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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宏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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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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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遐思

历史已经将20世纪初叶敦煌莫高窟的住持王圆禄定位成一个千古罪人了,

诚然,将今天我们视为国宝级的敦煌文物私自卖给外国人,使祖国敦煌学界人士至今扼腕叹息,使中华民族蒙受巨大耻辱的一个人,比之今天的一些文物大盗来,实在是罪不容诛。而当其生前未受到任何惩罚,只是在死后落个罪人之名,这未免太便宜他了。

在暮岚初起,漠原凄凉的傍晚,当我站立在他那依然挺立于地表之上的墓塔前面时,杭州西子湖畔岳庙里那几具唾迹斑斑的铸像灼灼晃于眼前。

为什么这里竖立的是习俗上包涵有纪念意义的墓塔(虽然是土石泥巴堆成)而非如秦桧者流让万人唾弃的跪像呢?

岳飞是抗金名将,曾经使偏安江南一隅的南宋君臣苟延一段太平时日,也使百姓少受了一些金人铁蹄蹂躏之苦。他受到万民的崇敬拥戴是很自然的,那么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忠良父子的奸佞之臣长跪暑寒、恭受民责也就理当其宜了。

而王圆禄呢?这个经手了几笔跨国买卖,将国家的瑰宝搭配上民族的尊严,一古脑儿廉价销售给外国人的道士,为什么能够在这里安然长眠呢?这太不公平了。

正当我愤愤不平、颇费忖度的时候,蓦然,面前的墓塔幻化成王圆禄的身影向我走来。浓密的愁云布在老实巴交的脸上,断线的泪珠挂在皱纹深深的腮边。

我带着憎恶的目光睥睨地斜他一眼,想转身走开,但他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苦着脸向我诉说:“我知道我十恶不赦,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看他态度还好,我停下脚步,耐心地听他说下去。“你们现在所称的藏经洞让我无意中打开,我本想这是神的恩赐,我的福份,可谁成想让我一时之间竟然铸成了千古大错,不可饶恕的历史罪人。但平心而论,那些乡绅道台大人尚且掂不出这些东西的分量,何况我一个懵懂愚鲁的农夫、文化浅薄的道士,哪能知道这些物品的珍罕呢?“

“诡辩!“我愤然断喝。“初时无知,情尚可原。违令私售,作何解释?“

“掌管寺院,我也难哪!“王道用粗糙的双手揩擦了一下满脸垂挂的泪水,用近乎啜泣的语调慢慢地说,但脸上却平静得似乎已经麻木。“寺窟流沙需要清除,窟洞廊道需要修缮,佛前香火需要接续......这些都需要银两 。我一个穷道士,到哪里去筹措啊!假如有社会富绅豪门心存礼佛向善之意,布施一二,让我有资维修,也许我就不会为那些银元动心了。或者当时有达官政要慧眼识宝,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无量耗费中节省十一,用来保护这些经卷物品,我就是想卖也不可得呀!那些洋鬼子尽管蒙混于我,但你们现在以为微不足道的那些马蹄银和银元,对我这个穷道士可是从所未见的一笔巨额资金,可供我做多少用度啊!“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一个出家人,孤苦伶仃,积攒多少钱财,也没有接续香火的后人可以遗赠,就是想手头宽余一些,把我经管的这座寺院侍弄得好一些。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初我知道这些看似很不起眼的东西将来能够轰动世界,我不会也不敢将它们那样公开地随意处置。

不管怎么辩解,莫高窟的珍贵文物已经由斯坦因、伯希和等一帮洋人运出国门、运到了国外,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能逃脱得了罪责吗?“想不到这一脸苦相的穷道士还巧舌如簧。尽管我窃以为他的这一番辩解虽有一些道理但多属强词夺理,但我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只拣问题的要害和实质向他发问。

“自然是我的错,我的错。“他诚惶诚恐连连点头,一副卑躬自责的姿态竟然让我顿生一丝同情。“我确实不该把那些经卷什物卖给那帮洋人。现在已经没有解救的法子了,但如果当时国家强大一些,政府官员对洋人的态度强硬一些,国门锁得紧一些 ,那么洋人即使从我这儿买了东西,也断不会轻而易举地运到国外去。想想那帮洋人,几十箱东西,车载马驮,浩浩荡荡,来去自由,怎么就没有人问问装的何物、运往何处呢?现在想来,假如当时有人这样做了,国宝无佚,我即使当时伏法,抑或骂名垂世,也就心中无憾了。“王道士长长地叹息一声,不吭声了。

我的心为之一动。

是啊,近百年来,王道士廉价售经卷给洋人的故事已经让我们耳熟能详了。沉重的历史责任压得这位道士直不起腰来。但是仔细想来,要王道士那孱弱的脊梁独自承受这如磐重压实在是不太合理的。王道罪责难逃,但那些县府省衙的官贵大员们呢?他们食国俸禄,当理国事,自然责无旁贷地有保护敦煌经卷和其他历史文物的义务,不,不是义务,而是任务,是职责。但是,洋大人们满载着包括敦煌经卷在内的大量华夏文物的大车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招摇过市、堂而皇之地驶过去了,他们也许还怀着敬畏的心情,正眼不敢抬地俯首目送车辆扬长而去。这是怎样的民族悲剧啊!

“那么……“,我转过身来对王道说,但王道不知何时已悄然隐退,只留下那尊风霜剥蚀、疮痕斑斑的墓塔与我相对。

“那么历史责罚的鞭子该怎样分配才能公正不倚呢?“我自问。

“历史常是一本读不明白的陈年老帐。黑与白难免混淆不清,是与非有时也会界限模糊,更遑论试图公平合理地去分配受笞的鞭数。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重要的是关注将来 。”我自答。

抬眼望去,莫高窟前面的绿荫间雾岚渐起,巍峨的九层楼的尖顶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中,如火如血。千百年来不息不挠地向莫高窟风刀霜剑、严相威逼的沙峰,此刻正安详地静卧在晚照中。但我分明看到,它们那貌似柔顺亲善的丰厚躯体中暗藏杀机。说不定那一天,风云突变,它们就会因势而动,向莫高窟发起进攻,试图吞没掉这颗闪射着熠熠辉光的艺术明珠。

正待返城的最后几辆汽车已经马达轰鸣。不远处,几位衣饰时尚的青年女子正在莫高窟艺术陈列中心门前的场院里匆匆拍照。不知她们是否进入过这座气势恢宏的地下陈列中心,是否听讲解员介绍过,这个陈列中心,还有那些她们在莫高窟看到和触摸过的许多保护和监控设备,大部分都是由日本人士贶资购置的?

旋即我又为自己这种无聊的猜测哑然失笑了。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时代馈赠给她们的礼物是甜蜜的梦境,娇艳的花朵,幸福的微笑,浪漫的情调。有什么理由让她们肩着历史的包袱,品味着既往的酸涩,如履薄冰地蹙额而行呢?

国弱民贫、夷凌瓯碎的中国已经成为了过去。新中国为莫高窟筑起了防范斯坦因辈恣肆掳掠、巧取豪夺的樊篱。我们不用再担心,异邦闪光的银币会诱引莫高窟俏美的飞天越渡关山,洋人罪恶的斧锯会使得窟内庄重的菩萨首缺肢残。但人类文明的物质属地绝不应该成为世界文明研究不可逾越的地理分野。敦煌艺术在中国,敦煌艺术研究应当属于全世界。

暮霭沉沉,孤魂嘤嘤 。我知道王道士听清了我的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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