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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宏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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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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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亲爱的母亲与世长辞了。

在撕心的疼痛中,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在母亲临终的日子里,我和妻子桂洲得以回到老家,陪着哥嫂姐姐们在母亲病榻前守候,一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而父亲去世时,由于我在外地工作,竟然未能赶回来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这是我心灵深处永远的痛。

那是一段令人心痛欲碎的日子。

望着母亲日渐消瘦的面容、苍白蓬乱的头发、瘦骨嶙峋的双手,还有那流露着对人生万般眷恋目光的双眼滴淌的浊泪时,我心中悲痛难禁,泪水常常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下。

母亲共卧床四十余天。

哥哥是医生。在哥哥的精心照料下,母亲卧病期间,虽然一度感到身上时有疼痛,但及时注射了几次止痛药物,没有受到太大的痛楚。最使母亲感到难受的是连续不退的高烧。

母亲在高烧情况下,吃不下一星半点食物,只喜欢喝凉水。先是喝凉白开,后来直接喝水窖中打上来的生水,最后吃冰箱中冷冻的冰块,才觉舒服些了。

记得有一天,母亲昏睡过去,久久未醒,呼吸也极其微弱。我用几个手指按在母亲手腕上的脉搏处,只一会儿,就感觉到烫热,体温之高可以想见。脉搏极不规律地间歇跳动。

母亲看样子睡得异常平静,一动也不动,六七个小时滴水未进,也没有醒来。我们都认为已经很危险了,但到晚上,母亲又苏醒过来。她说她来到一个高山顶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摇着扇子,觉得很凉快。是幻觉,是梦境?不得而知。母亲和姐姐们是基督教徒。姐姐们说,这是母亲的灵魂到天国游了一圈,又回来了。

病危中的母亲,听觉比病危前好多了。原先我们和她说话时,非提高嗓门不可,但现在,我们为避免打扰母亲而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母亲竟然也能听见,很令我们惊奇。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母亲房间里轻声说话,有前来探望的人从外边进来,轻声对我们说:下雨了。不知是母亲听到了,还是凑巧,她对我们说她要喝“天爷水”。这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就是雨水。小时候老家缺水。下大雨时,我们常将水桶水缸放在屋檐的瓦沟下面,将流下来的雨水澄清后饮用。

这下可为难了我们。外边虽在下雨,但只是或有或无的零星雨点而已,哪有廊檐水?我急忙将一个茶缸拿出去放在院子里接水,可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里面一滴水都没有。可母亲心愿未了,仍在说要喝“天爷水”。

早晨是阴天。我们期盼着能下一场雨来,让母亲了了心愿。

大约9点左右,突然下起了小雨。我们高兴极了,急忙拿起茶盘、饭盒等器皿,放到院子里接雨水。雨下了十几分钟就停了。待到雨停时,几个器具中只薄薄的积了一层雨水。大姐将这些雨水集中在一起,竟然装了半饭盒。母亲在当天全把它喝了,终于遂了她喝天爷水的心愿。事后,我们都觉得奇怪。一来奇怪母亲怎么会想起了要喝天爷水;二来奇怪母亲“求仁得仁”,想喝天爷水,天就下了雨。果然是母亲平时行善积德,诚善感天吗?不管怎么说,母亲总算喝到了天爷水。想来苍天似乎也是有情的。

喝完了天爷水,母亲那瘦削苍白、皱纹深刻的脸上竟然堆满了笑容,而且张开了嘴巴,做出了笑的样子。我跟着母亲笑了笑,但心里却难过极了。母亲是想笑出声来,但病魔已经折磨得她想笑也无力笑出来了。

在食物断绝了30多天之后,母亲竟然能如此强打精神,这其中蕴含了多少对子女的爱,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抗争啊!但造物既然把死的路径留给了人类,谁又能有回天之力幸免于死呢?

