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了元宵,又要出门了。左右两家人早就出去了,门紧锁着,坪里空荡荡的。望着地上昨夜燃放烟花散下的灰烬,胜祖感到格外的寂寞。这时对门的德吉叔公带着孙子友金去报名,看到胜祖在锁门,知道他今天出门,于是说了两句吉利话:“胜祖,出门啦,今天十六,六六顺,好日子,下年挣个黄金万两回家呀。”胜祖笑着说:“借您老人家的吉言,祝您老人家也多福多寿呀。”“人老了,不中用啦,只能在屋里看看家。”德吉叔公有些感慨的说。他的儿子家未和媳妇初六就出门到外面打工了,他和老伴在家里带着孙子读书。胜祖接过话:“不能这么说,不是您帮带着老人家孙子,家未他们在外面哪能这么安心。”“哎,您们这些力健的人都在外面打工,村里也就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头和一些孩子了。”德吉叔公说罢带着孙子过去了。
胜祖还想和德吉叔公说两句,可是老婆细梅已经在车上催他了。刚才细梅把出门要用的东西都带上了,先走一步去停在村部的车上占个位置,叫胜祖锁门。可是胜祖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带上似的,他把大门半掩着,仔细朝房里四处看了看。看了几眼,觉得要拿的东西都拿了。他准备锁门,但还是犹豫了一下。他看着门框上他亲自写的对联,依然十分的鲜红。他有些感慨,在外面打了这么多年工,每年只是过年回来一下,有两年因为忙,连年都没有回家过。他这把门一锁,最早也要到下年才回来了。
胜祖他爹已过世十多年了,八年前,胜祖的老娘也过世了。家里欠了些债,孩子读书又要花钱,于是胜祖将孩子托付在丈母娘家,夫妻双双到了外面打工。想到这些年,两个孩子跟着外公外婆,那么听话,读书又认真,真亏了他们!他和老婆在外面打工,按时寄钱来。只是有一次打电话给女儿晓玲,问她要什么,晓玲轻轻的在电话那头说了声:“爸爸,早些回来过年吧!”听到女儿这么说,胜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攥着话筒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他也想早些回家过年,可是每年厂里不到年底就结不到工资。等结到了工资,挤着客车回家,往往到了腊月二十七八。过了年,因为要早点到外面找事做,往往初几里就出了门。今年等到过了元宵出门,那是算十分晚的了。好在这日子快熬完了,如今,债已还清了,女儿大学毕业两年了,不再需要自己负担,还可以帮衬一下家里。儿子鹏鹏也在去年考上了医科大学。儿子读完大学,他身上的担子就完全放下来了。
本来胜祖去年打算不回家过年的,因为外面农民工难请,老板留他们,给的工资很高。老婆细梅也说:“女儿出来了,儿子也上了大学,不需要我们牵挂了。我们现在要存些钱在城里买套房。村里很多人都在县城买了房,到时总不能让孩子到我们乡下那座破房子里结婚吧?”可是,女儿晓玲非要他们回家过年不可。女儿大学毕业在江苏打工,收入不错,并且找了男朋友,要带回家让他们“审核”一下,这样,他们才决定回家过年的。
女儿很懂事,过年的东西什么都买齐了,她带来的男朋友长得英俊潇洒,一看就是个有修养的人,他们感到非常满意。这年过得真热闹,一年到头不在家,很多亲戚朋友都要走走。他带着女儿儿子,和还没有过门的准女婿,走亲戚忙得不亦乐乎。他的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这在当地也只有他这一家了。所以每到一家,亲戚都少不了要说一大堆羡慕和夸奖他的话,胜祖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孩子考上大学是他最大的心愿,何况两个孩子考的都是一本,很好的大学。其实胜祖小时候也很会读书,他读了高中,是那时这里唯一的高中生。他高考只差3分,本来想去补一年的,但那年他爹去世了,他哥哥水兴又要娶老婆,才不得不放弃的。爹去世时胜祖流了很多眼泪,不独为爹爹的去世伤心,也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伤心哪!就是那么3分,他知道自己只有一辈子在家里种田了。好在两个孩子争气,了却了他的心愿。这些年打工虽然有些苦,但也值了。这个村里很多人都和他一样在外面打工,他们挣了不少钱,有的还在县城买了屋,但胜祖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孩子有出息才是前途,倒是这里人都很羡慕他。想到这,胜祖还有些庆幸,好在自己的两个孩子大些,要是现在就难了。现在,村里的小学只剩下一十几个孩子,就一个老师教。读到三年级,就要到片区的高小去,那怎么叫人放心哪。教小学的老师大都是五十多岁快要退休的老头子,怎么教这些小孩?教学质量非常的差。有些家长没有办法,只有找关系托人将孩子转到县城读,要专门请人带,请家教,那真不容易呀!像德吉叔公的孙子友金,九岁了,还读一年级,连字都认不了几个。家未想把孩子送到县城读,又没有那个条件,只好暂时在村小读一下了。好在自己的孩子都读出来了。
