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西部井水的头像

西部井水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10
分享

梅子

学生梅子,文静聪慧,好学上进,待人礼貌。在我印象中,她总是微笑淡淡的,带着几分腼腆;话语不多,语气柔柔的,稍微有一些无法抹去的家乡口音。她的家在巴山深处的宁强县XX镇XX坝村,父母都是农民,家境贫寒。梅子兄妹二人,哥哥大学毕业不久。除此以外,别无更多的了解。2015年暑假,学校赋予的一个家访使命,让我走进梅子的家乡,也真正走近了这个来自大山的学生。

8月8日,我从咸阳市出发,先到宝鸡市,在这里看望几个实习的学生。在蒙蒙细雨中,梅子到医院门口来接我,还是从前那样,淡淡地微笑着,话语柔柔的。第二天,我们一大早从宝鸡出发,先到阳平关镇。这是离梅子家最近的一个小站。一路上,列车在崇山峻岭中缓慢爬行。天空不时下点小雨,把葱茏的山川漂洗的更加绿意盎然,一串串雨珠久久地挂在车窗玻璃上。梅子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凝望着窗外,说起她的家乡。我们师生之间有了平生最长的一次谈话。她说他的家乡宁强也是这样,山连着山,山上绿树茂密,山下有小河日夜流淌,祖祖辈辈在山上山下种田,种玉米,种小麦,种土豆,什么都种。

窗外的山,从车窗里缓缓向后移动着,似乎有意配合着梅子的话语,以生动的图景诠释着梅子叙述的那些我只能想象甚至无法想象的关于她的家乡的场景。有些地方全是林木,有些地方开垦成了农田,大大小小,像一块又一块五颜六色的手绢,一直一直延伸到山顶。这些田地和陕北的梯田不同,它们不是平平的台阶,而全是斜坡,有些坡度非常大,大概有六七十度。我知道,这些山上的庄稼播种收获难度很大,还要靠人往上扛,往下背。

我问梅子,你也会和别的孩子一样帮父母干农活吗?比如那些很重的活儿,种地,或者从山上收获庄稼。其实,说实话,梅子这么样一个纤弱文静的女孩子,我很难把她和在山里强度很大很辛苦的劳作联系起来。梅子似乎觉得我小看了她,说咋不干活呢?从小就帮父母干农活,掰苞米,割麦子,因为是山地,机器没法收割,只能靠人力,累死了。

满目青山,那是生存的根基,而同时又是贫穷的根源。梅子父母肩上的担子是很重的,而梅子的母亲还身体多病。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梅子的父亲五十岁,母亲四十八岁,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为了生活,还得出去打工。母亲在宝鸡的一个建筑工地干活。父亲没有出去,他有手艺,会装修房子,也也就是刷墙和贴瓷片,现在盖新房子的人比较多,村里和附近的地方,都能找到活儿,比出门打工能挣得多一点。夫妻二人拼命挣钱,都是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

火车钻进山洞,发出轰轰的巨响,窗外一片漆黑,车内灯光昏暗。大山带来的封闭、不便、贫穷和艰苦,会对梅子的成长带来了那些影响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我问梅子,有没有从小就想着有朝一日要离开这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梅子摇摇头说,从来没有想过家乡有什么不好。小时候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5岁上,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后来就不行了,到了三年级,就不想上学了,经常逃学。但是,逃学也没个地方去,只好一个人躲在林子里。

梅子的回答出乎我的意外。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喜欢上学习,并且考上大学。原来,在梅子上初中的时候,遇到一个好的英语老师,也是她的班主任。老师鼓励她做学校英语广播节目,也就是坐在广播室里,读一篇文章,或者用英语讲个故事什么的。她一开始很紧张,怎么也不敢接受这个任务。老师也没有强求她,只是一直鼓励她。半年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广播室。而在这半年之中,她努力学习,无论是学习的积极性还是学习成绩,都有了很大提高。

兄妹二人先后考上大学,对于对他们的农民父母来说,是喜忧参半的事情,意味着身上的担子会更重,往后的日子会更艰苦。梅子上大学已经进入了第六个年头,正在医院实习,眼看就要毕业了。看着一天天走向衰老的父母,毕业之后是考研深造还是找工作挣钱,梅子没有犹豫,她选择了后者。

我很体谅父母,他们真的不容易。梅子说这句话的时候,火车已经离她的家乡越来越近。其实,梅子不说这句话,作为班主任,我也能够明白她深深地懂得父母为她所付出的一切,感恩父母。梅子在学校学习努力,刻苦认真;生活节俭,穿着朴素,就是很好的证明。我赞赏梅子的做法,感恩父母是做人的底线。

经过六个多小时的旅程,我们于下午三点多,火车到达阳平关车站。这里是离梅子家比较近的一个车站,但不是最近的。最近的车站是在她的村子旁边的XX车站,但这是一个小站,以前有慢车停靠,现在只有每天上午有一趟从汉中到阳平关的两节车厢的绿皮小火车停靠。所以,梅子回家很不方便。从这里到她家坐班车,还得一个多小时。梅子的父母考虑很周到,在村里雇了一个面包车,在车站接我们。于是,我们抄近路过去,就这也走了半个多小时。

