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沙尘暴刚过,天空灰蒙蒙的,路上到处是沙子。这是我一个人的旅程,虽然副驾位置上有一个女人。她靠着座椅,好久没有出声,即便汽车经过一个狭窄的路段让我想起滑溜溜的鱼的时候,她也没有说话,似乎睡着了,似乎在梦里摇呀摇。即便她已经睡着了,我也没有拧头去看她。这样的环境,那是令人尴尬的。我记得她二十多三十岁,女人的年纪猜不透。天空的云很厚。她瓜子脸,乌黑长发,白净皮肤,戴着眼镜,笑起来很甜的样子。我把这个女人从记忆的中心推到一边,让沙漠、蜿蜒的道路和流动的树木重新到来。在这样的一个沙漠逼到路边的原野上行车,我脑子里开始出现许多鱼的幻影,犹如海市蜃楼。上面是湿润而湛蓝的天,鱼儿一群群在天空下游过。我能看清楚鱼肚下白色和闪光的层层鳞片。鱼的下面是细致的暗褐色的沙子。偶尔有阳光,沙子就泛起金光,粼粼闪动。
我一路都保持一个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路不好,时有坎坷和被大风刮来的沙堆,甚至倒在路上的枯树。即便平坦的路上,也有一层沙子波浪纹,记述沙尘暴的方向和沙子是怎样流动的。沙堆不是很圆的,略带椭圆。我记忆里坟墓的样子也是这样的,上面长满依依的柳条,象征思念。这是早春,路边的树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树干是铁一样的青色,指向一片灰黄的天空。如果时节再过两个月,这条路上就不会是这样单调的颜色。那些干枯的野草会变成绿色,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花朵第次开放。那些绿叶和花朵中有丰富的水,水来自沙子的缝隙里。这样的季节,我很少有幻觉出现。
也许因为我推移了时间,我的心情有了明显的改观。那些春花春草的味道,穿过玻璃窗的小小的缝隙吹进来,像一种香水。窗户是我身旁的女人打开的。大概是我不停地抽烟的缘故,空气有些污浊。香水的味道来自这个女人的身上。帮我点一根烟。我对旁边这个女人说。她似乎并不情愿或者很惊讶,又似乎很茫然,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说,就像你自己抽烟一样,抽着了,递给我。她疑惑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开始点。职业的缘故,我习惯地用余光看人,而且看得真真切切。她的手指修长而美白。她点烟的时候有点笨拙,但是程序是对的,先把烟自己吸着了,蓝色的烟雾和红色的燃烧能明显看到的时候,她低头咳嗽了几声,最终还是把烟递到我的嘴边。不过她把方向搞反了,一下烫着我的嘴巴。我的疼痛立刻传给了方向盘,车子猛地偏离了方向。还好,没有出事。两个人都很尴尬。她说对不起,然后又点了一根,这次有了经验,不过还是咳嗽。
这个女人点烟的技术比起我的副驾驶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的副驾一路上不断地娴熟地为我点烟,而且总是喋喋不休,说她的老婆,那个像木雕一样的女人,终日无语,喜也无语,愁也无语。夜来上床,如同奸尸。虽然我已经听了几百几千次了,但还是愿意听。如果他突然停下来,我会督促他继续。我能真切地感觉到她老婆皮肤坚硬如山榆木,被他爬上爬下打磨得油光滑亮。
我试图和这个女人对话,虽然路上的沙子很厚。要到哪里?兰州。怎么一个人?嗯,一个人。你一个人上路不怕吗?不怕,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好人。要是万一有一个不好的呢?比如遇上个杀人犯或者流氓变态的。师傅,你真会开玩笑。我再也不问了,她也再无话。也许是沙尘暴的触角还没有完全消失,我感觉眼睛干涩。眼球在眼框里,不能像鱼一般灵活而自如地转动。我不停地眨巴眼睛,像一条鱼努力地翻身。终于舒服了一点,但是,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来。这是因为眼中细微的沙子堵塞了眼球下面的泪道,让为了湿润眼球而分泌的眼液不能正常地排泄。
这个女人是我在半路上捎的脚,她坐顺风车。当我在路上远远看见她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她的红色的羽绒上衣,让我以为是一簇盛开在路边潮湿的水坑边的一朵红色的花。不过,我也由此想起红色的鱼。我的幻觉立刻上演。碧蓝的天空上,大群红色的鱼儿在游动。我不知道是幻境还是在观赏一个美丽无边的鱼缸。鱼缸里养红色鲤鱼的时候,下面可以放上许多沙子,这样比较接地气。那些没有经验的人,却要放上石头。捎我一段好吗?师傅。汽车临近的时候,她一边招手一边大声说。我虽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但我感觉就是这句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幻觉也停下了。上来吧!我打开车门说。她坐在我右侧的时候,我们简单的聊了几句。在这个过程中,又有一群小鱼从沙子上摇摆着划过,它们的尾部扬起细细的沙粒,犹如烟雾。我感觉她侧着身子看窗外,而我在看前面。其实,看哪里都一样,都是一望无际的沙子。鱼在沙子上是游不了多久的,如果没有空气和水。我觉得,这些沙子最早的情形应该不是这样的。巨大的湖泊或者漫长的河流,水没有了,几条鱼被搁置在那里,成为张大嘴巴永远合不上的鱼干。太阳在天上,炙热而可爱,那么远,那么近。
