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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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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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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风波

1.

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夕阳金黄的余晖刺得宋洪生眼前一阵眩晕,什么也不清楚。他快速走到石碑近前,看见“上宋村”几个大字。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村子。这是他儿时直到青少年时代一直生活的地方。虽然村子的名字铭刻在心间,但是,几十年没有回来,村容村貌已早不是从前,而且他连村子的位置都几乎找不到了。宋洪生当年考上大学进城,此后便成了异乡人,父母在世时,他每年春节回来一次,现在算来,从父母去世起,他已经是二十五年没有回来了。家里还有一个同胞兄长,也在十年前就去世了。老伴去世以后,宋洪生的心境变了,变得特别思念故乡。于是,他决定趁着自己身体还好,回故乡来看看。他觉得应该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最后一次回乡了。后来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回故乡,而且回来就走不了啦。

宋洪生在不认识的年轻人的指引下,在村里拐了几条街,最后终于找了自己的家,或者说兄长的家,不,现在是侄子的家。门口的那棵他儿时捡皂角的大皂角树还依然健在,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它似乎还能认出宋洪生,叶子哗啦啦地响着,还“啪”地落下一颗紫黑色的长条形的皂角果来。他弯腰捡起来,光滑而饱满,一如装满从前的旧时光。但是,以前熟悉的房子和大门已经焕然一新。他和兄长毗邻的三间大瓦房没有了,院子也没有了,不,是两个院子合成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竖起了一座很阔气的二层楼房。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兄长拆我的房子盖楼房,为什么没有跟我商量一下?我的院子被他占了?难道我从此和上宋村这地方没有什么牵连了?

虽然大铁门上的小门开着,他还是有礼貌地敲了敲门。一个四十多快五十的粗壮的妇女从屋里走出来,问:你找谁?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笑着说:你是强娃媳妇吧?我是强娃他二大。女人听了有点惊讶地说:二大,你不说我都认不出来你了,我和强娃结婚的时候,你还回来过,那时候你大概有五十岁,现在头发全白了,人也老了,二大,快到屋子里坐,我打电话叫强娃回来。

他没有进屋里坐,而是在院子里前后转了转。他完全看不见自己家原来古朴自然的样子,前院桃树,后院李子,还有一个饮牲口的石槽,一个碾场的碌碡,房檐台是一溜青石板……一切都没有了,他思念中的老宅的美好,都被压在一座巨大的二层楼房的下面。他想哭。虽然没有哭,但眼睛已经湿润了。他忍住内心的怒火,强装出一幅平静的样子,试探着问:你家房子什么时候盖的?两个院子合到一起了?强娃媳妇说:是的,合到一起了,你回来也有地方住,不用去住宾馆。他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嗓门说:拆房子,合院子,我同意了没有?为什么不给我说一声?你们这是什么做法?把我当什么了?

听到这里,强娃媳妇也立刻变了脸。说:强娃他二大,我给你说,你今天识时务,我给你腾一间房子住,管你吃管你喝;若是不识相,对不起,你走你的路,和我没关系!再说了,你几十年都不回来,谁知道你死了还活着,咋能联系到你。

听到这里,宋洪生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脑袋“嗡”的一下,身子就瘫软了。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二大,二大,你咋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宋洪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医院的。他在这里打吊瓶的时候,睡了一觉。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侄子宋强坐在床前玩手机。宋强突然看见宋洪生醒过来,赶紧说:二大,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把我吓的,你这么大年纪了,呆在天津多好,遛个狗,打个太极,没事顺路去逛个天津中山陵、颐和园啥的,多好,跑回来干啥呀,要是出了事咋办呢!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捏了捏双拳,然后试着伸了伸双腿,发现都没有什么问题,这才说:强娃,你把我院子给我腾出来,我要盖房子,老了回村里住。

