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暑期,陕西多雨,隔几天就有一场降水,为生活在城市的人们消除暑热。但是,对于陕南山区,多雨并非好事,山洪暴发、泥石流、滑坡等等灾害随之而来,不断有这方的报道。我暑假要去家访的学生小芳,家在汉中西乡县的白勉峡镇,从地图上,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自从说好了去家访,我就特别关注那里。因为我知道那山区的路,是非常难走的,即便是晴天。8月8日,我和小芳约好时间,买了11日的车票。
我当天下午到达西乡县城。天空放晴,成为近段时间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灿烂,白云朵朵,特别是天空的那种蓝色,让人赏心悦目。我以前的学生小璐和她老公开车到车站接我。他们带我到西乡县城和周边走了走,又到樱桃沟的农家乐吃饭和聊天。晚上欣赏了西乡的夜景。牧马河上的廊桥,灿若星河一般。我这次之所以选择西乡家访,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的学生小璐在这里,想过来看看她的工作和生活怎么样,站在学校的角度,也是对毕业学生的一个回访。小璐毕业三年了,与在校时那个腼腆的小姑娘相比,她变化很大,变得成熟大方热情。她在西乡县中医院工作,老公也在县城工作,孩子一岁了。平时工作很辛苦,孩子主要靠老人带。说起刚毕业的时候,她觉得很不适应,苦闷过,迷茫过。因为自己学的是中医专业,学的西医课程很少,而她所在科室却是西医。她被迫努力学习西医基础和临床,还面临一年后的医师资格证考试。面前两座大山,她没有退路,也别无选择,只有咬牙下苦功夫,刻苦学习,终于挺过来了,能完全独立拿下工作任务,也以高分考取了医师资格证。小璐毕业后的成长和成绩,让我感到非常欣慰。有这么优秀的学生,我也有一种成就感。
我在西乡县住了一晚,第二日去白勉峡镇。本来我最担心的是县城到学生家的这段路。以前在家访中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路不好走,车少,要自己雇车,还没有票据。而这次很幸运,学生小芳的表哥来县城办事,小芳也顺便来接我,我就搭顺风车到白勉峡。虽然是“专车”,而且开得飞快,路上也走了一个小时。这条路,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差,但是属于盘山路。一路上都是山,几乎见不到人家。车速很快,每到急转弯的地方,我总是担心和对面来的车子撞上。好在路上汽车少,好在一直没有在转弯处会车。但我因为这样的盘旋道路,有点晕车。路上偶尔有摩托车飞驰而过。小芳说,因为离县城远,这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必备摩托车。在一个像小村子的地方,看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马家湾乡”几个字。小芳说,这是他们原来的乡,后来撤乡合镇,并到白勉峡镇。而白勉峡镇离这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虽然撤乡后马家湾没有了以前的“繁华”,但是他们村里的人们还是愿意就近到这里来买东西和赶集。他们的村子叫中心村,若果是买一些柴米油盐等日用品,就不用出村,有几户人家开商店。
