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时候,我就很忧郁,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眼睛里流露出的灰暗的情绪。我只能看到雪花明亮得有点耀眼。孩子们喜欢在院子里堆积起了两个洁白晶莹的童话故事一般的雪人,一个蓝鼻子,一个红鼻子。它们相互凝视着,似乎是一对恋人,但这对我的心情没有任何治疗作用,依旧忧郁着。我自己知道,这和单帮婆有关。
她是我曾经的房东,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独身一人。每个阴暗的冬日,单帮婆就有些怪异,总在门口出出进进,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然后就拉个草蒲团,坐在门口讲那些老生常谈的故事。
“那天麻擦黑,下了一鸡爪雪。”这是她故事的开头语。这似乎是一个新的故事,我头一次听到她说鸡爪雪。这是个陌生的词语。她也是触景生情。这天,天快黑了,院子里飘着几许雪花,这是冬天的头一场雪,不紧不慢,悠悠荡荡。地下像撒了一层面粉,或者是盐。她养了几只鸡,也许是太冷了,也许是离天黑不远了,三只母鸡,一只公鸡,不再到远处觅食,就在门口转悠,咯咯地叫。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鸡爪印,浅浅的,却很清晰。也许这就是鸡爪雪的来历。
以鸡爪雪开头,这一定是忧伤的故事。我似乎有了一种预感。
那天,我的男人出去帮东家收账,还没回来,我熬了小米粥,等他敲门。她叙述到这里,我愈发感到这是一个忧伤的故事。那他敲门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没有敲门。四十年了,一直没有敲门。她面朝门外,只看雪花,不看我。我能猜到她此刻的脸色,大概就像着鸡爪雪一样苍白,又被几只鸡踏上深深浅浅的印子。
他为什么没回来?他出事了吗?我问。不,他回来过,可是,他没敲门。那么,你怎么知道他回来过?当然,我能知道。那一黑的雪只下了一鸡爪就停了,第二天半夜里,我有了一种预感,他回来了,就在门口。我开开门,看见门口有一行男人的脚印,那是他的,他穿着我做的棉鞋,我能认出来。哦,我明白了,他回来了,又走了。不,他没有走,他就在这屋子里,在屋子里的某个缝隙里,或者某个物件里藏着。他的那个烟袋锅,总是热乎乎的。她从怀里摸出了烟袋锅,吹了两下,然后慢慢的装烟叶子,点着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草的新香和焦油的深沉弥漫开来。
这是个奇怪的故事,我被她的讲述弄糊涂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走呢?也许你是失去丈夫太过于伤悲缘故吧。不,他就是没有走,那雪地上的脚印只有一个单程,没有折回去脚印。所以,我认定,他没有走掉。嗯,老人家,这就奇了。真的,他就在这屋子里,在柜子里,或者他的衣服里,或者在房顶上,或者院子里,我每晚都能听到他的呻吟声,咳嗽声,或者走路的脚步声,走在雪里,会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可是,我看不见他。但我能看见雪地上的单程的脚印,每当下一鸡爪雪的时候。
天,这里成了鬼屋了。我有些毛骨悚然。我忽然想起昨晚,似乎窗外有动静。我住的那屋,用木头棚着的楼上,悉悉索索声音不断,我以为是老鼠。
他今天晚上还会回来吗?天下了这薄薄的雪,嗯,像你说的,一鸡爪雪。嗯,会回来的,明早如果还是一鸡爪雪,你再看脚印吧,准会有。
这一夜,我吓死了。天快黑了,她才讲这个故事,要是在上午,我立马搬家。我钻进被窝里,把头蒙上,也不敢吹灯。也许是我蒙头盖被的缘故,大半夜了,还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我无法入眠,一边等着诡异出现,一边琢磨她讲的故事。太不合逻辑,这也许是用虚谎的鬼故事吓人。对,一定是她不愿意我在这里住了,编出这样一个故事赶我走。联想到她几次说要涨房租,而我不同意,因为按当初的口头协议,我还没有住到时候。
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不怕了。吹了等睡吧,免得她抱怨我开长明灯。我揭开被子欠着身子正要吹灯,可是,窗户纸忽然砰的破了一个洞,一股冷风就从那洞里吹过来,一下子把等吹灭了。随即,借着窗外的雪亮,我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遇上鬼吹灯了,我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房东老太喊我看雪。我颤抖着,走出房子。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行脚印,男人的脚印,走进门里。但是,只是单程,没有返回的脚印。从这个脚印看,这个男人又回来了。
我再也不能在这里住了。大娘,我胆小,让我搬家吧,实在对不起。年轻人,你要搬就搬吧,我不该给你说这些,别把你吓出毛病来,都说年轻人受了惊吓,就会不长个子。哦,估计你也到了不长子的年龄了。大娘,我不想长个子,只想活命。
