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街的牛肉面馆一如往常的喧闹。尽管是暑热天气,对这种传统面食的喜好仍然使人们接踵而至,在热汗淋漓中享受这份口福。再说,它的价廉物美和方便快捷也成为今天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人们自然的选择。上班前或者下班后,在单位附近或者途中选一个还算清爽的面馆,坐下来(人多的时候蹲在门口也不妨),花二块二毛钱,端上一大碗汤清面白,油泼辣子红艳艳,蒜苗香菜绿茵茵的牛肉面,慢慢品尝或倏溜下肚,这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市民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售票的老板娘忙于应付,连头也不抬,收钱,找零,扯票,一个接一个。
“一碗牛肉面多少钱?”一个男人低弱的问话声。
流水作业的突然中断让老板娘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一个约摸六十多岁农民模样的老人,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穿一件已经发白的蓝棉布衬衣,佝偻着腰,站在她面前。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红红的脸蛋,一对稚气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好奇地张望着那些正在吃饭的男男女女。
“要碗不要碗?”老板娘问。
“……碗?要。”老人嗫嚅了一下,说。也许他想,吃饭哪能不要碗呢,但他哪里知道,在这里吃饭,分健康碗和普通碗两种,要健康碗就得多加两毛钱。
“两块二。”
老人揭开衣襟,从下面的兜里掏出一叠钱,全是皱巴巴的毛票,一张一张数了数,只有一块八。
“一块八卖不卖?”
“不行,”老板娘鄙夷地看了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下一个。”
老人不知所措地楞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老板娘又喊了一声:“下一个。”他堆满失望的脸抽搐了一下,慢慢转过身,领着男孩往外走。
正在吃饭的好多人被他们的说话声所吸引,看到了这个情景,有的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老一少,有的大声向老板娘喊叫:“一块八卖给他算了,好可怜哪!”
老板娘没有吱声。
老人领着小男孩慢慢地向门口走,小男孩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盯着人们碗中的牛肉面。
人们还在叽叽喳喳,有的还在继续向老板娘大声喊叫。
就在老人快走出门的时候,座上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站起身来,急步走过去,递给老人四毛钱。老人感激得连忙躬了几下身子,表示感谢。
这时,叽叽喳喳的人们停止了议论,带着谴责的口气向老板娘喊叫的人也屏息静气,人们的目光全部投向那位姑娘—她正把一老一少引向老板娘,看他们购了票,然后回到座位,背起包,平静地离去,留给人们的,是一袭乳白色的吊带裙裹着的高挑纤细的背影。
此刻,我就在这些食客中间。面对这位不知名姑娘的举动,我的脸羞愧得通红,为自己,也为那些叽叽喳喳议论或者满怀同情地向老板娘喊叫的人们。
二
常说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其实,动物也是有感情的。但人类有一种独特的情感叫同情,这是别的动物所不具备的。我曾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同情心在我的感情世界里留下的创伤却好长时间没有平复。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多年前的一天所发生的事。
喝了许多的酒,是那种杜鹃啼血般红透了酒杯的酒。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红得令人心碎的酒。眼中渐渐迷离起一种光晕来,咖啡屋暗淡的灯光变成了一个朦胧的纱幕,紧紧地罩住了我。我伏在桌上,独自在内心品味那种失去自我的苦涩。但不知何时,卢漪又依稀站在了我的面前,长长的披肩发有点散乱,面容姣好但有淡淡的倦意,修长的身材配一袭淡蓝色的百折裙,古旧而时尚。目光向着窗外,专注中有些游离,清亮但不无深沉。我猛地抬头,想捕捉她那常常是一闪即逝的眼神,却看到服务小姐殷殷的笑脸,她问我需不需要来一杯茶水,或者一听冷饮。也许她以为我醉了。其实我哪里是醉了,我只是在为我今天的失落而怅惘。
接到卢漪的信是在傍晚时分。晚霞把写有她纤秀字迹的信封镀上了粉红色,这是希望的色彩,燃烧着火一样热情的倾诉就装在里面。我和以往一样充满喜悦和兴奋,专门来到这个比较偏静的咖啡屋,坐下来,要了一杯红酒。在轻曼的乐曲声中,呷着甜美的红酒,就着飘飘忽忽的烛光,读卢漪的信,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
我用一根竹签小心地插进信封的边缘,轻轻地挑开,抽出了似乎带着卢漪房中那淡淡幽香的信笺。里面只有一页纸!我有点不安,往常可都是好几页呀。我急忙打开,依然是带隐格左下角有一朵水仙花图案的信笺,依然是那样娟秀飘逸的字体,但上面只有生硬的寥寥几句话:
“来信收到了。你在来信中向我表示同情,……谢谢你的同情,但我不需要。也许我过早地失去了母爱和父爱,但我觉得我过得很好。你认为我可怜吗?请把你的慷慨的怜悯施舍给别人吧,我拒绝任何人的同情,拒绝可怜!”
