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薄棉袄,腰间缠着一条绳子。路上风大,直往身子里钻。他把腰里的绳子紧了紧才感觉好点。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如果有人问咋样了,就说快了。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问他。他在集市上东瞅西瞅地走着。他走路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一脚迈向前,然后身子就不稳了,晃两下,等身子前去了,他赶紧把另外一只脚迈向前,让身子保持平衡。在此过程中,两只手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晃几下,起到平衡的作用。
他看见了卖肉的摊子。一问价,十块钱一斤。他说,要一两。卖肉的没反应。他就要了二两。卖肉的一刀子下去就打好了,一称,不多不少。他伸出从怀里摸出一个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一层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五元钱,又在手心里捏了几下,才给了卖肉的。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绳子,栓了肉,地溜达啦地提着。他接了卖肉的找的零钱,数了数,又捏了捏,叠好,才放进手帕里,包好,塞进怀里。
路上人很多,也都在走路。果然有人问他:咋样了?他说:快了。走路的人样子很模糊,对他的回答似乎不满意,也似乎很满意了,什么也没再说。
集市离家半里路。他摇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他想停住脚步,可是,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刹车失灵的“老解放”,两只脚在地上啪啪啪地紧急地原地踏了好几下,才算停住了。门口没有人,只有一只狗,是邻居的。还有一堆柴火,那是自己捡来的。他伸出空着的左手,从衣服左边的口袋了掏出一把钥匙,慢慢地打开锁子,然后,把钥匙依旧塞在自己左边的口袋里,捏了捏,又把衣兜拍了拍。他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弯下腰,吭哧吭哧地抱起一些柴火,夹在腋下,然后才推开门。
院子里有三间瓦房。因为最近雨多,屋檐下的土墙湿了半截,房顶上也凹下去一个大坑,正好在卧室的位置。卧室的西边,被烟火熏得乌黑的是厨房。他端直走到厨房门口,刹住车。厨房的门是木头的,是用黑漆漆过的,还有一个红漆勾出的鲜艳的边子。但是,现在看不见油漆了,只有木头腐朽的颜色,只是他还能记得那些深黑和朱红的颜色。门上没有锁,只有扣子扣着。他把右手的肉架在腋下夹着的柴火上,取下门上的扣子,然后推开门,把肉从柴火上取下来,放在案板上,又把柴火放在灶下的炉膛前。
这时候,他感觉身后有些动静。那一定是自己的小孙子。那小脑袋一定是从门框外探进来的,脚步没有迈进门,一听就能知道。虽然他眼神不好,耳朵还是很灵的。小孙子问:咋样了?他没有转身,只说快了。然后,他感觉小孙子飞也似地跑了,像机灵的鸟儿一样。
他走到水缸前,伸出右手,揭开缸盖。缸里有半缸水,水上飘着一个葫芦勺。这是他亲自种的葫芦,一劈两半,一个给了儿子,一个自己留着。他拿起勺,舀了半勺水,倒在一个小瓷盆里,然后把肉放进去,啪啦啪啦洗了洗,然后就把肉放在案板上,拿起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剁。他要剁成老伴从做的那样,很均匀的肉末。但是,直到剁得胳膊酸疼,也无法知道是不是剁得和老伴的一样好。也许不如老伴,估计也差不了很多。他放下刀子,伸手在案板地下摸索,摸了半天,才摸到一个黑乎乎、油腻腻的瓶子。这一点,他没有老伴熟练。他拧开盖子,往锅里倒油。他想倒一点儿就好了,可是,动作太小心,倒不出,动作一大,又倒多了。他心疼的嗨了几声。然后,又拧上盖子,然后又摸摸索索地把油瓶放回原处。