在母亲卧床第四十三天的凌晨4点15分,母亲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永远地安睡了。

我扶着母亲的下颚,抚摸着母亲那依然温热的面颊,不相信母亲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她的神情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她像往常睡觉时那样,面容周正慈祥。人们都说老人临终前鼻子要歪过一边去,可母亲的鼻梁依然端正如常。

我将耳朵贴在母亲的胸膛上,那里是一片平静。是的,母亲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确实离我们远去了。

母亲是晚年才信奉基督教的。

母亲信教,就像她干任何事情一样,有常人不及的执着与坚毅。她信得很诚、很真。在年近80高龄,身体久病虚弱的情况下,也像姐姐们一样,请别人为她抄了她喜欢唱的赞美诗歌,每天学唱不止。

母亲不识字,学习那些诗歌要付出比别人大得多的努力才行。可是母亲到她去世止,已经将抄写的三个本子上的赞美诗歌全部学唱完了。她对那些所抄的诗歌和祈祷词的掌握已经非常熟练,可以对着所抄的内容,用手指着字,一句一句地念下来。有的地方大姐她们唱错了,母亲还能对着本子给她们指出来。

在居丧的日子里,我翻阅着母亲那因长时间阅读而显得油渍破旧的三个抄本,心中不由得涌起了对母亲无比的感念和敬佩。

我数了数,三个抄本上共有六千多字。啊,母亲,与其说你是在信教,不如说你是在子女们不在膝前的漫长空寂的白昼和黑夜里,用这六千多字在计数岁月!

关于母亲的葬仪,哥哥和我自然也是听母亲的。我们一致同意按母亲的遗愿办理丧事。

灵堂布置得很简单:洒扫得干干净净非常清爽的红砖地面上,沿墙用砖支起一块门板,板上铺一块白布。

我们小心翼翼地将穿戴一新的母亲连同新铺的红色褥子一起抬到灵堂,安放在门板上,身上覆盖了一面绣有红色十字架的洁白床单,脸上盖了一方素白的方巾。在灵床周围摆动上盆花。灵堂门前屋檐下,两边垂挂着两条黑色飘带,中央悬挂着大可盈尺、用黑纱装饰的母亲遗像,遗像两边贴着用宣纸书写的挽联。录音机里播放着基督教葬仪用的哀乐。整个院落显出一种悲哀但不凄惨、肃穆但不沉寂的气氛。

其后数日,按照乡俗,忙碌杂务的是乡亲们,而孝子们这时则可以静静地守在亡灵前面,恪尽孝道。

我站立在母亲的遗体前,想到母亲再也不能与我们一起闲话灯下,共享天伦之乐;想到以后我再回来时,那熟悉的院落炕头,再也见不到母亲那勤快的身影、亲切的面容;想到以后,再无人望眼欲穿地企盼远道而来的儿子,我不由潸然泪下。

连日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有不少是基督徒。他们成群结队集中前来,坐守在我母亲的灵前,有时引吭高歌,有时齐声祈祷,每每声泪俱下,使我感动不已。充满爱心的教众啊,愿上帝 赐福给你们每一个人!

10月5日上午,从兰州教会赶来为我母亲主持葬礼的一位长老和教众10余人以及本地教众共约100人为我母亲举行了追思仪式。

泪眼望着静静躺卧在鲜花丛中的母亲,以前从父亲和母亲口中知道的关于母亲的往事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

母亲姓王。娘家在水阜长川,家境极为贫寒。母亲15岁就嫁给了父亲。

就像当时绝大多数农家女子一样,母亲没有名字,娶过门后父亲为母亲取了一个名字叫王淑德。这个名字伴随了母亲一生,也概括总结了母亲的一生。

父亲在他的弟兄六个中排行老二。因伯父罹病早殇,伯母再嫁,母亲过门时年龄虽小,但家庭生活的重担却不由推却地压在了她那嫩弱的肩上。

那时,父亲的弟弟们年龄尚小,祖父教私塾,家里的农活全部由父亲承担。因此,母亲除去干各种家务、操心年幼的小叔们的起居外,还要帮父亲干各种农活。整年劳累不堪,甚至就连坐月子期间也要干活。母亲说她后来落下的一身病痛都是那时留下的,连父亲后来说起来也后悔不迭。可那时一心恪尽孝道、秉公持家,生怕弟弟们说三道四的父亲哪能顾得上母亲呢?母亲给我们讲述她那时经受的苦累以及其他一些冤屈时,我们真恨不能回到那个年代,为母亲讨个公道。

