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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宏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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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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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毁的婚约


大学暑期回家后第二天,哥哥告诉我说玉子在我上学后不久就出嫁了,嫁到离县城很远的一个山村。

玉子过得很苦。男的在外地一个煤矿工作。家里有二个老人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老人身体不好,弟妹都上学,家里就靠男人的工资和玉子一人挣工分过活。

玉子除了每天出工干活,回到家里还要伺候老人,做饭喂猪,一天到晚累得疲惫不堪。

最要命的是男人是井下挖煤的工人,在矿上极度的劳累和寂寞无聊中和一帮哥们儿养成了酗酒的习惯。一年中长期在外,不回家也还相安无事,一旦回家度假,整天离不开酒。喝大了就疯狂似地在玉子身上发泄,搞得玉子痛不欲生,花颜失色,形容憔悴。好在矿上度假时间有限,每次回来,玉子都在折磨的痛苦中好不容易等他离家回矿。

听了哥哥说的情况,我的心里涌起强烈的疚歉。这都是由于我,才使得玉子陷入如此艰难的处境之中。

玉子和我是邻居,二家相聚不到50米。小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她长我二岁,虽然都在孩提时期,但她总是大姐似的照顾我。我们互相背着玩,她总是只让我背一小会儿,而她却背着我很长时间地兜圈儿,哄我高兴。

上小学后,她是二年级,我是一年级。夏收时学校组织学生到田间拾麦穗,比评谁拾得多。玉子总是会瞒着老师同学,偷偷地跑过来,将她拾的麦穗倒一些给我。她手脚麻利,拾得很快,即使照顾了我,她也常是班级第一名,得到老师的表扬。

依稀记得,小时候的她,有一张圆圆的脸,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红红的嘴唇一动一动地,总有说不完的话,总会发出欢乐爽朗的笑,让我不由产生对她的依赖之感。

童蒙之中的我们,少小无猜,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接触却越来越少了。后来她家搬到离村中心一处比较偏远的地方,离我家比较远,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我上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碰见她,她告诉我说,家里不让她上中学了,让她挣工分帮着养家。因为家里要供她二个哥哥上学,供不起她了。那时候,农村的观念,女孩子最终是别人家的,划不来供,能识得几个字就可以了。就这样,玉子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种落后观念的牺牲品,和村里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孩一样,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

我上到初二年级刚刚结束的时候,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当时,家庭成分为中农的我,虽然无缘佩戴那个时代令人骄傲的红袖章,常向我的同学们投去羡慕的目光,但也有幸得到组织的宽大对待,参加了大串联。

年仅15岁的我,背着一件父亲的搭了青布面的旧羊皮袄作行李,和同学们一起挤上了过道里水泄不通的火车,在只能站立欲蹲不能困不可支的时候,几位年龄比我大一点的同学照顾我,唤醒了在行李架上酣睡的另一位同学,帮我爬上行李架。本来说好大家轮流睡,谁想我一上去就睡得死死的再也叫不醒。等我醒来,发现已经到了丰台车站,原来我一觉睡了七八个小时。同学们看我睡得香,也没忍心叫醒我。现在想起,还从内心里深深感谢那几位同学。

住中国科学院大礼堂,免费吃略见油星的煮白菜和大米饭,在接待人员带领下徒步走北大串清华,领略首都高等学府风卷云涌的丰彩,第一次惊奇地看到正在转播接见实况的大屏幕电视机,怀着激动的心情在民族文化宫前等待七八个小时,终于看到缓缓而过的敞篷车上伟人高大的身影,然后,穿着来北京后前端裂开露出脚趾的棉鞋在天安门广场留影,又乘列车自包头宁夏一线回到县城。

一下火车,陡然心里暖暖。出门二十天,转了一大圈,还是觉得家乡好。因为家里有母亲父亲和弟兄姊妹,有在别处找不到的深厚亲情。

回来第二年,毕业离校了,实际上在学校多呆了将近一年。

这一年,看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校园阅读高年级学生写的翰墨淋漓文采不凡的大字报,观看派系之间义正辞严寸步不让的激烈辩论……那个时期,每天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离奇的事情发生,好多年青人在兴奋着激昂着,干着一些甚至连他们自己后来追思都觉得难以想象的事。