宋强笑着说:你盖房子干啥呢?回来要住,我给腾一间房子,你在随便住。要住多久住多久,直到你老人家驾鹤西去。

宋洪生说:我还是住自己家的好,住在别人家,怕是老命都保不住。今天要不是命大,差点让你媳妇把我送上西天了。

宋强说:二大你不要生气,我媳妇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对人很实诚的,她也后悔了,说不该那样过激的话。当然,今天都怪我不在家,我要是在,你们也不会吵起来。

宋洪生看了看吊瓶滴液滴滴答答的样子,说:不要再提你媳妇好不好,你把我院子还给我,我们不是一家人,你父亲活着时候就不是一家人,现在更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不可能住一个屋里。

宋强苦笑了一下说:二大,你在大城市挣大钱,今儿住的是高楼大厦,明儿住的是洋房别墅,哪里能看得上这穷乡僻壤的小院子,能值几个钱?不够你下一顿馆子搓一顿麻。

宋洪生说:你小子不要乱扯,我就是要我的院子,不管值不值钱,这是我的家,我的根,永远都不能放弃的,就算我死了,我的后人也会继承的,你不要痴心妄想。

宋强一听,也不再软磨,说: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呀!我的房子都盖在那里了,你让我咋个给你腾地方?

我几十万的房子,不是几百几千的,咋能拆呢?谁要动我的房子,我跟他拼命!

宋洪生一看,这家伙不但不让步,还来硬的,用手拍了一下墙壁说:我不和你说了,咱们走司法程序!我不信法律会支持你这个强拆强占他住宅的东西!

宋强腾地站起来说:法律就法律,谁怕谁啊,你去起诉,我宋强奉陪到底!不过,你可不要一会儿装病一会儿装死的,这不地道!

3.

宋洪生和宋强撕破了脸皮,没法私下商谈院子的事了。其实,他说走司法程序,只是一时的气话。可是,现在他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宋洪生出了医院,在街道上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并让律师帮他打官司。律师听了他的诉说,说道:从法律上来说,你是受害者,法律会同情你;但是,法律在实施的过程中,还要考虑很多因素,比如亲情,比如风俗习惯等等。也许法官到时候不一定能够完全支持你的诉求,会打很多折扣,也就是说,最后的结果,也许不是你最想要的那个。

宋洪生说:法律的事情,我懂的不多,但是,我就知道我的宅基地不能被别人非法侵占,我必须打官司,我必须通过法律途径要回属于我的东西。你帮我打官司,一切全权委托你。律师说:你放心,作为律师,受你委托替你打官司,一定百分百支持你。

交了咨询和委托费用,宋洪生感觉自己的肚子很饿。他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走在街上,一阵风吹来,他感到寒意穿过了他单薄的衣衫,愈发感觉到腹中空无一物。这是深秋,遍地落叶,一片叶子被风吹到了他的脸颊上,一阵冰凉,像一只冰冷的手摸了一下他的脸。他看见对面有一个饺子馆,于是走进去,找个位子坐下,然后对老板说:要半斤水饺!老板问:有大肉莲菜的,半斤18元,还有鸡蛋韭菜的,半斤12元,请问要哪一个?要大肉莲菜的!当然,这话不是宋洪生说的,是邻桌的一个顾客说的。那人嘴馋,要吃大肉的。但宋洪生还是犹豫了片刻,最后才说:鸡蛋韭菜吧。老板说:好的,稍等,一会儿就好。

其实,他也是很喜欢吃大肉l莲菜饺子的,吃起来既有肉的香味又有莲菜的脆劲儿,有嚼头。但是,刚才交了那么多的律师费用,让他有点心疼钱了。现在,吃个素饺子,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平复一下此刻覆水难收的心情。

