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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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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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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梦斑斓

一大早,几只喜鹊又在屋前的大槐树上叫。白色的槐花,在叫声中像雪片一样落在地上,积聚起一片散碎的明亮。林间的雾霭浓郁起来,在耀眼的光线的照耀下,升腾变幻,诡秘莫测而又司空见惯。我在这里已经看了三年,至今没有见这些图案有过重复,但它们确实在重复,日复一日。

我已经不相信祖辈传下来的关于喜鹊的那些赞美的话。但是,我依旧心存最初的念头,相信她会踏进这个柴门,也许就是今天。在喜鹊叫的时候,她从门前蜿蜒的山路上走来,留下一串串脚印。其实脚印在这样晴朗的日子是不会看得见的,之所以说脚印这个词,是我内心对许多具体事物的一个抽象,也说明我把来访者看得非常重要,比此时的花开和我的存在都重。

门前的山梁上有一条很窄的裸露出泥土的路。因为我常在那里走,野草始终没有掩盖住路面。有人曾在这条道路的两旁种了许多树木,樱桃,猕猴桃,桃子,杏子,板栗,核桃等等。当然,也可能是野生的,但它们实实在在地用枝丫触摸着我的生活,我没有理由说它们是野生的。在山里,这些果子的成熟期要晚许多,而我并不觉得晚,因为我就在山里。我自己本身就很迟,我的脑子和脚步都很迟。核桃外面有厚厚的绿皮,但到时候自然会完全脱落。板栗带利刺的外壳,永远不会自行脱落。我会在大雪来临之前,收了树上的板栗和核桃,把它们堆放在屋子里。屋子里也放不了这么多,就放在院子里,用茅草苫着。我希望她能来,用惊讶的目光欣赏我的山货,用甜甜的语言赞美我的劳动,或者和我一起肆无忌惮地共享这些东西。当然,也有山鼠半夜里偷吃,我不喜欢它们,做梦也不喜欢。我在这里等了好久,不仅她没有来,甚至没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到来。山那边离我最近的顾老太太,也没有来过。即便她想来,也来不了,老了。

我不太喜欢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树木,我觉得那是一种对青春和美丽的擦肩而过的浪费。其实,每个树木都是结果的,只是我不喜欢它们的那种果子而已,比如柏树,它的果实太小,远不如松子。它的花就更小了,小到根本看不见,但柏籽花泡的酒可以治疗心悸失眠。这是那边山梁上的顾老太太说的。她不是像我这样平淡地说出来,而是意味深长,或者具有某些象征意义。她的屋子潮湿而昏暗。虽然光线密集地从南北两面的窗户里透射进来,但是依然不能完全填充屋子里的那些特别吸光的东西,比如黑色略泛红光的箱子,黑色的土炕和炕上黑色的席子被褥,黑色的锅台和台上黑色的锅碗瓢盆,黑色的墙壁,黑色的门。门是向里开的,光线擦过门的正面,可以看见黑漆剥落之后的木头的灰黄的本色和油漆之间的沟壑而形成的粗糙的阴影。在门的背后,有一个黑乎乎的一头大一头小的东西,那是她的棺材。

那时候,她坐在黑色的石头砌成的炕沿上,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自然而下垂地吊在被油烟熏得漆黑的炕洞前。也许是听我说过晚上睡不着,她才告诉我一个秘方。她说,柏籽花,每年七月七日夜里偷偷地开。但我没有明白她的话,这柏籽花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接着说,你半夜里拿一个炕上铺的单子,要洁净的,不能沾染了女人或者男人下面的液体,铺在柏树下,天明之前收了,用单子上落下的柏籽花泡酒,能治半夜睡不着。记着,放单子的时候,两头都不能见日头。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里有一丝亮光,来自门口或者窗户,或者是她体内的一种奇异的能量发出来的。

我终于等到那一夜——七月初七,月牙瘦得皮包骨头,但还是有些明晃晃的光芒。我按照顾老太太的说法,像一头黑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门前山梁上右侧的一棵柏树下,小心翼翼地去采柏籽花。铺好床单,五更天又去收。也许是时间太短,或者操作不当,只收到十七颗,但那色泽像十七颗金子。泡了一瓶酒,每天晚上当窗户变成黑色的时候,打开喝一点,肚子里都是黑夜的味道,确实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而且更多的是做梦。

我每天起来得很晚,大概是整夜做梦的缘故。梦里,她总是女主角。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身材高挑而丰腴,穿一件白色的开叉到大腿根的旗袍,头发是前面刘海后面剪发,典雅美丽。她从山梁上走来,并不走进我的屋子,而是直接走到玉米地边,采下玉米棒上的古典而美丽的票线——玉米的花蕊,坐在地头不声不响地绣花。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头,也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她。说实话,我要是见过,就会记住她,也会打听她是哪里人氏。我会向她求爱,会娶了她,一生一世和她过日子。可是现在,她露出的白色腿肉的或者露出白色丝袜的打扮,让我觉得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在戏里。可我却在梦中,梦中看戏。

我经常要翻过一个沟,去那边山梁上看望顾老太太,这成为我在山里生活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住的这边和顾老太太住的那个山头,差不多在一个水平线上。因为中间山沟很深,那座山就显得特别高,而且距离也特别远。每当我走在溪水潺潺树木遮天蔽日的沟底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来愈强烈。虽然相距这么远,但这两处曾经是同一个村子。走在半山腰,还可以看到有许多废弃了的山民的房子,土木结构,沧桑古朴。有些房子已经坍塌,有些还完好无损,门窗依旧,只是门上的锁子锈蚀得厉害。我对锁子的生锈,见得多了,也有自己深刻的感悟。随着时间推移,风吹雨淋,越来越不好打开,到后来完全打不开,再到后来,锁子就彻底坏了,反而用手一拽就开了。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就是这样的,锁子也是这样的。

