以,无论是藏还是取出,都是很痛苦的。工程师和那女的都没有抓住,跑到境外去了。
白所长又倒霉了,涉嫌渎职罪,但后来终于没有被起诉,只定了一个工作马虎,不称职。这一次不是降职,而是直接免了,成了一般干警,要想东山再起,猴年马月的事了,也许这一辈子再也翻不起身。损失最大的是邹伟,本来不会给他定个啥罪名,但是英雄救美的事情又翻新再版,演绎第二季,再度成为小镇人关注的热点。他受不了打击,血压猛然升高,最后脑出血成了半身不遂;每日坐在门口的轮椅上流口水,眼睛发直,好在此后没有人再当面提起他的往事了。
从那以后,工厂彻底倒闭,我离开了小镇。我离开的那一夜,月光惨白,四处白晃晃的,撩人的蓝色已经死亡。
故事真的讲完了,再见,朋友;再见,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