吃完饭,他坐车回到村里,去找他以前的发小,其实,就是投靠他们,毕竟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他以前有三个关系很好的玩伴,他们曾一起上学、拔草和放羊,经常在一起,无话不说。他打算准备先住在他们家里,毕竟打官司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结的。可是,到村里一打听,三个玩伴,两个都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到这家去了才知道,这个儿时玩伴,这几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也认不出他了。宋洪生跟他说啥都没有反应。这家人听说他要和宋强打官司,婆媳几个,面面相觑,战战兢兢,说你这事最好不要牵扯到我们,因为宋强媳妇得罪不起。要是让他知道你驻扎在我们家和他打官司,非得上门来砸了我的锅。过去一个铁锅几块钱,现在得四五十块。

宋洪生在发小家里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走时他还给发小说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可是发小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什么也没说。宋洪生又串了几个门子,一样地碰了软钉子,但是说起院子的事,他们都觉得宋强不对,从道义上还支持宋洪生的。为了表示对他无声的支持,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还顺手摘了一个梨子,熟练地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颤巍巍地给他,说:吃吧,水大,水大!他咬了一口,果然渣少水大,还从嘴角留下来几滴。到最后一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候,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往鸡舍里走,并且咯咯地叫着,母鸡也咯咯地叫着,一幅世事太平的样子。他想起自己家里原来也养鸡,一只公鸡,一大群母鸡,有当地的土鸡,还有外来的来航鸡。它们也爬蛋生蛋,也咯咯地叫。那时候,和现在一样,也是世事太平。在他的请求下,勉强在这家过了夜。半夜里,还听见公鸡叫,虽然只有一两声,却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果不出所料,这家人第二天被宋强媳妇在街上指桑骂槐地骂了一顿。

4.

第二天,宋洪生改变了策略,不再连累乡亲,他在镇上的户外店里买了一套帐篷和被褥,在村子的街道上打起了帐篷地铺。晚上点蜡烛,白天吃泡面,偶尔去镇上吃饺子,韭菜鸡蛋馅的,不管邻桌人怎么表态,他还是没有舍得吃大肉莲菜的,手机没电了去商店快充。他准备在这里打持久战。

在他艰难的的期盼中,没有等来判决的日子,却等来了法院的两个调解员。调解员先是对宋洪生嘘寒问暖,又给他做工作,目的就是让他做出让步,不要像诉状上要求的那样强硬,让宋强无条件腾地方。宋洪生自然是坚决不同意。当然,他们也和宋强夫妇谈话,也是希望他们作出让步。宋强说,院子在我的楼房下,难道你让我把房拆了不成?不过,宋强夫妇最后的让步是:当初不打招呼拆了叔父的房子,愿意赔偿一千元,至于其他,他说自己没法让步。调解员又把双方当事人和村干部,包括妇女主任,召集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了一个会,总之是希望事情圆满解决,不要上了叔侄亲情与和气,也不要让这个纷争成为影响当地政府形象的舆情事件。这一番下来,花了多半天时间,太阳西坠的时候,一个调解员说自己肚子饿了,于是,另外两个也说肚子饿了,接着,都走了。宋洪生也觉得肚子饿了,到商店买了一包泡面,让卖货的女人帮他用开水泡一下,又捂了两分钟,然后站在那里吃,吃得刺啦刺啦的,汤水四溅,还满头冒汗。

女老板说,你和你哥很像,可惜你哥去世了,要不然,你也不会站在这里吃泡面。宋洪生一边吃一边说:我参见工作那几年,日子艰难,我哥经常给我送米送面;我哥老年时候,常生病,我常给我哥寄钱看病。我们兄弟两,这一辈子,两清了,谁不欠谁。

女老板没有作什么评论,而是又提出:估计你和你父亲更像,你家的遗传基因很强大。听老一辈说人说,你父亲在世那时候,胆小怕事,连老鼠都怕。老鼠进了馍篮子里,别人都说打,而你父亲说,别打,别打,小心咬人,等它吃完了自己就走了。宋洪生说,你不说我还忘了,最近每天梦到我的父母来叫我跟他们去。哦,老板,你给我再买点烧纸,快到鬼节了,我给父母得烧点纸钱。免得他们有吃没穿的,怪可怜的,虽然阴间的事情都是人编出来的。