祖父母去世后,随着父亲的弟弟们相继长大成家并独立生活,父亲没有了大家庭的负担,从精神上和体力上都轻松了不少。母亲勤劳能干,持家有方,我家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到我记事时,我家已从父亲众弟兄合居的老院搬到了一个独立的新院落。

那是一排坐东朝西简陋的的土坯房子,土筑的围墙上挖开一个朝南的小门,用一扇破门板横放堵门,进出院门都要吃力地搬开门板。

在我童稚的记忆中,总是晃动着外祖母那熟悉的身影,头发皤白,身体瘦弱,恰如母亲晚年的形象。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母亲娘家那时生活很困难,父亲将外祖母接到我家来赡养,一直到外祖母于1957年去世前不久才送回去。

而对于母亲那时的模样,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似乎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那样苍老而精神,那双小脚是真正的“三寸金莲”,无时不在忙碌地奔走。母亲患有严重的胃病,我们乡下叫“心口疼”,疼起来挺厉害,怪吓人的。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母亲有一次胃疼时,倒卧在门槛上,汗流满面,痛苦呻吟的凄惨情景。父亲是医生,当时在外地工作。幼小的我只是不知所措地呆站在母亲身边,惊恐地望着倒在地上的母亲。母亲的胃疼病到三年困难时期竟然不治而愈了,以后再也没见疼过。有人说是饿好的,不知可信否。

除胃疼外,母亲的另一个痼疾就是头晕。眩晕时母亲连动也不能动。走路的时候晕了,便赶快停下来,有时连停也停不及,便摔倒在地,不省人事。我小时候常见母亲头晕时爬着行路的情景。这种病时犯时好,一阵过去了,母亲又继续干她的事。母亲身上还有其他一些疾病。这些疾病,将母亲折磨得未老先衰,虚弱不堪。

母亲比父亲小一岁,但看起来,好象要比父亲大好多。好多从外地来请我父亲看病的人,错将我母亲认作我父亲的母亲。母亲就是拖着这样多病衰弱的身子,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在为我们的家庭费心劳力,辛苦操持,奔忙不止。我清楚地记得:

在当年大炼钢铁时,母亲面对来家里砸锅收铁的人跪地求告,请求留下一口铁锅,只为了让吃食堂回来的父亲和我们能在家里喝上一口热开水;

在粮归食堂,不留私蓄的年月,母亲曾将家里的一些粮食泼洒在“填炕”(烧炕用的碎草麦衣等)上,搅拌到里边。等检查过后再用簸箕从小山样的填炕堆中沙里淘金般地一点点簸出来,为的是给饥肠辘辘的我们补给一点营养;

在食堂解散,家家饥饿难耐的那个年代,母亲用偷偷埋在我家后院的几缸粮食,兑上哥哥冒着刺骨严寒,从甘塘扫回来的“三角子”(一种草籽,在当年生活困难时漫山遍野都是,尤其甘塘一带为多,人们争先恐后地去那儿,用扫帚扫集在一起,然后用簸箕簸出来,拿回家当粮食),用我家后院里支起的一盘石磨磨成粉,做成充饥的食物,让我们度过了饥荒。

那时,几乎每天清晨,每当我们从朦胧中醒来,就会听到后院隐隐的“隆隆”声。那是母亲趁凌晨人们熟睡之机,一人悄悄地去推磨。因为那是非常时期,磨什么东西尤其是粮食之类的食物需要掩人耳目,以防有人知道后反映上去,惹来麻烦。

那石磨是农村用来磨面粉的,一般用一只毛驴拉着。可为了我们的生活,母亲竟然独自承担起了这份沉重的劳役。父亲后来说,母亲晚年浑身疼痛的病,大半是推磨累的。我相信父亲的话是对的。因为一想起那时我有时帮助母亲推磨的情景,那寂寞和劳累至今叫人头皮发麻。