他走到灶下,艰难地蹲下去,坐在一个黑乎乎的草蒲团上。休息了好一阵子,然后,把柴火塞进灶膛,又从风箱上摸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在褐色砂纸上划拉一下,没划着,又划一个,还是没有,雨下得太久了,火柴受潮了,一直浪费了十几个,才划着了。他拿着火柴去点灶膛下的柴火,只见冒烟,不见起火。他急了,用嘴去吹,噗的一声,烟火钻了他一鼻子和眼睛。他顿时满眼流泪。他想起了,不应该吹,应该拉风箱。果然,随着风箱的啪哒声,火燃烧起来了,越烧越旺。锅里的随即发出了油香味,他扶着锅台起身,把切好的肉丁倒在锅里,发出刺啦啦的声音,继而冒起白烟,白烟在眼前缭绕,他什么也看清。他又拿起铲子翻搅着。不一会,他拿铲子铲了一块,放在嘴里,咬了几口,脸上的肌肉也同时抽动了几下。他觉得熟了,就把肉都盛在一个碟子里,然后,又伸手从案板下摸出一个青瓷坛子,打开盖子,坛子里是黑色的液体,他用鼻子嗅了几下,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像嗅到了上等的烟叶子。这是老伴做好的面酱,味道很好,而且不容易坏,放半年都没问题。他往肉末上倒了一些,搅匀。
这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儿媳妇院墙那边大喊:咋样了?他不想回答。其实不用他回答,就有人搭话了。快了!这是他儿子的声音。
他拿起葫芦勺,舀了几勺,倒在锅里。再弯腰坐到灶膛前,给炉膛里加了把柴火,又吧嗒吧嗒地拉了一阵风箱,炉膛路的火焰熊熊燃烧,他感到全身的一阵舒服,腿也舒服。他竟不用扶锅台就站起来了,像膏了机油的车子。拿起一个小瓷盆,走到面缸前,舀了几勺面粉。又转身舀了一勺水,倒在瓷盆里。然后,挽起袖子,不停地搅着,揉着,直到揉成面团。他摇晃着身子,走到案板前,把面团放在案上,又伸手沾满面粉的手,从墙上取下擀面杖,用手抹了抹上面的灰。其实,他看不见灰,但他知道放在那里好久不用了,一定落了不少灰。他在案板上笨拙地擀面。不知擀了多久,面团成了面片,他又拿起刀子,用抹布抹了抹上面的生肉的油腻,然后,仔细地把面片切成面条。他又走到水缸前,拿起葫芦勺,舀了几勺水,倒在锅里,开始烧水。
从前,做饭、抱娃、收鸡蛋这都是老伴干的,他没想到自己现在也会了。锅里水烧滚了,他一阵慌忙。一慌忙全身就晃。他一边晃,一边揭开锅盖,满屋子都是水蒸气,什么也看不见。他慌忙把案板上的面条下在锅里,盖上锅盖,又去烧火。锅里再次冒气。他想,面条熟了。他拿一双筷子,把面条捞在一个大碗里,又把刚才做好的杂酱往碗里浇了一些,又从墙上挂着的蒜瓣上摘下一个大蒜,然后蹲在院子里准备吃自己做好的杂酱面。他忽然停住了,把碗放在地上,把筷子架在腕上。今天是老伴的一百天祭日,应该说点什么,让老伴知道自己可以做杂酱面了。
没等他说话,隔墙的儿媳妇出声了:咋样了?都半天了。他心里说,好了,可以吃了。可是,儿子的声音却插进来,让他有点意外:好了,好了,不停地喊什么!人蹲茅厕都不得安宁,总算终于拉出来了,都是杂酱面吃多了。
这时候,他已经把一团面放在嘴里,虽然听到儿子的话有点恶心,但是,杂酱的香味还是一个劲地往他鼻孔里钻。他忍不住咬了一口,却感觉满嘴里都是抹布的酸臭味道,而且怎么也咬不动,用筷子挑起来看,果然是抹布。面条呢?他感觉奇怪。他站起身,端着碗,走到案边一看,又一摸,案板上空空的,再看锅里,面汤竟然是黑水,看不见底,用筷子一捞,什么也没有。最后,他终于看见了,切好的面条,全都堆在锅沿上,还是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