在老人家絮絮叨叨的时候,我把这个月的租金塞在她手里,仓皇地逃出了这个鬼屋。路上很滑,我到处寻找着一个可以安身避寒之所。可是,大清早,家家都紧闭门户。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我有点后悔了,不该急着逃走,应该做找到住处再退房子。
实在没有办法了,我随意敲开了一个熟人的大门。老七爷,你家的房子出租吗?我一个人,没有什么行李,也没有家眷。年轻人,我这里不招客。你不是在单帮婆那里住的吗?怎么不住了?单帮婆把你撵出来了?不是,她那屋里有鬼。我向大爷说了单帮婆的故事。
其实,她那屋里是很干净,不闹鬼。老七爷说。这就奇怪了,那雪地上的单程脚印,昨夜的鬼吹灯,又该作何解释。我问。这些,我也说不清。老大爷无可奈何地说。老大爷说起了单帮婆的往事。她是一个商人的小老婆。那个商人名叫天逸,是外地人,大概是江浙一带口音,一直在这一带做布匹生意,说是自己尚未婚配,就把如花似玉的她娶了。他们就在村里买了房子住下。有一天,一个南方的口音的女人找上门来,说自己是天逸的妻子。两个女人打起来,满村的人都来看热闹。天逸向着大老婆,拿一把尺子,打在单帮婆的头顶上,她当时就昏过去了,那天下着雪,雪都染成了红色。乡亲们看不惯了,几个小伙子把天逸打了一顿。天逸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和自己的南方老婆走了,单帮婆就一直住在这里,再也没有婚嫁。
可是,单帮婆一直说自己的男人是个伙计,帮东家去收账没有回来。我提醒老大爷,他的故事和单帮婆的故事有出入。天逸有两个小伙计,叫泉泉,白白净净的,和单帮婆年龄差不多立铺子,或者帮天逸收货送货。另一个,就是我,比泉泉小两岁。我没有立过铺子,就在店里干些粗活。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泉泉出去帮天逸收账,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卷了钱逃走了,有人说他在回来的路上被人害了。
一定是被那个天逸给害了。因为从单帮婆的话语里能听出,她和小伙计有私情,她认为小伙计才是自己的心上人。我肯定的地说。你说的这都是故事里事,其实,我们这些下人,不可能和老板娘有私情的。单帮婆自从被打了脑袋以后,脑子就不正常了,说些不和常理的话,你不要当真。老七爷,那单帮婆年轻时候漂亮吗?咋不漂亮?一个大美人,看着让许多男人眼馋呢。
哈哈,七爷,那个谋害小伙计的人,也可能是你啊。单帮婆和泉泉好,你会不会是吃醋了?我心里这样想,但是没有敢说出来。老七爷极力劝说我回到单帮婆那里去。我有点后悔自己很莽撞,听了单帮婆几句疯话,就搬了出来。但好马不吃回头草,哪里好意思回去呢?
我在老七爷家里临时住了一夜,第二天被他连劝带拉地又弄进了单帮婆的家里。从此,单帮婆不再说关于鸡爪雪的事情。老天爷似乎也配合着她,这一冬再也没有下雪。大多是晴朗的的日子,但寒冷异常。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和单帮婆聊天。单帮婆,听说过去这里有个叫天逸的商人,做布匹生意很火的,你听说过吗?我想借此投石问路,打探一下单帮婆谜底。
单帮婆听了我的话,似乎拉家常的兴趣戛然而止。她弯腰走进屋里,悉悉索索地找出了一些冥币,放在院子里,划根火柴点燃。单帮婆,这是给谁烧的纸呀?你不知道啊,快过年了,给那些死去的人都烧点钱,免得他们又饥又冷,没办法度年关。
橘黄色的火焰在单帮婆的手里跳跃。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场景,这是老七爷说的。天逸走了好多年以后,还回来过一次。单帮婆始终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无论他如何道歉。临走,他给单帮婆留下了一沓钱。而单帮婆就把这些钱当冥币点燃了,就像现在这样子。也不知道单帮婆的这些钱是烧给谁的。
这天夜里,格外宁静,没有月光,也没有一丝风声。可能要下雪了,我钻在被窝里想。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身开门去看。果然,下了一场小雪,也就是一鸡爪雪。单帮婆的门口,毫无例外的出现了一个单程的脚印,脚尖朝里,脚跟朝外,似乎在昭示,一个男人回来了。而在不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堆在那里,上面也落了一些雪。这是一个人。
这个人是老七爷,他已经冻硬了,像一块冰。单帮婆从屋里跑出去,匍匐在地上,哭着,拍打着他。老七呀,你为啥要这样做呀,连命都搭上了。然后,嚎啕着向着远处跑去。几天后在葬埋老七爷的时候,单帮婆咽了气。也许是她太悲伤了,但是,没有人能知道老七爷的死因。又过了几天,单帮婆被乡亲们掩埋了,坟墓和老七爷的遥相呼应。
单帮婆,天逸,泉泉和老七爷,他们四个人的事,说不清。村里人都这样回答我的质疑。我什么也都打听不出来,最终带着未解的谜团,还有这下雪天满眼的忧伤,离开了那里。我记得那天是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