第二天,村长和支书又来劝解。让他不要太固执。还带来了宋强的让步:拆房子赔一千,愿意买了叔父的院子,只出五千元,总共六千元。村长劝宋洪生说:你侄子强娃你也很知底,他媳妇你也领教过了,能给你出六千也是我们苦劝的结果,也是到顶了。宋洪生苦笑一下说:我只是想要回我的院子,不是为了钱,不要说六千,六万我都不卖,而且,我现在为这事已经花费了两万元。

村长再没说啥,支书没说:看,天下雨了。大家这才注意到,的确下雨了。雨滴似乎很硬,打在帐篷上,格外响亮。

5.

好了,以上是我讲的叔侄为了老宅的院子互不相让的事情。而且,我敢发誓,我讲的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构。而你一定想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秋天最后一个节气霜降之后,法院开庭了。当时,法院外面不仅停着警车,而且停着卫生院的救护车,标志特别抢眼,据说是县上一个领导提出的要求,是怕宋洪生庭审中出意外,因为那时候他的身体不容乐观,而且他知道这个案子影响大,也不好裁定,是一个烫手山芋。

法院是怎么判的,没有人见到权威信息发布,或者网上的消息,都是对结果的一些猜测。

第一种,有人说宋洪生比较满意,原因是法院判定宋强无条件拆除他建造在宋洪生宅基地上的建筑物,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占用。但是,我觉得法院不可能这么判,这么判了,宋强要拆除自己的全部楼房,不但损失巨大,而且将变得无处安身,他会到政府上访闹事,他的媳妇会到法官家里砸了法官做饭的电饭煲和吃饭的嘴巴,不利于社会稳定。

第二种,有人说宋强比较满意,原因是法院判定宋强无需拆除现有建筑,因为宋洪生二十五年未曾回家,对自己的宅基地疏于管理,也未曾声索自己对宅基地主权,所以造成了宋强的误判,所以才有今日之纷争,因而一切后果应由宋洪生承担。我觉得,法院不会这么判,如果这么判,同样是不公平的,是再一次侵犯宋洪生的财产权,宋洪生会因此拼老命。

第三种,有人说二人对于判决结果都不满意,而且是非常不满意,因为法院判决建筑物不必拆除,但宋强必须支付宋洪生4万元宅基地的费用,从此宅基地归宋强所有。我觉得这样的判决有可能,但是,我估计无法得到双方当事人的认可,原因一是宋强决不愿意那么多钱,也事实上拿不出;二是宋洪生本不为钱,也看不上这么点钱。最后判决无法执行,也造成了新的矛盾冲突。

第四种……

其实,我知道的是,判决与否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事情是宋洪生在法庭还没有宣判据结果的时候,就出了意外,送到县医院以后,不治身亡。法庭刚开庭便宣布无限期休庭。此后,再也没有人向宋强提出院子的主权,因为宋洪生的儿子和孙子都已经移民海外,也许他们觉得这是个事不足挂齿,也许他们没有事件和精力来处理这件事。他们只是委托村村长和支书把父亲葬在了祖坟里。据说,宋强的媳妇在葬礼上哭得最伤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宋强以儿子的身份为叔父摔了纸盆。村里人看了都说,这盆子一摔,宋洪生的院子就是宋强的了,这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习俗。

有人说,在下葬的当晚,宋强媳妇给宋洪生的坟头插了三根一米长、手腕粗的刷了红油漆的桃木剑。剑尖朝下,直指棺材,是用铁榔头砸下去的,直到看不见剑柄。当然,女人没有那么大力气,抡榔头的是宋强。我想,这不可能吧?不过,也许是真的。

叔侄院子相争的事情,就这么平息了,再也没有人提起。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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