而我和几个要好的低年级学生则是在看看大字报听听辩论之余,更多地是聚在一起聊闲天打扑克。

在打扑克的时候,因一位同学查四角号码字典引起我的好奇,也跟他学会了这种方法,为以后学习中的查阅字典带来很大方便。还有一次,我们几个人正为一道野鸡兔儿数量的古代算术题困惑苦恼的时候,一位高中生走来。我们问他怎么做。他用解方程的方法,几分钟就解答出来了。这又引起我对解方程的兴趣,做了不少练习,比较熟练地掌握了这种解题方法,为以后的高中学习打下了这方面的基础。

回想一下,那个闲散时期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在每天看大字报中无形中提高了自己的写作水平。以至于在几年后上高中的第一周,因写了一篇声讨苏修侵略珍宝岛的罪行的发言稿而名噪全校。

当时初中毕业后的去向是回乡。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下乡,而农村的知识青年叫做回乡。一字之差,昭示着身份不同,命运不同。

回乡后将近17岁的我,加入了农民的行列。干着自己体力所能的各种农活,挣着比成年农民少一半的工分,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平平静静,别无他想。

收工回来,钻进后院,茫无目的地翻阅草房深处散乱堆放的书籍。据母亲讲,这些书籍都是曾作过私塾先生的爷爷和从西北师大毕业任中学教师的四叔留下来的。1949年之后迫于形势,烧火做饭烧去了大部分,这些是烧剩的一部分。可惜这些书不久以后或化为灰烬或捣成了纸浆。连那些尽我所知挑选保存下来的如《史记菁华》《太平御览》等一箱书籍,后来也上缴给了有关部门。不知道为什么有幸孑遗了一套六册《古文观止》,成为我在文化空白的年月里仅能阅读到的古文读物。

也许受到草房读物的影响吧,当时我对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发生了浓厚兴趣,想着能有朝一日去那儿看看。而且凭想象写了一篇乘轮船在大西洋航行去美国的小说式文章。可惜这篇我早期的文章后来在上缴那箱书籍的时候遗失了。

在农村劳动了一年多,学校又恢复了招生。我又踏入了校门,就读高中。

高中时期是我学生生涯中最辉煌的阶段。由于直接地体验了农村艰苦地劳动生活,激发出了好好学习寻找出路的积极性和自觉性,我在学习上特别用功。除了化学,其他各科成绩都在全年级三个班上名列前茅。

语文课,好几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在三个班上宣读,庆祝国庆节所写的96行诗歌办成墙报,引来众多同学抄录。

数学课,由于在毕业考试中不仅答对了全部试题,而且其中一道题的解法被老师写了批语“有创造发明”而引来同学们赞羡的目光。

英语课,在毕业考试中,取得满分的优秀成绩。而且当时英语老师生病,让同学叫我去她办公室代批试卷。

只有化学课,是我最不感兴趣和令我头痛的。毕业考试只考了79分,是我当时引以为耻的成绩。

据知情者说,在学校的毕业生鉴定中,给我的评语非常好,以至于有些同学据此分析,我会被学校留校工作。农村出身的学生,当时能有一份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脱离了农村,那就是光宗耀祖的殊荣,好多同学以为我会得到这一殊荣呢。

然而,我和全体同学一样,毕业后又一次回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学的门一直静静关闭着,多少像我一样的青年学子徘徊观望,焦急地等待着它的开放。

由于年龄增长,这次回乡和上次不同,没有淡漠,没有平静,沮丧的心情充斥着我的胸间,让我艰于呼吸。每天,汗流浃背地在黃土飞扬的田地里劳动,间歇的时候,我拄着铁锹,遥望南来北往的列车呼啸而过,常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坐上火车,在祖国的大地上自由驰骋呢?

