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天气太反常让人情绪飘忽不定,或者门前楸树上湿漉漉的下垂的叶子太有回忆的意味,我突然想起一个几十年都不愿想起的人——和勤。一写下和勤这两个字,我就直摇头。这不仅是因为和勤有个习惯,说话之前先摇头晃脑,像个酸溜溜的秀才,而且我觉得我从很早就不能确定和勤的死因是不是朱砂中毒。如果能确定,那么他就是被自己的亲爹害死的。
空气不好,雾霾很重,远处的景物若有若无。我还能隐隐约约地记得和勤他爹的模样。低矮而乌黑的瓦房,像一个硬硬的壳。推开一扇黑幽幽的门,里面有个老汉,他是这个屋子的馅儿,矮个子,稀疏的头发,山羊胡子,圆脸,戴一副黄铜镶边的石头镜,笑眯眯的,很慈祥的样子。衣着全是黑色,虽然破旧,但很干净,言谈举止很有礼节,是农村里的斯文人。也许他本身就不是农民,曾经是商人或者做过教书先生未尝可知,但土郎中是千真万确的。
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小时候总爱生病。每当有病,家人就带我去和勤家。满屋子是旱烟味、汗腥味、霉味以及其他的味道,但是一股子药味总是盖在这些味道之上。药味是从一个生铁的碾槽和一些药粉中发出来的,或许是从一堆小纸包里发出来的。每个小纸包里都包着几十个小米粒一样大小的朱红色的药粒,很神秘。小儿伤风感冒,积食发烧,特别是受惊,夜哭不止,吃了和勤他爹的药,每每很见效。村里也有外来卖药的郎中,与和勤的爹不一样,样子像卖米花糖的或者爆米花的,总是拖长了声音喊:屈家药!声音在整个村子里回荡。这屈家药也是专门治疗小儿疾病的。和勤的爹并不走村串乡去叫卖,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买他的药,因为很便宜。谁要是没有钱,和勤的爹也会白送药。
上了医学院之后,我才知道,这些神奇的小儿良药,之所以特别见效,是因为它们中大都含有一种叫朱砂的矿物药。朱砂能清心镇惊,安神解毒。朱砂又称辰砂、丹砂、赤丹、汞沙,临床上用于心悸易惊、失眠多梦、癫痫发狂、小儿惊风、视物昏花、疮疡肿毒等。但是,朱砂中含有汞,随药进入体内的汞就会分布在肝和肾,而引起肝肾损害,并可透过血脑屏障,直接损害中枢神经系统。我曾在诊室里给老师抄方子,看见处方上有“朱砂3克”的字样,心里一惊,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我多年后第一次想起和勤。我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朱砂有毒,经常吃有什么副作用?老师是一位白发长髯的老中医,比和勤的爹儒雅多了,医术也可能更高明,看病的人排了几里路的长队。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只顾给病人说话。但是我从他的话中也到了答案:切勿久服。
不知道小时候吃了多少朱砂。有时候,被人嘲笑脑子愚笨或者自己身体不适,就想到是在体内沉积的那些朱砂还在起着作用。经常感觉有蚂蚁一样的东西在午后爬过我的面颊,用手摸,什么也没有。而日落之后,又感觉蚂蚁在我的体内爬动,奇痒难熬,一定是朱砂作怪吧。我并不是想责怪和勤的爹,估计他也是朱砂的受害者。他的儿子和勤首当其冲,也许中毒更深。虽然我曾经猜想和勤的爹给儿子吃了太多的朱砂,就像吃饭一样。也许他没有一次吃太多,但朱砂有累积效应,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长年累月,就积重难返。
和勤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一直都很清楚,和他爹一样,圆脸,但神态差远了,一副大脑袋总是耷拉着,而且不停地晃。和你说半天话,也不抬头看你,偶尔抬起头,铁青的脸上,常常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傻吧,又有几分聪明,据说下棋还行,说话还一套一套的,爱说怪话,是个冷幽默;说聪明吧,啥都不会,生活不能自理,感觉很笨。总之,是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好像有些大智若愚,又有些大愚若智。最奇怪的要数他的肚子,有点像八个月的孕妇。可是,孕妇熬到十月分娩就没事了,和勤却一辈子都要忍受肚痛时常发作的折磨。