母亲爱我们,胜过爱自己。在三年灾害时期,集体吃食堂的年代里,我们经常将全家几口人应得的又稀又少的散饭端回家来,由母亲掺上菜叶或野菜之类的东西(有时会掺上母亲用草籽等磨好的杂和面),加工得稠一点,多一些,再分配给我们。母亲常常分到最后没有了自己的一份,就随便在锅里再加点开水,涮一涮,作为自己的一份。母亲啊,我们真不知道在那个年月你是怎样熬过来的。

后来生活情况慢慢好转了,但仍由农业社按月分配口粮。好多家庭分得口粮后,都要过把瘾,做上好吃的,美美地吃上几顿,往往到月底就得断粮,有时缺好几天的粮食,全家只得忍饥挨饿。而我们家,在母亲的精心计划安排下,从来没有断过粮,甚至到月底还有余粮。因为母亲做饭,从来像其他人家那样,做又宽又长的白面条,她说那样费面。母亲总是把面擀得尽量薄,切得又细又短,下锅后要把擀面时撒的干面一起放到,再放上一些菜或提前煮好的黄米,我们吃面条,就像喝粥一样。这样,既不至于挨饿,又节省粮食。这种饮食习惯,甚至影响到我的现在。至今,我还喜欢吃那种半稠半稀的小面条,而且像母亲那样,将锅碗刮得干干净净的。

母亲虽然很节俭,但是并不吝啬。对于有困难的家庭,总要尽其所能地给以帮助,受过母亲周济的家庭不少。我常记得有人拿一个盆子或小方木斗来借粮的情景。就连那些到我家来讨饭的人,母亲也绝不会让他们空手而返,有时还会泡上热饭让他们吃喝。

虽然是在农村,但母亲有着良好的卫生习惯,不但自己的衣服总洗得干干净净,就是父亲和我们身上,也总是收拾得整整洁洁的。

那时我们都穿打有补丁的衣服,但那每块补丁,都剪裁得齐齐整整,摆放得舒舒贴贴,针线精细得像工艺品。我家厨房里,用青石板铺成的锅台面擦得乌黑发亮。屋内收拾得有条不紊,就连院子里都打扫得亮亮堂堂,不见杂乱东西。家具(那时的家具无非是几张老式方桌,一只炕柜等)都擦拭得铮明光亮,纤尘不染。

我家有一张未经油漆的本色方桌,在几十年岁月中硬是让母亲用蘸了清油的抹布擦得能清楚地照出人影来。

母亲的节俭和勤劳的美德,受到村里许多人、尤其是老年人和中年人的奖品称赞。

如果说,作为一个从普通分期农家出生成长的女子,有着节余勤劳的美德并不奇怪的话,那么母亲的贤慧聪明就不是一般的农家妇女所能企及的了。

这绝非作为子女的我在她身后所加的褒誉之词。我的一位堂兄在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来我家和我们一起追思往事时,不禁慨叹一声说:“贤慧的女人也不少,但象六妈这样贤亮的女人还是少啊!”

这诚非过誉之词。母亲确是一个贤亮的、深明大义的人。从抚养我的五哥一事上可见一斑。

我的四叔在32岁时因病去世,次年四婶随四叔而去,留下一个年仅4岁的孤儿。父亲和母亲商量后,母亲毅然担起了抚养孩子的重任。她将孩子收归己养,二十余年中,视为己出,一视同仁,直到长大成人,完婚成家。这期间,多少流言蜚语,多少恶意中伤,母亲内心虽然有时也很矛盾,但抚养孤儿长大成人的初衷始终未改。现在,当人们议论起这些事时,都说母亲修积了无量功德。

我们家一直是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之间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争吵。他们也很少呵责过我们。这种家风深深地影响到我们。记得我们兄弟姐妹之间,除了少不更事的我偶尔挑起一些小小的事端,掀起平静的家庭之海中一些轻微的浪波外,还从未发生过大的吵架斗嘴的事。而这种事在许多农家即便现在也是家常便饭。

我爱我的母亲,我怀念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给我的无微不至的关爱,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一件小事至今犹历历在目。那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在“大串联”的1967年,上中学的我要到北京去“串联”。临行前夜,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特别告诉我,晚上睡觉时,要把袜子放在鞋子里头。当时年少气盛的我不以为然,有点厌烦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了!