我住的房子不是我自己的,我也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三年前,我只身来到这里。当时,村里好多人家都已经搬迁到山下去了,剩下几户人家,也是要搬走的。村里有很多空房子,我刚好打开来住。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我原来是打算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林隐居的。隐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靠阳面的山坡,有太阳照射,有平台可以盖房子,或者有洞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源,而且还要有道路,以便出山采购生活必需品。另外,还要有一些艳丽的花草,并非要起到冶容诲淫的效果,好让男人想女人,而是要在寂寞成疾的时候,靠它们起到一些调和或者治疗作用。看来这个废弃的村子,是我绝佳的选择。

村子虽说有几户人家,但都是老弱病残,舍不得故土,继续坚持。一年之后,这些老人们也陆陆续续地都走了,搬进山外的新居。我以为这个村子没有人了,我成了村长或者村主,可以随意地大笑三声。偶尔到那边山梁上去看看,像一只黑熊一样巡视自己的领地,有一天,我忽然看见有一个房子的顶上冒着细细的一股烟,而且这户人家的门没有上锁。我敲了一阵门,没有人答应。我估计这屋里没有人,就走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弃的生活用品,却发现了炕上蜷缩着一个老太太。喊了几声,没有动静,我以为她死了,赶紧往外走。谁知道她竟然喊我:你是谁?你为什么还没走?

顾老太太大约七十多岁,抑或八十多岁,皮肤上沟豁纵横,写满了山里生活的苦楚。在我的家乡,管这样的人叫做棺材瓤子。她说她有五个女儿,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儿孙。她不想走是因为自己的棺材在这里,还有,埋棺材的山土也在这里。这是一座山,她带不走的。她走路很慢,拄着一个依着树枝的天然形状做成的拐棍。这是山里最结实的一种树木,如今是她的拐杖了。她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有媳妇吗?面对这样一个将死的老人,我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我说我没有媳妇,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找媳妇,而是让自己静下来,静得像一棵深山的大树。可是我却夜夜无眠,翻来覆去,和山里的野兽一样,不过不是在找食物,而是在想一个女人,一个并不存在的女人。于是,才有顾老太太把她的柏籽花秘方献给我的故事。

此后的日子,我和顾老太太几乎隔几天就会见一面,帮她捡柴火,做饭,彼此无话不谈,而且相当投机。老太太其实并不是那么死气沉沉的一个将死的人。她有很多故事,版本有荤有素有酱油。她说话还是挺开放和幽默的。你说你呀,这么俊样的一个小伙子,咋就没有女人看上呢?浪费呀,浪费了好年华,是罪过呀。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的草垫子上,秋日正午的细碎和斑驳的阳光透过一个梨树的枝叶,照射到她的脸上,有点迷乱的感觉。

要是五十年前遇见你,就不能便宜你,非得嫁给你不可!这是老太太说的最撩人的一句话。我笑着说,你那时候是个美人吗?若是,我就娶了你!她哈哈大笑道:我呀,那时候不是山里的女子,家在平川里,当时正在上师范学校。那你为什么没有当老师,而成了一个住在山里还要死在山里的女人呢?我不解地问。1962年的一天,班上紧急开会,我们班主任突然心情沉重地告诉我们,国家困难,学校解散了,大家回家种地吧!我当时就哭成了泪人,这一辈子没啥出息了,再后来,我就看上一个在村里卖山货的小伙子,和你年纪差不多,跟他到了山里。唉,他当年那眼神,太勾魂了。我说,估计你当年确实是大美女。

听了我这话,顾老太太未置可否,站起身走到屋里,拿出一面满是灰尘的镜子。虽然有这么多的灰尘,但是仍然光芒四射。她拿着它,用袖子擦擦,然后仔细照了照自己,笑着摇了摇头。最后,她翻转过镜子,递给我。原来镜子背后夹着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她身着白色的旗袍,娇艳无比,楚楚动人。让我惊讶的是,这分明就是夜夜在我梦里出现的那个女人;更让我惊讶的是老太太说那就是年轻时候的她。

我感觉我和顾老太太的渊源越来越深,而且深不可测。可是,这之后不久的一天,大概是深秋,山里的冬天快来的时候,满地上都是落叶和落果,我翻过山沟去看她,远远地听见有人哭泣。原来是顾老太太死了,她的女儿女婿和外孙们来了。我这才想起,我大概有十多天没去看她了。顾老太太被安葬在向阳的山坡上。那里的野草已经枯萎,树木正在落叶,一片灰黄。但不能否认,春天的时候,这里曾经是绚丽芬芳的世界,花儿开得烂漫。

女儿们走了,老太太的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包括那个背面夹有照片的镜子。正好,我收起了它,至少可以作为收藏。当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色旗袍的年轻女子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向前跑去。我没有看清她的面孔,只是看到了她优雅的背影,但感觉很像是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从前的顾老太太,而且我闻到浓浓的鲜花的味道。当然一定不是顾老太太,那是谁呢?也许是老太太的女儿和孙女?有一个刚才走得迟了?但安葬老太太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她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孙女们或者端庄优雅的女儿们有谁穿旗袍。她跑出大门,向着老太太的女儿们离开的方向跑去。我也赶紧追出去,顺着小路追了好久,却没有追上,只有在春天的路边才能闻到的花香的味道。我望着茂密的山峰,怅然若失。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山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从此,老太太的镜子一直放在我的屋子里。但是,我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女子——身穿白色旗袍的让我迷恋的女子,也不再整夜地做梦,当然也就不用在七月初七的夜里收集柏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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