肚痛不要紧,最难受的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媳妇。看和勤这样子,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好不容易有人给介绍个对象,女的是河南的,也许是甘肃的,说话外地口音,格里格拉,但是关键地方能听明白。双方一见面,女子眉清目秀,也没有嫌和勤长得丑,只说这里天很大,地像一个大案板,麦苗长得好,牛和羊也长得好,咕咕鸟儿也叫得好听。和勤爹赶紧就给和勤拾掇成婚。和其他家家户户一样,红色是结婚的主色调,红色的喜字,红色的对联,还有一条和勤身上斜跨的红被面子扎成的绶带。这让我多年以后也很轻易地就在记忆里找出和勤结婚的场景。结婚的当天晚上,月光亮亮的,窗户纸白得放光。他堂嫂去听房,发现和勤呼呼大睡,急得压低嗓门又抬高力度地喊:和勤,和勤,你个死猪,起来干点啥!和勤翻个身,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喊啥呢?半夜三更的不让人睡觉是咋了?嫂子说:起来尿一泡再睡。和勤说:没尿!然后照旧大睡。媳妇大概也觉得应该干点啥,不能辜负了安静的夜晚和焦躁的堂嫂,把和勤蹬了几脚,像蹬在石头上。
我们那村子周围有大树,树下的空地上有淫羊藿,春天开白色的小花。牛羊吃了性早熟,没事就交配着玩,玩完了,就生牛犊子,生小羊羔。人也都成熟早。你要是问结婚娶媳妇做啥呢,三岁孩子都知道是三件事:做饭,洗衣,干那个!可是,和勤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学会干那个。当然,这事旁人教不得的,学校也没这个课,就算有,和勤只上了三天半小学,连男女二字都没学。第二天,媳妇就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村里刮大风,和勤的堂嫂站在风口上把和勤新婚之夜差强人意的表现给村里人都说了,说得活灵活现,大家都笑得肚子疼,笑完之后风就更大了,都觉得媳妇走是应该的。
第二年,淫羊藿开花的时候,都说和勤媳妇回来了,和邻村一个男人结了婚。那男人的舅舅家还在我们村里。估计结婚的场面也是红的颜色,像这个季节的桃花。但这消息起先谁也不敢当着和勤面说,只有村里那几个瞎怂呲牙爱欺负人,见了和勤就说:你媳妇跟人结婚了,你知道不?没想到和勤却能自我排解,扭了扭身子说:娘日的,过两天我抱我娃去呀!呲牙装作惊讶地说:牛,和勤,都说你洞房睡着了,没想到你还偷偷放了一枪,靶子还蛮准的。
除了呲牙,还有许多人看和勤不在意,就拿“抱娃”这话跟他没完没了开玩笑。渐渐地,和勤受不了了,那个男人的舅舅更不愿意了。有一天见了和勤,大声喝住道:和勤,你上哪里抱娃去?你把裤子脱了让大家看看,你有没有男人的那家伙!正在和勤发愣的当儿,啪啪两个巴掌落在他的左右脸上。从此,谁再开这种玩笑,和勤拧身就走,嘴里还嘟嘟哝哝骂人。好像故意与和勤作对,和勤的媳妇和新的男人越弄越刚实,连着生了好几个。和勤再也不说抱娃的话,依旧和爹过日子。虽然是一个老爹,但多年了,老人家既当爹又当娘,做饭洗衣服,样样都行。和勤有人照顾,生活无忧,吃饱了没事,走路一扭一扭,心情很好。看人家下棋,谁走得不好,就连声说:臭棋,臭棋!下棋人说:和勤你狗日能行,你来么。和勤也不知道深浅,挽起袖子就要上阵,却被人家一把推个四蹄朝天,引得大家哄笑。也许和勤上去能赢,但是没人愿意和他玩。
虽然没有人和他下棋,却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干活。我说的不是割麦子和拉架子车,那些活儿他没力气,是弱项,但是夜间看麦场、看西瓜地这样的活,能轻松挣工分,更有人特别喜欢和他搭档。进了瓜庵子,上了麦场,和勤就呼呼大睡,哪知道有贼有盗。其实外盗远在天边,家贼却在身边,就是那个和他一起看瓜看麦场的自家的远房侄子陌子。
半夜,蛐蛐滋喽滋喽地叫,四周黑得让人瞌睡,或者心里乱想。陌子想偷几口袋麦子,可是还是不放心,就问:和勤叔,睡着了么?要么说和勤不傻,睡梦中听了这话,心突突乱跳,想:这狗日莫非要偷生产队的粮食呀?这可咋办呀?就急中生智地说:我没睡着。他再也睡不着了,天上虽然没有月亮,但星星亮得耀眼。一袋烟功夫,陌子急得又问:和勤,你睡了么?和勤依旧说:我没睡。气得陌子腾地坐起来,大骂道:和勤,你娘日的,今黑吃了驴球了?咋不睡觉呢?和勤胆小,就按照陌子的意思说:我睡着了,我已经睡着了。既然和勤睡着了,陌子就起来扛着麦口袋直接回家去。听着陌子走远,和勤真的发出了巨大的隐约有些愤怒的呼噜声。第二天,队里发现丢了几袋子粮食,队长说只怪和勤瞌睡多,把和勤大骂一顿,但没敢提说陌子一句。从此,和勤被剥夺了看场看瓜这些活的权利,只能干苦活。
有天早上,他去割麦子。你知道,六月天虽然热,大清早却有点凉。和勤穿着短夹袄,大肚皮苫不住。也许是沾了许多露水,受了寒气,突然犯了病,肚子疼得厉害,睡在地上打滚,后来,就一动不动。对于和勤犯病,大家也习以为常了,没有人看热闹,也没人帮忙,队长也不发话,大家都各自闷头干活,刷刷的,麦子不断地在镰刀下倒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土灰色的蚂蚱爬上和勤的脸,让他觉得痒痒难受。这只蚂蚱的颜色与和勤的脸色太接近了,别人不会看出来,即便看见,或许以为是他脸上的某个部分在动。但和勤真的缓过来了,伸出手拿了一根麦秆在嘴里咀嚼着,就像牛一样嚼着,发出可呲可呲的声音。他不是肚子饿,这不过是他的一种习惯动作。