同学们有的参军了,有的应招当了警察,有的上的中专,而我痴情地向往着大学,想像着在高楼林立、绿树成荫、鲜花芬芳的大学校园里,和友人在暮色中徜徉着,畅谈人生,畅谈理想。玫瑰色的梦,让我的生活有一份隐隐约约的希望,但更多地仍然是苦闷。

在这种苦闷中,除了劳动看书吃饭睡觉,其他什么都不想。但父亲却有了他的想法。

有一天晚上,全家人坐一起,他忽然提出要我去定亲,对象竟然就是玉子。说我快20岁了,应该考虑一下结婚娶妻的事了。

那时我虽然已是一个青年了,但可能是由于一心想着上大学的时,对婚恋之事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懂,也根本不予考虑。但哥哥知道父亲为什么提这件事。

原来在我们我幼小的时候,父亲与玉子的父母亲商量,给我们订了“娃娃亲”。现在眼看玉子已经22岁了,在当时农村已经算得大龄女子了,所以对方催促正式定下这门亲事。

尽管哥哥反对在我的前途还没有着落的时候这么早就给我定亲,但父亲是个恪守信用道德的人。他是位医生,在村民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他说已经订下的亲事绝对不能反悔,言而无信,他以后怎么做人,于是带我去定亲。

那是一个晚上,我随父亲到了玉子家。玉子父亲早亡,家里由母亲主事。她的哥哥姐姐坐了一屋子,玉子却不在。这些人有的我认识,有的年长些的或在外工作或出嫁在外,我不认识。我羞怯地坐在父亲旁边。父亲和他们说明了来意,聊了一会天,便让我到隔壁房间去和玉子谈谈。我尴尬地自觉脸上涨红,在玉子一个哥哥的引领下来到玉子呆的房间。等我进了房间,玉子的哥哥就关上门走了。

玉子坐在炕沿上,见我进来,脸一下红到耳根,慌乱地站起来。玉子比我原来的印象胖了点儿,出落得很漂亮。尽管我知道她就是曾经与我亲密无间一起玩耍过的玩伴,但此刻却像陌生人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坐在炕沿上,她站着,背对着我倚靠在窗台上。二个人仅一步之隔,却像隔了一条鸿沟似的难以逾越。二个人都在沉默中,气氛好像凝固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我从兜里掏出了父亲早就给我的十元钱,按照父亲的吩咐,将钱塞进了她的口袋。她没有看见却感觉到了,立刻掏出钱来,连头也没回,反手递给我。我一下子紧张得有点结巴地问:“你……你不愿意吗?”她没有吭声,拿钱的手收了回去。我又问了一句:“你不愿意吗?”她还是没有吭声。

我尴尬极了,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想要开门而出,门还未开时,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愿意吗?”她抬了一下头,嫣然一笑,羞涩地娇嗔了一句:“哪有你这样的人”,便又低下头去。

我明白了,释然了,一下子觉得劲松了,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不知道说什么好。站了几秒钟,便说:“那好,我走了!”便拉开门出了屋子。夜风吹来,顿觉凉爽,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汗。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姑娘见面相亲,整个过程只有十分钟左右。我们俩都相同地羞涩,连对方的眼睛都没有直视过,更别谈有什么肢体的接触。

回家的路上,父亲问我姑娘同意吗?我说她可能是同意了吧。是的,她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我只是从她的态度上判断她是同意了。

从此以后,我的眼前时不时总是飘出她的影子来。她丰腴的背影是那么美好。这也许就是情窦初开?我不知道。但在实际生活中,定亲却成为了一道屏障似的,橫亘在玉子和我之间。我知道,这完全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习俗的作用。

因为在同一个村里,我们偶尔也会碰上,但绝不会正眼而视,更不会打招呼,甚至碰面的时候,她的和我的同伴们也没有开玩笑的,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有此事。

有一次玉子收工回家的路上,刚好经过我家。我远远地看见她在高出我家院子的马路上转过头来瞥了我家一眼,便又迅速转过头去,和同伴们一起走路。我相信她看见我了,但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其实我知道,她的心里也满满当当地装着我。

如果说是恋人,那么玉子和我就是连话也不敢说的恋人。在当时农村,多少青年男女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决定终身,连像我们这样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嫂子说,她和哥哥订婚时,她躲在隔壁屋里,只是在哥哥临走时,她从窗户纸的破洞中看见了哥哥的背影。

时间在寂寞和苦闷中一天天捱了过去。1973年,大学之门终于打开,恢复高考,开始招生。但遗憾地是,高中生必须是在农村锻炼满2年以上才能有资格报考。我又被排斥在考生之外。这年的高考虽然以所谓“白卷先生”事件的出现而变成了推荐上大学,但大学开始招生终于使我看到了希望

接着烦恼又接踵而来。

推荐上大学,打破了分数的权威,变成了政治条件和个人表现为主。当时,地主都是被打入“黑五类”之列的,不用说,属于阶级敌人,人民的对立面。受“成分论”的影响,凡黑五类的子女,都是在政治条件方面有先天缺陷的人,根本谈不上被推荐上大学,连中专也不可能。

令人苦恼的问题来了:玉子家庭成分是地主!