我们到达XX坝村的时候,大约下午四点多。陕南地方所谓的坝子,是指三面环山的一个像水坝一样的地势。而XX坝这个地方似乎四面环山,在这山下有一片平地,一条叫做黑水河的河流从坝子中流过,靠山根的是绿油油的田地,中间有许多房舍,大都是二层楼,外墙都涂成白色,有一家还加上一个两面淌水红色琉璃瓦的屋顶。梅子指着这些房舍说,村子就在那里,我的小学就是在那里上的。我以为梅子的家也在那里,而她却带着我朝山上走去。原来,她家没有搬下来,还在山上。

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路往上走。因为刚下过一场雨,路面中间被水冲出一个槽,使得这路看起来有些像水渠。梅子说,这路曾经是很平整的,而且比现在宽。现在因为好多人都搬下山了,走的人少了,路面有点失修,也被荒草占领好多。野茄子长在路上,红色的像樱桃一样的果实,鲜艳欲滴。因为提着西瓜和一些水果,我们在路上休息了好几次,才到了半山腰。这里住着几户人家,房子紧挨在一起,被高大的绿树环抱着,都是老房子,土墙蓝瓦,古朴亲切。沿着这些人家的墙脚往里走,就到了梅子家。几棵高大的杜仲树长在屋前,其中一棵树上的野生猕猴桃的藤蔓攀岩到树顶,赤红色果实挂满枝头。我在这里受到了梅子父母的盛情接待。

梅子的父亲,一个朴实的巴山汉子,双手粗壮有力。他不善言谈,但待人诚恳。因为梅子的老师家访的事情,他今天早早地结束了在村里的帮人给炉灶上贴瓷片的活儿回家。他说现在种地,一点效益都没有。养猪也不赚钱,养两头猪,就得买饲料。所以,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出门打工。

梅子的母亲,一个热情能干的农村妇女。她为了这次家访,前几天专门从宝鸡回来。今天炒了几个菜,还有一道当地的特产熏肉,味道真不错。饭桌就放在院子里,我们边吃饭边聊天。阵阵山风吹来,空气湿润清凉。

我向梅子的父母介绍了学校对贫困学生的资助政策和梅子在校的表现,并且把学校给家访对象的伍佰元补助费交给梅子父母。梅子的母亲以朴实的语言感谢学校对孩子的关心、教育和培养,希望学校对孩子严格要求,说他们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能够有知识,将来有出息,他们自己苦点累点也没有什么。她说梅子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从小养成了勤快和节俭的习惯,经常帮父母干农活,也不乱花钱。

吃完饭,梅子带我到山上,比她家的房屋更高的地方去看一看。山路陡峭,泥泞湿滑,我们沿着羊肠小道,小心翼翼走着。梅子说,到了庄稼收获的时候,这小路会被修整一下,以便搬运东西。山上到处都是田地,种着各种农作物和蔬菜,玉米,花生,黄豆,茄子,西红柿等等,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一种叶子像竹子一样的陌生植物。梅子说那是生姜,并且说生姜如何种。我们走到山顶,田地也绵延到山顶。从这这里可以看见半山腰里,梅子家的房顶上屋瓦被绿色紧紧包围。每一片蓝色的屋瓦,和山里的每一片树叶都连在一起,和每一片云朵都连在一起,它们拥有一个根,大山。我忽然觉得,如果忘却了辛苦的劳作,那么这里就是诗意的栖居,神往的地方。

梅子还带我到他们旁边的几户人家门前去看看。邻居们都很热情地和梅子打招呼,喊她的乳名。他们房子旁边紧挨着的是她大爹的家。大爹是她父亲的亲哥哥。大爹家另一边,住着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她正在门前搓绳子。棕树的包皮,在她的手里慢慢地变成了长长的绳子。这哪里是在搓绳子,分明是用勤劳的手把每个清苦的日子搓成悠长悠长的岁月。梅子坐在她的身边,也帮她搓着。她有个三个女儿,老大在湖南,老二在四川。给老三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后来离婚了,老三也就出去了,到洋县打工。家里就剩下老人家留守,住在偌大的老房子里,心里空荡荡;种着二亩山田,万般辛苦。女儿们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陪伴母亲。我想,这是别人的故事,和梅子的父母没有关系,谁知道我竟然猜错了。