这时候,其他人已经离他很远了,周围全是打好的麦捆,像和勤一样倒在地上。和勤站起身来,说声“今儿的工分儿不要了”,然后提提裤子,把镰刀挂在脖子上,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和勤每次收工走在路上都会哼哼啦啦地唱着自己的歌,似乎心里很高兴,或者为了终于收工而歌唱,或者为了顺利地打出一个喷嚏而高兴。今天他却没有唱,而且行为古怪。路上碰见一个小孩子大约七八岁,娃吓坏了,甚至结巴了,说:你……你干啥呢?镰刀挂脖子上太危险了,要是把脑袋割下来,看你以后咋吃饭咋说话呀?快卸……卸下来。和勤说:割下来就好了,我啥也不想说,啥也不想吃。
和勤不想活,和勤的爹却想多活几年,陪伴儿子。可是,老天不睁眼,爹熬不住,死了。和勤成了孤儿,四十多岁的孤儿。他哭天喊地也没有用。好在和勤有个姐姐,嫁在邻近的村子,可以照顾和勤。和勤的姐姐跟和勤长得很像,但不像和勤那么丑陋,很慈祥,快五十岁了,依然能看出来曾经是个美人儿。和勤的堂嫂说,爹临终把和勤托付给了女儿,才闭上眼睛。和勤把粮食放在姐姐家,每晌干完活就去姐姐家吃饭,晚上回自己家睡觉,倒也快活。可是,时间不长,和勤就不去了,说是粮食吃完了,姐姐家里也没啥吃。
后来,和勤就钻在屋子不出来,街道上再热闹的地方也看不见他的影子。我还记得和勤的堂嫂和村里人说话的时候,有一次提起过和勤。那是快要下雨的时候,天空低沉而晦暗,一只斑斑鸟儿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发出咕咕的声音,和勤的堂嫂脸上的皱褶开始聚集起来,像揉皱了的裤裆。她说厨房的案板和锅台上长满了绿苔,屋里很臭。旁边的人听了也没说什么就散了,似乎闻到了臭味或者是因为要下雨的缘故。后来就再也没见她说起和勤,大约因为臭也就不再去了。有一天,和勤死了,死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是他的堂嫂先发现的。她说实在太臭了,才进去看的。我已经不记得埋葬和勤时的场景。也许是因为他的葬礼是最简朴的,简朴到没有什么仪式,草草了事,以至于我没有什么记忆。
和勤的死因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死于朱砂?我觉得最靠谱的办法是取和勤的一块尸骨,做一个测定,看其中的汞含量是不是超过正常值。可是,怎样才能取到骨骸呢?这是难题。后来,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一条新设计的高速路要从村子旁边的坟地穿过。有些人家要迁坟,和勤家族的坟地也在迁移之中。和勤的那个慈祥的姐姐已经不在人世,外甥们都在外地,联系不上,村里就把迁和勤坟的事情委托给了他的那个远房侄子陌子。我给了陌子二百元,说迁坟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要取一点骨头做一个研究用的测定。后来,陌子给我打电话说:坟已经迁过,照你说的办了。但是他给我寄来和勤的一块骨骸,装一个木头盒子里。我打开一看,是尺骨上的一块。这骨头黑乎乎的,感觉就像当年和勤的脸色。我在医学院的实验室做了测定分析。我觉得和勤的死亡之谜就要解开了,心里非常轻松。当晚还约了几个一起帮着做实验的研究生去喝了酒,也没有喝白酒,只是要了几瓶鲜啤酒,感觉舒爽。可是,当我看到结果的时候,有点惊讶:一切正常,汞含量属于正常值。看来,和勤的死因不是汞,冤枉了他爹的药,也冤枉了朱砂。
我的日子开始平静下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好多了,原来并未像和勤一样,受到汞的伤害。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很久,我又得到一个更吃惊的消息,村里人都传说陌子白拿了一千元的迁坟费,根本就没有迁和勤的坟,只是把老坟疙瘩铲平,在新坟地又堆了一个土疙瘩。如果这说法是真的,他给我的也不是和勤的骨骸。这个消息我一直无法证实。高速路在我新一轮艰难的求证中修好了。通车的那一天,男女老少都去看热闹。那是一个芳草萋萋、阳光明媚的初夏,路上车来车往,路基边上的青草还没有长起来,裸露出新鲜的皮肤色一般的泥土,像陌子给和勤新修的坟一样。没有人在乎和勤是不是还躺在路基下面,大家都觉得高速路确实改变了这里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