我的头一下子懵了。
卢漪是我在南方某大学学习时认识的。她虽然和我不在一个班,但青春的心是一块未曾垦殖的沃土,任意撒下去的种子也会在这儿生长出幼苗来。由于我们的教室在同一幢楼上,经常可以相互见面,时间一长,渐生好感,虽然是完全正常的朋友,但彼此都有一种内心的情感愉悦,比较其他人来,自然关系就处得要好得多。学习结束后,我们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但保持了通信联系。在通信中,我更多地知道了她的一些身世,她父母早故,是在舅父家长大的。后来舅母去世,舅父又续了弦,她过早地尝到了人世间的冷眼和悲凉。更由于她的从未见过面的另外两个舅舅,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台湾,她在十多年时间里又以一种特殊的身份接受了种种不公正待遇。在高考恢复后的第二年才以顽强的努力挣脱了命运的桎梏。在前一次通信中,我对她的际遇表示了同情。本来是想以此表示一种友好的情感上的关照,没想到她竟然因此受到了伤害。
看了卢漪的信,我内心的自责是无法形容的,尽管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我的一片诚心会得到如此的结果。
夜已经深了,咖啡屋的服务员措词婉转地几次催我离开,我带着几分酒意,走出了咖啡屋。
北滨河路上,夜风软软地吹着,白天的暑热被一扫而光。稍显暗淡的灯光下,夜行的几个路人正在急急地赶路,几对情侣靠在栏杆上,在悄悄地说着情话。整个长街上,再没有白天烦人的市声,只有偶而驶过的汽车辗压路面发出的嘶嘶声打破夜的宁谧。我顺着人行道边的草地,踽踽而行。路灯将我的身影时而拉得很长,时而缩成了一团,正像我心海深处的波澜在起伏翻卷。
第二天,我冷静地思考,想找到卢漪对我向她表示的同情如此忿怒的原因,但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认为,这也许是多年的不幸际遇使她产生的情感冷漠导致的心理防护吧。后来,我试着去了几封信试图解释,但她没有回信。后来听说她出国去了,在一个研究机构工作,我们的一段情感交往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从此以后,我讳言同情。是廉价的同情使我失去了一个可以享受情感欢愉的小小殿堂。
三
如果把我的同情心的失去全部归罪于上面的理由,也是不公正的。因为后来我又一次受到同情的捉弄。
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一天下午,我下班后赶车回家。下了一趟车,我正急急地走着去赶另一趟车,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横在人行道上很礼貌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手提包,对我说,他带着侄女到包头去看哥哥,可刚到这儿,就发现被盗了,身上分文全无,他和侄女俩连一顿饭也吃不上,求我给他借几元钱,吃顿饭,给哥哥发个电报寄钱来。他的脸上堆满了愁云,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那个黑皮包,让我看上面被划的一道长长的大口子,并且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女孩,说这就是他的侄女。女孩大约十六七的样子,长得挺水灵的,圆脸蛋,白皮肤,两条辫子梳得光溜溜的,整齐地垂在肩上。“莫非遇到了骗子?”曾经听人讲过有的人借助人们的同情心行骗的事,但面前的两人哪有一点骗子的影子啊。特别是那个女孩,两只大眼睛含着恳求的目光望着我,显出诚实并且可怜的样子。我的恻隐心驱除了内心一闪的疑虑。谁人没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假如我们出门在外,遇到这样的事,不是也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吗?他以为我在犹豫,又说,大哥,要不这样,你借我几块钱,给我留个地址。我到包头后,一定给你把钱寄过来。我不加思索,掏出3元钱来(当时一碗牛肉面才3毛钱啊)递给了他,说,不用了,你赶快去吃饭吧。他接过钱连连道谢,那女孩更是一脸感激,“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地连说几遍,让我都快要为这几元钱赚到的深厚谢意感到不安了。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想到我帮助他们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我的心里感到特别舒服。