到北京后,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尝到了离家在外的滋味。晚上躺在被窝里,母亲所嘱托的这句话不停地在我的耳边回响,使我多少次地思念母亲,暗自流泪。直到今天,这句话还时时萦绕在我的脑际,使我体会到母亲深挚的爱。

母亲留给我的回忆太多太多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刻,安息在花丛中的母亲,对我人温馨和睦的家庭来说,不就是一只丝尽的春蚕,一支泪干的蜡炬吗?

母亲已经走完了她极为普通的人生之路,可在她极为平凡的短暂而又漫长的八十四个春秋里,闪耀着她生命的光辉,凝聚着她心血的结晶。因此,母亲的一生,既是普通的,又是伟大的。她的一生,可用两句话总结:坎坷艰辛,至善而终。她的生平,可用四个字来概括:勤俭贤爱。我祝愿母亲,让她的肉体长眠地下,让她的灵魂入天国。

6日凌晨4时,按照习俗,为母亲敛棺。我们将棺材抬入屋内,置放在两条长凳上。打开棺盖,由大姐清扫棺内后,我们轻轻地抬起母亲的遗体,放入棺材里。

去世已经四天了,母亲的身体仍然柔软如常。若非浑身冰凉,谁能想到她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呢?

我们为母亲整理衣服,她的胳膊就像她睡着时一样,可以活动自如。她的手指柔软得可以捏起拳头,脖颈可以灵活转动。我久久地注视她那已经有点萎缩但仍然慈祥可亲的面容,不禁又流下伤心的泪水。

母亲,你离我们而去,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远离了世俗的烦恼,将回归自然,静享安乐,我为你祝福!

6日上午8时是预定起灵的时间。晨曦惨淡的天空中,太阳依偎在东山之巅,迟迟不愿露出脸来。屋顶上空飘着大团乌云,稀疏地降下一些雨星来,应和着我们滚滚的哀泪。

哥哥的长子、母亲的长孙泽仪捧母亲黑纱围饰的遗像,紧跟在由我的女儿薇薇高擎的红色十字架后面,迈开了起灵的步伐。在一片鞭炮声中,哥哥在前面双手倒抬灵棺,其他人从侧面和后面抬着,疾速地向大门外飞跑。我和其他男女孝子们约60余人,身着白长衫,头缠白孝布,在距大门约150米的地方长跪街头,迎候灵棺的到来。

灵棺抬来后放在凳子上,由几个早已安排好的乡邻绑好抬杠,结好纤绳,然后,主事的人一声令下,送葬的队伍出发了。立时,鞭炮声震耳欲聋,响成一片。一辆摩托车在前开道,车上录音机播放着基督教葬歌。摩托车后是鲜红夺目的十字架,再后是母亲遗像,遗像后是分男女站成两排、拉着长长的纤绳的孝子们。纤绳拉着的是由八个小伙子抬着的素白洁亮的灵棺,灵棺上前绘红色十字架,后面大书一个红色的“爱”字,棺盖上写着“安然见主”四个红漆大字,显得格外别致醒目。灵棺后面跟的是基督教众组成的唱诗班,肃穆但不哀伤的诗歌声弥散在人群,飘扬在天空。唱诗班后面是四辆送葬的汽车和浩浩荡荡的送葬亲友。整个送葬队伍约有300余人。沿途村民蜂拥道旁,争睹这本村有史以来首次举行的基督教葬礼的丰采。

灵棺到达墓地后,围着坟场跑三圈,谓之“抢灵”,然后将灵棺安放在墓穴前。孝子们在一边跪成一片白色,啜泣声此起彼伏,教徒们在另一边肃然而立,在长老的主持下高唱葬歌。这时有人唤孝子们“扫墓”。