我们再次回到梅子家的时候,大约六七点了,夜幕即将从山下爬上来,对我来说陌生的山里的夜晚即将开始。好客的梅子父母让我在他们家住下,我欣然应允。其实,这里离镇上还有26公里的路程,也没有交通车,我也只能毫无选择要住下,不想给他们添麻烦都不行。这是一座典型的秦巴山区的民居。房舍依山而建,满山绿色屏障就是院墙。房上的蓝色的屋瓦,刻满岁月的印记。土坯墙虽然有很多剥落,但依然坚固而厚重。房檐很宽敞,向外凸出的悬挂式的木头构架上,放满木头等杂物。正房的左手是厨房,很宽敞。右手是杂物间。正房里面,有四个卧室,进门是客厅。客厅的正面墙上,贴着天地君亲师的神位,下面是土地神,昭示着山里人质朴和虔诚。陈设很简陋,电视机是十八寸的老式彩电,旁边还有一架老式双卡录音机。梅子的父亲说,这房子,看着破旧,住着冬暖夏凉,比砖头修的房子还舒服。梅子的母亲说,这房子和梅子的年龄一样大。他们盖房子的时候,她正怀着孩子,挺着大肚子干活,房子修好,梅子就出生了。

我问,你们为什么不搬到山下面去住呢?那里毕竟方便点。谁知道,我的这句话,让谈话的气氛凝固了一会儿。梅子的父亲说,如果家里经济情况好一点,我还是要在下面修房子的。原来,没有修新房子,一直是梅子父母的心病。村里人大多都修了新房,梅子的大爹也在山下的村里修了一个二层楼的大房子,早已经搬下去住了,我们从山上就可以看见,那房子很漂亮。而同胞兄弟的梅子的父亲,却还一直住在山上的老房子,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有点抬不起头。梅子父母这么多年打工挣的钱,几乎完全供两个孩子上大学了和儿子在新疆的创业,以至于他们现在手头空空,修房子的事情似乎还很遥远。我安慰他们说,比起儿女们的前程来,房子并不重要,他们学业有成,你们应该感到光彩和骄傲才是。

梅子的父母说老师旅途劳顿,督促我早早早去睡。山里人真的待人淳朴厚道,梅子的母亲给我热好洗脚水,梅子把擦脚布递到我手上。洗完脚,躺在舒适的床铺上,让我真的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山里的夜晚,没有万家灯火,却是万籁齐鸣,虫声此起彼伏,奏起梦幻的乐章。我因为长期形成的晚上写东西的习惯,不管再累,十二点以前睡不着。而梅子一家人也没有早睡,在客厅里看电视和聊天。他们的说话声,我能听得清楚。但是说的是宁强的本地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我感觉他们在争执这什么,虽然不激烈,却也不可调和,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好久,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谁说服了谁。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院子里弥漫着山野的清爽、湿润,还有淡淡的炊烟的味道。梅子的母亲已经在做早饭。梅子到地里去掰了几个包谷。吃了早饭,我便告辞上路。梅子的父母送我到下山的路口,叮嘱我有空再来家里做客。梅子还有两天假,要在家里陪陪父母。她送我到村子旁边的徐家坝车站。我们沿着那条我已经走过一回的小路下山。我又一次看到黑水河。这是一条美丽的河,宁静,柔和,清澈,秀美。它从深山走出,带着大山的朴实和灵气,走过千山万壑,向着壮阔的汉江流去。

走在桥上,听着哗哗的河水,我问梅子,你们一家昨晚争论什么?梅子说,还是老问题,争论过好多次了,每次都像是开玩笑,但谁都很认真,争得面红耳赤,不肯让步;谁都很认真,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原来,梅子快毕业了,又老大不小的了,昨晚父母又说起找对象和工作的事。父亲说,要招个上门女婿;母亲加码说,这个上门女婿还要各方面都优秀,不优秀免谈。父亲又进一步补充说,既然上门,不管他顾不顾自己家,反正得顾我们这边的家。而梅子坚决不同意父母的意见,说你们这是一厢情愿,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梅子兄妹二人,怎么会有招上门女婿这一说。梅子说,这都源于她哥哥到新疆工作去的时候留下的一句话,说我到了那边,家里有什么事,坐火箭回来都来不及,以后父母都靠梅子了。仔细想起来,事实也就是那么回事,离家太远,没法照顾父母和家里,也算是个理由。而梅子的理由是,照顾父母的任务兄妹二人都得承担,不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也说得在理。

梅子想毕业之后能够去汉中市工作,她已经处了一个对象,正在谈,她想等关系确定下来再给父母说。但是,当上门女婿这话,太传统了,她没法给对方提说。我说,招上门女婿只是一种说法,是个形式,问题核心在于父母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将来要有个依靠,儿子远走新疆,不能让女儿再飞了,是人之常情。而邻居搓棕绳子的老太太的教训,父母其实早已心里有数,不想这个故事在他们自己身上重演。虽然我告诉梅子,不要急躁,和父母兄长好好沟通,但说实话,我觉得再有智慧的人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化解父母和梅子之间的分歧。不管是彼此都让步还是一方让步,梅子肩头都担着沉重的担子,需要付出更多。

我坐上了从汉中到阳平关的绿皮小火车,结束本次家访。看着梅子挥手的身影愈来愈远,我想,她能够走出大山,但无法走出对于养育她成长的大山的回报,因为这个养育之恩太重太重,是一座比脚下的山更大的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