路上,我一边看窗外,一边和小芳聊天。她说老师你这次来得正好,我爸爸也在家。原来,她的爸爸经常在外打工。她家六口人,爷爷奶奶都九十多岁了。父亲兄弟姐妹十个,父亲是最小的,这里叫老幺。爷爷奶奶跟着老幺过。小芳的妹妹今年刚考上县城的高中。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收入全靠父亲打工。他走南闯北,什么活都干过,金矿上背矿砂,煤矿上当电工,建筑工地当小工。在小芳十岁那年,父亲差一点在一次瓦斯爆炸中死于非命。也就是在那次矿难中,和他一起打工并同样被困在矿井里的同村工友,却没有活着上来。从那以后,他离开煤矿一直在建筑行业打工,什么活儿都干活,也把自己磨炼出来了。家里新修的房子,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自己设计和施工,在亲朋和邻居的们帮助下竣工的,没有请匠人。这一点,让年迈的老母亲赞叹不已,说老幺修房子没有请一个匠人!小芳的母亲也曾随父亲一起打工,后来因为有了小芳的妹妹,并且两位老人年事已高,爷爷还患上老年痴呆症,需要人照顾,就再也没有出去打工。
我们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光线开始黯淡下来,山洼里时光,天亮得晚,黑得早。小芳家的房子在公路边上,山坡的下缘,一个短的斜坡便可以抵达门口。这就刚才说的小芳的父亲新修的房子,门朝东,房子虽然比较小,但设计得很好看,很紧凑,四四方方,像是二层楼,又感觉没有二层楼的高度。后来在和小芳的父亲的言谈中得知,这实际上是一层半,上面那半层比人高一点,是用来放杂物的。白墙红瓦,四周绿色的树木自然环抱,背后是高耸的山峰做后盾,夕阳落下的余晖,勾勒出明亮的山头。但很快,亮光就消失了,明亮的山体变成暗淡的深绿。院子里几只鸭子和鸡呱呱地叫着,两只小狗也因为陌生人的到来,用叫声表示警惕。小小的院子,一下热闹起来。小芳的一家人,以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热情,欢迎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家访老师。
小芳想起家里的牛还在山坡上,于是赶忙往山上走。我对于小芳的生活环境和成长的了解,也是从她赶牛开始了。这是屋后的山坡,山上有核桃树、松树、芭蕉树,还有银杏树,绿色的果子挂满枝头,压弯了树干。板栗树高大挺拔,果子外面的刺还是绿色的,离成熟大概还有好长的时间。小芳说每年深秋收板栗时,看着果子装满篮子,虽然辛苦点,却有一种丰收的满足感。我说,要上树上去采摘吗?她说,不用的,板栗到了成熟季节,会自动掉下来,外面的刺也摔掉了,露出紫红色的鲜艳的板栗,满地都是,只要捡就可以了。沿着纤细蜿蜒的隐在草丛中的小路往上走,看见山坡上有一座孤独的房子,土墙斑驳,依然顽强挺立。窗户是老式的木格子,还挂着残破的窗户纸。破旧的房门,每个都上锁,似乎这家里还有值钱的家当,或者主人出门了,还要回来。小芳告诉我,这就是她家原来的房子。她和奶奶那时住在屋子在阳面,但是因为房子低矮,又被房前的树木遮挡门窗,大白天屋里都是黑乎乎的。前几年他们才从这里搬出去的。房门上锁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爷爷没事总是往这里跑,说这里才是他的家,不愿意在下面住。就算是门锁了,他还是要每天来在房前屋后走走,逐个摸摸院子里放着的木材,好像这才感觉心里踏实。
其实,小芳的父亲也是同样的心结。他不留恋这破旧老房子,却留恋着这座山。按照政府的规定,他们可以废弃老房子,到县城边上修新房。那是多好的地方,出门走上几步就是热闹的县城了。可是,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放弃了到县城的念头,毅然决然地在离这座老房子不远的山坡下,修了现在的新房。他首先考虑的是,老人百年之后,要在山里土葬,这里是他们的根。我想,更重要的怕是他也难以割舍这个生他养他、世世代代赖以生息的山坡,山泉,土地,牛羊,清净而悠闲的山居生活,从情感深处是难以割舍的。
小芳虽然没有她的祖辈和父辈对这片土地的感情那么血浓于水,但也一往情深,虽然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让她暂时离开了大山。她的高中和初中也是在县城上的,但她的小学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每年寒暑假,依然要回到这里。从小就帮家里干活,除了田地里的活儿,还有放牛放羊打猪草。家里现在没有养羊了,只养了猪和两头牛。说话间,我已看到了两头黄牛在山坡上,大概是到了回家时候,它们哞哞地叫着。