村外的客车等得不耐烦了,开车的是本村的火狗,他不停地的按喇叭,口里大叫:“胜祖叔,快点哪,车上的人都等不得了哇。”
“就来了。”胜祖回答他,一边将门搭扣上,将锁放进去,正准备锁上,又还是忍不住打开门看了一下,他硬是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似的。干脆,他将门打开到堂前看了看。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堂前神台上的香还没有完全烧尽,袅袅的散发着点点余香。那是他昨晚上的。他爹在世时一直有个上香的习惯,这习惯也传递到了他的身上。神台上方“天地国亲师”五个大字是他去年回家过年时特意写的。胜祖的字写得很好,这在当地是有口皆碑的。当年这里过年时,一个村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不过去年回来没有人请他写写对联了,不是人们忘了他会写字,而是整个村里,除了他一家是自己写的对联,其他人家都是买的对联,因此胜祖给自己写对联时有些寂寞。写好了对联,他一并也把神台上方的这五个大字也写过了。看着神台上摆的祖宗牌位,想到这些年来在外打工,没能照顾家里,要是爹在世,一定非常难过的,胜祖心里感到有些悲凉。他传承了他爹上香的习惯,可是他的两个孩子却对此无所谓。女儿是初六出去的。本来女儿准备初七出去上班,但胜祖不愿。虽然到初七出去可以在家中多团聚一天,但是他爹告诉过他:“七不行,八不归”,初七出门不吉利。于是他还是忍着让女儿早一天走。胜祖虽然也读了那么多书,但是,在他的头脑里一直恪守着他爹留给他的那些为人处世的信条。女儿出门时,他要她在神台上给祖宗上柱香,让祖宗保佑他们。可是女儿却满不在乎,还说,她们今年准备在江苏买房结婚,今年过年全家都到江苏她那儿过,这屋老旧了,以后还要它干什么。女儿的话让他很生气,好在准女婿很懂事,拉着女而虔诚的上了一炷香。但他知道,这只是准女婿的客气而已。看着女儿笑嘻嘻的捻这香,胜祖心里不由空荡荡的。儿子比女儿更不如,走时连香都没有上,并且选了一个在他看来很不吉利的日子,十三日走的。好在妻子打了圆场:“拣日不如撞日”,这才让他心里好过些。
他决定再上一炷香走。他从神台的抽屉里拿出三支香,用打火机点着,恭恭敬敬的双手擎着,朝祖宗牌拜了三下,然后轻轻的插在香炉里。他看了看四周,这屋做了两十年,正如女儿所说的,确实也旧了。可是,当初做这屋一家人可吃尽了苦哇!那年大哥水兴说好了媳妇,可是对方说他家的房子太破了,女儿能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嫁过来不放心。胜祖的爹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但心气却很高。于是咬着牙,在那一年硬是把屋做过了。因为那时家里穷,请不起人,整座屋子的椽坯架梁,都是他们父子三人从山里一棵棵砍下,一棵棵扛来抬来的。那时,他正读高三。要不是家里做屋担过了些时间,或许自己高考就不会差那么3分了。记得抬那根毛槌梁时,实在太重了,他的肩膀皮都磨破了,大哥水兴还把腰扭伤了,至今没有完全恢复。房做好后,可能是操劳过度,爹在那一年去世了。好在未过门的大嫂通情达理,看到他家这么艰难,不顾家里的反对,硬是嫁过来了。大哥有两个儿子,出去打工比他们还要早两年,他们一家已在县城买了房,很少回家。大哥的那一头屋也卖到了胜祖。当初买大哥一头屋细梅是反对的,因为钱紧。但是胜祖想,如果大哥的那头屋卖到了别人,这个家的局面就破坏了。虽然屋有些老旧,但毕竟是自己的家,是自己的牵挂。要是没有了这么一点牵挂,他心里会觉得没有着落的。所以尽管钱紧,他还是咬着牙齿买下来了。但是胜祖知道,老婆细梅是打算在县城买房的,那时,即使不舍得,他也只有舍弃这座老屋了。自己对这老屋的感情这么深,让他想不通的是,孩子也是在这屋里长大的,怎么读了几年书,感情反而淡了呢?他看到堂前的墙壁上有几道刻痕,那是给孩子量身高的时候刻下的。那时,每年过年时,看孩子多高了,便在墙壁上比着刻一道痕,第二年过年再去比一下,看一年长了多少。看到这一道道往上的刻痕,想到孩子不知不觉就大了,胜祖心里既感到有些温暖,又有些感慨,不由用手去抚摸了几下。
这时“哐当”一声,半开着的门完全推开了。老婆细梅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了,大叫道:“胜祖,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车都要走了,就等你一个人。哎呀,把锁给我。”
“哦”,胜祖一愕,放下抚摸墙壁上那些刻痕的手,木讷的把锁给了老婆细梅。细梅接过胜祖的锁,发现胜祖眼睛润润的。细梅轻轻的说:“怎么啦?不舍得呀!下年又不是不会来的。”
胜利没有做声,走了出门。他听到细梅把门关上,扣上门搭,利索的把锁放了进去, “咔嗒”一声,门便锁上了。
——原题《家》,首发于《打工文学》2012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