突然,方向盘一下子顶在我的腹部,要不是安全带,我的头会撞碎挡风玻璃。我一下子惊醒了。我身旁的那个女人也吓醒了,忙问怎么了?我用余光看到她眼睛里的白眼珠,白得耀眼。我没有说什么。瞎子都能看见,我把车开到开到路外面了,陷在一个沙坑里,而沙坑的前面,就是一个不深不浅的沟,足以翻车死人。这次,我没有幻觉,而是回忆开始了。也许那个沟里曾经有水,有水便有鱼,也许我曾经在那里喝过水,但是,这些事情如果有,也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现在是个大沙坑,盛满死亡的恐怖。那个女子揉揉眼睛,歉意地说,师傅不好意思,我也是太累了,睡过去了,怎么办呢?车子陷在沙堆里挺麻烦的,因为沙堆看上去平平的,实际上很松软的。我平静地说,没有什么,即便你不睡过去,也不会阻止车轮冲向危险。
车退不出来。我下车查看,前轮陷得太深。我一屁股坐在沙子上,不知道该抱怨谁。沙子细碎的冰冷,立刻凝结起来,成为隐约的疼痛,传入我的肌肉和骨骼。我伸手抓起一把沙子,用力去捏它。沙粒竟然像水一样,从我的指头缝隙里溜走了。沙子中的水也是这样逃走的。沙子是水留下的脚印。那个女人从车上下来了,嘴里哈着白气,戴着手套的双手捂着脸。她的黑色的皮靴踩在松软的沙子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微弱的声响。师傅,要不要我帮你推车?或者打个求救电话什么的。她不停地在旁边走动,留下无数脚印。更让我不解的是,她的话多得一反常态。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像个长舌妇。我一言不发。返身到车上抽出一把短铁锨,开始铲前轮后边的挨着路基的冰冻的沙石,火星飞溅,效率很低。
我无意中眼睛瞅了一下那个女人的脸。她也抬头看了我一下。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的东西。我感觉眼睛干涩得难受,不禁用手揉了好久。我觉得不是沙子的缘故,而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副驾经常讲的一件事。别看她的老婆一言不发,有一天却突然说出一句话,把男人惊得目瞪口呆: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比如把一个路上招手搭车的女人埋在路边的沙堆里?有没有?!她老婆声音从脚底提到了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树顶。后来的好几年,他看见邻居们的眼神都是奇奇怪怪的,树也怪怪的。我曾问他,到底有没有?我的声音并不高,和沙子一样低沉。他说,要是有了就好了,可是让人憋屈的是,完全没有啊,这个不说话的婆娘,她心里胡思乱想,估计是幻觉。可是,他的故事竟然害了我。我的幻觉里,水下面的是鱼,鱼下面是沙子,沙子下面躺着一个女人,像一动不动平躺着的鱼。
汽车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我不断地尝试后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从沙堆里退出来。车又开始上路,车上空气依旧沉闷,座位上多了许多沙子。那女人又开始变得像开始一样,一言不发。到了前面有村镇的地方,你就下去吧,我不能再捎你了。我用余光看着前方对身边的这个女子说。好吧,师傅。她的回答让我多少感到有点意外。我以为她会用祈求口吻说让我再把她捎一程,或者捎到她的目的地。因为这个时候,路上的大车非常少,加上天太冷,像她这样的蹭车旅游者很艰难,说不定很危险。可是,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大货车司机。常年跑这样的路,我已经习惯了这路上的前不沾村后不挨店和到处都是沙漠的情景。
记得只有一次,那是在多雨的秋季,路上的沙子不像这样的活跃。它们安安静静地蛰伏在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我在某一处路边看见一个水坑,于是打算给汽车加一点水。当我把水桶向下打过去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一条青泥颜色的细长的游鱼。它并不像其它鱼儿那样的机敏警觉,而是速度很慢,反应迟钝。我本来应该避开它,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竟然很准确地打过去,打了半桶水水和一条鱼。我准备往水箱里面加水的时候,那条鱼依然毫不紧张,还是那么保持一条鱼的矜持。我把它抓住,扔出去了。它落在沙堆里,翻滚着,不一会儿就浑身裹满沙子,再也没有鱼的影子。
我真的不想让这个女人再坐在我的副驾驶位置了。我宁可要这样一个老男人,油腻腻的皮袄,满身的羊膻味和很冲的马粪味道,让人窒息,或者一个贼眉鼠的年轻人,他不断地和我搭讪,问我的车上拉的是什么,问我挣多少钱,有几个老婆,并有意无意地把手伸向我右边的口袋。我警惕地用眼睛的余光照射着他,嘴上打着哈哈。我的车上拉的是炼钢铁的焦炭,钱在我左边贴身的皮夹子里,和我结实的肌肉只隔着一块布的距离,和我的体温一样恒定。车里全是金黄的的沙子的粉末的飞舞。那些沙子,其实都是来自大块大块的石头,那些石头,都来自很大很宽阔的河流,有水的河流,有鱼的河流。