我们继续沿着山坡往上走,看见一些干枯的包谷秸秆散落在杂草中。小芳说这是她家以前住在老屋时候的庄稼地。种玉米,种土豆。我问为什么现在不种了?她说,现在没法种了,山里野猪太多,不等庄稼收获,就被野猪糟蹋完了。在路边看见一种开着紫红色的菊科植物,格外引人注目。小芳说,这是野棉花,之所以叫野棉花,是因为到了秋末冬初的时候,它成熟的种子上的绒毛就鼓起来,很像一团棉花,只是上面有许多微小的黑色小点,那是籽。爷爷会把这些野棉花绒收集起来,装在她的小手套里,可以治疗冻疮。我不由得感慨,这真是一种既美丽又温暖的花。
当小芳牵着牛往回走的时候,我给她照了几张放牛的照片。小芳却说,老师别照了,我穿这身衣服不像是在放牛。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短裙、T恤和球鞋,活泼朝气,青春靓丽,一定和她平时回家放牛和干农活时的穿着截然两样。后者才是她在这里生活的真实。我也深深地感到,经过农村艰苦环境锻炼出来的她,真的是很懂事,勤奋刻苦,淳朴诚实,没有同龄女孩的那种娇气。
小芳熟练地把牵回来的两头牛关进了黑乎乎的牛圈。在门前小溪里游荡了一天的几只鸭子,也进了鸭舍。爷爷蹒跚地走过去关了鸭舍的门。晚风吹拂,送来满山绿色的清凉,蝉依然在枝头鸣叫。偶尔有摩托或者汽车从门前经过的声音,这个偏远却不封闭的山村,这个很容易满足的三世同堂的家庭,结束了白天的时光。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聊天。我向小芳的父母介绍了我们陕西中医药大学这几年各方面的快速发展变化,以及今年进入一本招生的情况,介绍了国家和学校的对贫困学生特别是建档立卡学生的资助情况,也介绍了小芳在学校的学习生活和各方面的表现。她是一个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尊敬师长、礼貌待人的好学生。小芳的父母用朴实的语言感谢学校和老师对小芳的培养教育和关心支持。
小芳的母亲不一会儿就做好了晚饭。大概是因为我这个客人的原因,这个晚饭还比较丰盛,除了山里的土豆木耳蔬菜外,还有西乡人家家都喜爱的炒熏肉。瘦肉黑里透红,肥肉晶莹透明,吃到嘴里有一股子浓浓的烟熏味。我以前其实是吃不惯这个味道的,而且医生总是写文章说不要吃烟熏的东西,不利已健康云云,但是,在山里,熏肉是好东西,不是洪水猛兽,小芳的爷爷奶奶九十多岁了,就是对山里饮食的最好的佐证。刚在山上还和小芳聊山里的生活。她说杀了猪一般是不卖的,用烟慢慢地熏好了,挂在屋檐下,可以吃好长时间。我想,这也是山里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忽然觉得,这熏肉特别好吃,不知道是小芳的母亲手艺好,还是我从内心认可和接纳了这个山里特有的食物。小芳的父亲专门拿出了自己做的桑葚泡酒,颜色黑里透红。他说酒是自家酿制的玉米酒。山里人用玉米酿酒,我是见过的,货真价实,不掺假,不骗人,完全是老实做人的一种物化的演示。这黑色的玉米桑葚酒,喝到嘴里,有着一种粮食酒的醇香和桑葚的甘甜。三杯酒之后,我有一种感叹,山里人虽然面对十万大山的封闭和艰苦,但没有屈服和认命,他们硬是用坚强的意志和超乎我们想象的毅力,把苦变成了酒精神,变成了甜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和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一定是能够适应任何的环境和挑战,一定有着可以期待的未来和美好。
小芳的父母安排我住在家里。临睡之前,我在门外的路上走了一段,就像在城里每晚散步一般。初秋的山村之夜,空气凉爽,甚至有点冷的感觉。四处一片漆黑,看不见灯火,山里人睡得早。但是,眼前的奇异景象,让我彻底震撼。漆黑的背景上,萤火虫们举着荧光的小灯盏,舞动着,翻飞着,会出变幻莫测的图案。这就是大山深处的夜景,你不在这里住一宿,你不知道。