这是我们乡下的规矩。安葬的前一天,由主事人安排四个人去挖墓穴,谓之“打墓”。翌日,灵棺下葬前,要由孝子们各自往墓穴中投钱,谓之“扫墓”。投钱多少视个人经济情况及其与死者的亲缘关系而定。数元、十元、数十元不等。我们轮流走近墓穴,往里边投钱。这种方式,对我们孝子们来说,一是表达了对母亲的哀悼之情,二是表示对打墓人的感谢之意。

扫墓之后,灵棺开始下葬。想到母亲将要永远与黄土为伴,孤寂地留在这冰冷黑暗的墓穴之中,我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我赶紧到墓穴边上,俯视穴中。

灵棺已经放稳,棺盖已经打开,五哥捧着母亲的头在轻轻地调整着,就像母亲卧在病榻上,我轻轻地捧着的头,在为她垫枕头一样。

我擦掉眼泪,想仔细地看看母亲,可泪水不断涌出,怎么也揩抹不尽。在泪眼模糊中,我看到的母亲依然栩栩如生,依然亲切如故。

我跪倒在母亲的脚下,最后谛视母亲的面容。母亲双目紧闭,好象走过了漫长的人生旅途后十分困倦疲惫地在沉睡,她的鼻梁仍然挺直高耸,就像她那在生活重担的压迫下永不弯曲的脊梁;她的嘴闭得紧紧的,两唇由于下颚下面硬物的支垫,几乎延伸跨据了整个面部,这使我想到她任劳任怨,从不絮絮叨叨,怨天尤人,从不听信闲言,播弄是非的诚实正直;满头的花白头发蓬松地罩在一顶雪白洁净的软帽下,使我想起了她曾经讲述给我们的她所经历的雨雪风霜和艰难曲折;而她那安详慈善的脸庞,又使我再次感受到了她数十年来奉献给子女们的无所保留的爱和对邻里乡亲们的无私的善。

母亲啊,你在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忍受的不仅有疾病的折磨、生活的重负,而且还有世情的险恶,但你终于挺过来了。你以卓越的持家才干,创造出一个受人羡慕的家庭;你以理性的处世哲学,树立了一个受到众人尊敬的妇女典范。这是你的荣耀,也是我们做子女的自豪。此刻,你背依黄土,面对苍天,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已经成功地走完艰难的人生旅程。

沉重的棺盖合上了,那洁白的棺盖为母亲坦诚磊落的一生画上了句号。按照乡俗,由孝子们先投土掩埋。继哥哥之后,我投下了一锨掩埋母亲灵棺的黄土。它是那样沉重。就是这一锨锨的黄土,使得母亲和我们生死异路,永无会期了。我悲怆难抑,不由地痛哭失声,缓步退回俯地而跪的孝子群中。

基督徒悠缓但并不凄凉的葬歌声在山谷中回荡。他们每个人都含着泪水,竭力高唱。他们要用发自内心的歌声,驱赶走笼罩在墓地上的悲哀;他们要让这悠扬的歌声,伴着我的母亲,他们的“老姐妹”的灵魂,飘然远去,升入天国。那里,有主耶稣预备了清凉的生命水和甘甜的生命果,在迎候母亲去安享。

此刻,《简爱》里面的一段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个善良忠实的仆人终于被召去享受他的主的欢乐。为什么要为这个哭泣呢?不会有怕死的念头使圣约翰临终的时刻变得阴暗,他的脑子里没有愁云,他的心灵里没有畏惧。他的希望是可靠的,他的信念是坚定的……。”

是啊,母亲在临终前的那份平静和安详,不就是这样吗?她有可靠的希望和坚定的信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是从容的,也给了我们从容的嘱咐,希望我们拥有可靠和坚定。

我止住了泪,面对渐渐增高的坟冢,向母亲送去祝福:

母亲,安息吧!你的肉体离开了我们,但你的灵魂,必将如你所愿,升入那美好奇妙的天国,并将与我们的生命与灵魂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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