可是,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路上没有村镇,也没有过往的大卡车,偶尔有越野飞驰而过。发动机嘈杂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依稀听到身边女子急促的呼吸声。车子里的空气中的沙粒似乎越来越大,变成了它们很早以前的样子,一个个大石头,拥挤在一起。有鱼在游动。一条大鱼被卡在石头缝隙,前后左右都没有出口。它拼命呼吸。鱼呼吸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许能听到它吐泡泡的声音。师傅,停车,我还是下去吧。我感觉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转过来了。她眼睛里有闪烁的湿润的光亮。
我踩了一脚刹车,车子的速度随即减下来,跟在车后面的沙子冲到了前面。但是,我随即又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发出轰的一声,加速了。师傅,求你,我下去。她声音有点颤抖。这里没有村镇,风这么大,下去你会冻死的,到了下一个有人家的地方,肯定会让你下去的。我语气不容置疑地说。接下来,我感到了她的一个细微的动作,用手去拉副驾驶右手的车门。但是,她不知道车门有一个机关,没有打开。在我的感觉里,似乎她拉开了门,她跳了下去,冷风突然灌进来,像无数冻僵的鱼砸在我的脸上。
汽车在她的惊恐和我的固执中行进。在路窄的地方,在沙子被吹到路面上形成波浪纹的时候,我依然会想到鱼,红色的鲤鱼或者青泥色的细长的不知名的鱼。这次是想到,不是看到。这个地方,其实应该和鱼有着遥远的距离。虽然好早以前,这里曾经是海。当前面出现一个黑色的小点,并且越来越明显的时候,我对她说,前面是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镇,你就在那里下去吧。她说,好吧,谢谢你捎了我这么远的路程。当她第二次说这话的时候,汽车已经到了。我府身伸手把车门插销拔开,帮她打开了车门。
我继续前进,看见她站在那里,身边是一棵细细的干枯的树木,和她一般高。她朝着汽车的屁股挥挥手,似乎很不自然,没有一棵树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贴切和符合实际。我的车在不远处的一个饭馆的门口停下车。女老板老远就迎了出来。她说,哎呀,大哥,快进来,快进来烤烤火,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呀?我说,副驾病了,坐火车回去了,有什么好吃的,赶紧给我做。你的电脑开着没有?我上上网。老板娘答应着,忙活开了。我也走进老板娘那个黑乎乎的但有很温暖的有电脑的小屋子。不过,我还是会想到鱼,鱼在水里自由游动。我还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同样一条鱼,被从一个水中捞出,放到另外一个看似一模一样的水里,也许是不一样的感觉。
不一会儿,老板娘喊我,饭菜好了。我出来一看,还是那三样: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烩面,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碗青稞酒。这东西,并不是我很满意的,只是吃习惯了。我还是喜欢吃鱼的。手艺好的厨师做出来的鱼还会张嘴呼吸,但是眼睛已经是白色的,浑浊而坚硬。当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要老板娘上一份清蒸鱼的时候,她眼睛也像死鱼一样的坚硬:你都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到处是沙子,能吃上羊肉就不错了。后来的日子,她的眼睛柔和了。
我正在狼吞虎咽的时候,那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女子进来了。她又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和我的副驾的老婆一样的闷葫芦,她很热情地和我说话,说路上给我添了麻烦。她突然的一个变化,让我应对起来有点很不自然。一条鱼被放在油锅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她也要了一份羊肉烩面。我把我的青稞酒给她斟上一杯。喝了一口酒,她话更多了。她说她自己是平时聊天话多得刹不住闸,特别是网上聊天,可是在路上一句都没敢说,咋把师傅给得罪了?!我说,我也上网,不但聊天,而且写文章。她惊讶地问,哪个网站?我说,烟雨红尘,一路走下来。她的眼睛瞪得有点像死鱼,说不会这么巧吧?我也在烟雨红尘待过。我也很惊讶,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一瓢静水,你呢?我说,老板娘都知道,半只囚鱼。哈哈,原来,我们在同一个网站,知道名字,并没有聊过,浪费了我们这么有缘的网名。但是,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我说,你说说网站的几个人,证明一下自己。烈酒,玩偶,刀客,小格格……她说的人名字和一碟子花生米差不多。
回去的路上,沙尘暴的影子依然在天空高悬。她突然问我,你还没有回答,我路上一言不发,为啥把你给得罪了?我说,问题就出在你一言不发。说说话,聊聊天,其实很好的,尤其是跑长途的人,总希望有人和他聊,这样才不容易打瞌睡,才不会出事故;对我来说,才不会出现幻觉,看见鱼。她笑了,说,弄拧了,我一路就怕说话分散你的注意力,硬忍着,比憋尿都难受。从这个时候开始,她话匣子打开了,一路上车里全是她在说,我几乎插不上嘴,仿佛我这一车拉的不是焦炭,而是为了一场盛大的演出而精心准备的许许多多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