第二天,我又照样地在回家的途中。刚上了换乘的大巴,就看到了让我震惊的一幕:又是那一对男女,还是那样的打扮,还是那一个道具,在向过路的人们施展同样的骗术。一种被愚弄和欺骗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我真想立刻下车去,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他们的把戏。
而以后,生活的舞台上演出的这类剧目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使我渐渐变得麻木,以至于听到或看到以后,连当初受骗时的愤怒也没有了。所采取的对策,便是将曾经泛溢的同情藏掖在心底最深处。
就这样,记不清已经有多少年了,我再不会为街上乞讨者的求告善心萌动,慷慨解囊。他们的哀告,我只当是过耳秋风的欢鸣。他们的跪求,我只当是那些善男信女们在佛前表示的虔诚(佛心安理得地接受礼拜却从不向人们许诺什么)。而今天,对那位携着小孩的老人,我也全然是这种麻木心态。我希望奇迹发生,像外国小说中描写的感人故事一样,善良的店主为了怕伤害孩子天真无邪的童心而让他只用一分币卖下价值十几美元的一个玩具,那位老板娘也会用一块八毛钱卖给他们一碗面,让那个小孩能够吃到一碗令他馋涎欲滴的牛肉面。但我当时绝没有想到自己去帮助他们实现这个近乎原始的愿望。
四
夜,静极。灯火阑珊。
邻楼最后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悄然谢幕,只有远处楼头的霓虹灯在不知疲倦地闪烁跳动。
我站在阳台上。一片寂静中,白天面馆里的一幕灼灼地在眼前晃动。
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我一直认为,我的同情心已然泯灭了,可为什么吊带裙姑娘的一个小小举动就让我感到脸红心热呢?这不正说明,我心底同情心的潜芽还在,它并没有消亡,而是倔强地存活着,一遇合适机会,就会重新萌动吗?看来,同情并非一个道德群体的义理顿悟,而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根本赋性。它不会轻易消失的。那些表面上没有同情的人,也许同情的赋性只是一时被现实生活的榛莽所掩蔽,渐至迷失,无法洞见,但它仍然存在于心底的某个角落。
那么,同情是一种美德吗?我认为是,那个被人们认为是“以激烈的反传统姿态否定怜悯”的尼采,不是也高声疾呼,“人们应该表示同情”吗?可见,在他眼里,同情是比怜悯更崇高的一种人类情愫。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卢漪却拒绝同情,视同情如畏物呢?我仍然不能解释。
我想起了今天那些向老板娘呼喊的人。当时,我为什么要为他们而脸红呢?我是为他们慷他人之慨的做作和虚张声势的同情。要么不表示,要么就像那位吊带裙姑娘一样慷慨解囊,但没有一个人这样做。想到这儿,我心里产生了一丝灵动:真正的同情不是抽象的生命观照,而是具象的人际关怀。面对需要救助者,没有实际行动的同情是虚伪的,与没有同情一样,是冷酷的。
那么,我对卢漪的同情表达,也许是无意之间流露了一种没有具体人际关怀的虚假的同情?我茫然了。
隔着窗玻璃向外望去,明净的晴空群星闪闪,像一盏盏烛照人类内心世界的灯火。
我想到了在美国阿伯罗特姆公园门口那个暮色初降荧火点点的傍晚。一位白发老妪,艰难地一步一步用拐杖往垃圾集中地推送一个盛着垃圾的纸箱。我本来可以伸出援助之手,但由于担心这样做会导致不必要的麻烦,竟悄然走开。
我也想到了在异乡那条散发着浓郁麦香的田间公路上,一位农民驾驶着满载庄稼的农用车快速行驶,车翻人倒。我只是向当地有关部门打了一个告知电话,便匆忙离去。接报部门派员来了吗?那个农民是否得到及时救援?我不知道。
现在想起这些事来,总有深深的悔歉在胸。
是的,人不能没有同情心。没有同情心的人是一个冷漠孤独的异类,没有同情心的世界是一座枯寂荒凉的坟墓。
作为一个人,对真正的同情对象,应当充分表示同情。
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吊带裙,它在我的前面蝴蝶般翩然飞舞着,引我回归同情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