躺在床上,我还是难以入眠。四周一片宁静,只有门前的小溪,发出潺潺的水声,似乎夜晚愈宁静,流水声愈清晰有力;流水声愈清晰有力,四周就愈显出宁静。这个小溪,成了夜晚的主角,也许它本来就是大山的精灵和主角。它从深山里奔流而出,巨石,山峦,什么力量也阻拦不住它,向着远方奔去。最初,由无名小溪,成为山里一条大家都知道的小河,牧马河;后来,成为一条大河,闻名的汉江;再后来,成为长江;最后,汇入大海。我不由得想到了小芳的未来。从一个懵懂的山里丫头,后来到县城读书,再后来考上大学,成为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医学生。她将来会去哪里工作和发展,还会不会再回到山里来?我问过小芳的父亲,将来小芳毕业了,你愿意让她回到马家湾乡当医生吗?离家很近的。他低头看着脚下,沉思片刻,未置可否,只是说凭她本事吧,能到哪里是哪里。这朴实的话语之外,一定是希望她将来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我和小芳白天也刚刚聊过,她说她毕业之后,还要考研,继续学习,为的是找工作更容易一点,毕竟现在的就业压力那么大。她也很担心,说自己现在这个本科学历,将来回县城都难。她说父母答应,只要她能够考上研,一定会供她上,砸锅卖铁都要供她。我也是支持她考研的,这会带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当然也意味着她将要继续努力,付出比现在更多的艰辛。我觉得,无论她将来是回到西乡这个生她养她的大山里,或者是远走高飞到了外面的世界,像小溪水最后到达的地方。她都是好样的,都是山里的走出的一个孩子,有着清纯的山里的烙印!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像祝福着这个在夜里一刻也不停息地哗哗流淌的小溪。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我就起来了,就沿着小芳家门前的山路,向更远的山里走去,接受一次大山深处的绿色的精神洗礼。山里的早晨真的不一样,空气凉爽而湿润,沁人心脾。路边山花烂漫,千姿百态,五颜六色,我基本上叫不上名字,除了昨天小芳告诉我的野棉花。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小芳一定知道这些花的名字。我忽然觉得,要真的走进大山,先要知道这些花的名字。就像我现在,人在山里,又像是在山外。路上,碰见一个山民在山坡上挖洋芋。我上前和他打招呼。他很热情,我问从哪里来,到山里来做什么。我还帮他挖了一会儿洋芋。洋芋个头小,像我昨晚在小芳家吃的那种,但很好吃。可是,在上坡干活,和平川里是不一样的,人站立时总是爬坡的姿势,脚和腿成四十五度角,不一会儿就累了,脚腕发酸。看来,吃洋芋和种洋芋不是同一类活儿。
当我折返往回走的时候,碰上了沿路来找我的小芳。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束采来的野花。我正好向她请教这些花朵的名字。她说那个叶子嫩绿宽大的花朵白色像小喇叭一样的,是玉兰;粉色的小花,是豌豆花;黄色的,是夜来香。小芳一边说着,一边在路边采那些花儿,不一会儿就采了一束,并轻轻地嗅着花的芬芳。我觉得,从这个细节上,她已经完全是一个城里的姑娘,不像一般山村女孩,对这些花朵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确实,小芳已经到城里上大学满三年了,下学期就是大四了,和大山里的生活,虽依然内心亲近,实际上还是拉开了距离。我在思考,这些距离,意味着什么。
雾霭朦胧的清早是寂静的,太阳还在东山之后,山里的溪水依然声音响亮而柔和。昨夜,从门前流进我梦里的溪流,已经向着远处,走了好长好长的距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