首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是哥哥。父亲为我定了亲,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对我上大学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而是一心想让我跟他学医,成为一个乡村医生。从初中毕业时起,就逼我背草药汤头歌诀,我背会了近二百首。但一点也不感兴趣。

哥哥向父亲母亲讲了这件事对我前途的影响,提出要结束与玉子的婚约。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为什么要上大学,他自己没上过大学,凭自觉当了一个医生,不是也过了一辈子吗?哥哥给父亲做了许多工作,父亲就是不同意。而我当时竟然做了“骑墙派”,不表示自己的态度,其实我当时也没有什么态度。在弟兄姊妹中我是最小的,从小什么事都听父母和哥哥的。他们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

哥哥在和父亲相持不下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他对父亲说,那我们能不能卜一卦,看卦书怎么说,然后再最后决定。当时我家留存了一部卦书,好像是诸葛孔明所著。是四叔上大学期间,借别人的书,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的。家里有要事的时候,总是占卜一下,以做参考。父亲虽然不迷信,但占卜结果大部分都很灵验,所以父亲对此也不排斥。这部卦书在后来与其他书籍一起处理掉了,也许是焚毁了吧。

哥哥取出卦书,洗手膜拜,然后用几个铜钱占卜,具体方法我已经忘记了。但占卜结果的四句诗,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书中有女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何必烦恼,心中焦虑。

父亲和哥哥仔细推敲卦词,觉得就是明示读书要紧,婚姻问题可以置后考虑。父亲默然了。我知道,父亲的默然绝不是只因为卦词,他是在哥哥的竭力劝说下终于松动了。试想哪个做父亲的,能够真正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而牺牲儿子的前途呢!更何况他早年所做的承诺已经不符合新时代的精神了呢!

于是,按照哥哥的意见,由父亲出面告知对方我们的决定。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如上刀山地到对方家里去,将这一毁约的决定告诉他们的。只记得父亲为此事像大病了一场,在家里卧床几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父亲患中风病也是在这一年,莫非是这件事让父亲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以致于疾病缠身?我不敢想下去。

第二年秋,经过基层推荐,层层审查,我终于圆了大学梦。虽然不是如愿进入我当时理想中的中文系,但毕竟上了大学,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变成了一个大学生。

听哥哥说了玉子结婚的情况之后,又从其他渠道得知了玉子的一些情况。原来和我定婚之后,玉子拒绝了本村二位个人和家庭条件都很好的青年的求婚,一心等待着与我婚配,不想却等到了我毁约的结果。当时她年龄已经不小,有人上门提亲。听说这人是吃皇粮的工人,家里同意了这门亲事,于是她就这样出嫁了。

我上大学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玉子。知道她的婚姻状况后,我的心里总掀起愧疚的潮涌。觉得是我的自私导致了她的不幸。要是不与我定亲,也许她嫁给了本村那个俊朗本分的小伙,享受到了婚姻的欢乐和家庭的幸福。要是我不毁婚约,她也不会坠入到现在那个不幸婚姻的深渊里饱受折磨。

然而如果我没有毁约,在那个重家庭出身的时代,“黑五类”的阴影就将像魔罩一样罩在我身上,让我永远离不开当时苦难贫瘠的山村。两者相权,我究竟应当如何地做出选择呢?就是现在,我也不相信我一定会做出信守承诺抛弃未来的选择来。

在我结婚之前,我还产生过去找玉子的冲动,想给她一些经济上的补偿,以减轻对她的疚歉。但在我当时仅有不到五十元工资的情况下,我又能夠给她多少补偿呢?而且补偿多少才能够挽回她婚姻的失败?后来结婚了,便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对玉子的疚歉之心,却有时还浮荡在心里,让我受到良心的谴责。

时代变化了。灿烂的阳光,一样地照在人们的身上,不再会有“黑五类”一类的阴影笼罩在青年人身上。他们可以放飞感情的翅膀,自由地恋爱,尽情地享受爱情之果的甜蜜。

应该庆幸的是,那个时代令人不寒而栗的诸多禁忌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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