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两场雪

1981年11月30日，周一，我在家乡苔山村小学教书。苔山是一个海岛，位于浙江省东南沿海乐清湾。如今是中国三个百强县（市）的中心。我当时组织了一个只有6名成员的诗社，准备刊出第一期《海滨》社刊。可是，本校的一位也是社员的老师突然请了一个月病假，区教办就派了一名姓卢的小姑娘来代课。她19岁，什么都不懂。我很认真地帮她备课，周六（12月5日）下午，就带她去讨小海，约她写首诗，刻印在《海滨》上。她说，我行吗？我说，慢慢就行了。

12日下午（第二个周末），我们在新垦区抓到十五六斤大缢蛏，必须让小卢家里人尝尝。就借了个自行车，送她回家。吃了中饭，是应该回家的。但小卢的诗还没有写出来，正好留下来教她，是个很好的理由。我用整个下午一点一滴地启发她，晚饭前就写成了一首《憧憬》新诗，两段八行。小卢的妈妈特意做了两竹筛汤圆，100多只，招待我。

海岛长大的我，喜欢吃汤圆，特别奢侈。那一顿，我吃了60个，在小卢的村里传成了“饿死鬼投生的”。19日下午，我想送小卢回家，她婉转地拒绝了。27日，《海滨》装订好，准备，期待着周一送给她。第二节课前，我看到她在与回来上课的老师在交接。想不到一节课后，她就走了。

我很失落，当夜写了一首《失落》新诗，和达108行。等到1月2日（1982年），我将《海滨》与《失落》送到小卢家。她不在家。她妈妈告诉我，上午就去上海了。为什么呢？她妈妈说，她姑妈来信催了。去年，姑妈介绍的南翔男朋友，天天问小卢来不来，人家妈妈逼他相亲呢。

我把《海滨》与《失落》给了小卢妈妈，说是她写的，希望在方便的时候带到上海，让她如愿看到。她妈妈让我放心。

当天，天气冷得出奇。中午时分刮起凛冽寒风，不一会儿，下起了鹅毛大雪。半个小时内，台州一地风雪交加，港区两岸空前积雪，白茫茫无边。小卢在她父亲的陪送下，来到台州海门港，准备4点坐船去上海。结果，航班取消了。根据气象报告，3天后复航。小卢只得与父亲一道，回到了百里远的家里。3天后，再去。

风雪夜，漆黑回家。来回10时，进了家门，喝着妈妈热热的酸菜米粉，灯光下，小卢自然看到了那本《滨海》社刊，还有一只装有《失落》的信封。读诗之后，青春芳华、情窦初开的她，顿时打消了去上海的念头。第二天一早，她便从雪地里飘然来到我的面前，像极冰山上的来客……

谈起风雪上海路，回家读诗消念头。小卢的决定，让我喜出望外。

感谢1982年的第一场大雪。

结婚40周年纪念日，我们请了亲朋好友一起吃饎饼，热闹了一番。

送走了客人，回到了电脑桌前。妻子小卢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囍枕巾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呈现在眼前的，是40多年前的一面普通镜子。我知道，它神奇地照亮着我们40年来的青春和爱情，照亮着婚姻一路的风雨兼程，照亮着山重水复日子里的跋涉奋进，照亮了柳暗花明之时的豁然开朗与轻松……

这面心形鸳鸯戏水囍字镜子，鲜红的镜窗、镜架、镜座，组成一个红色而神奇的“爱情具形标志”，它的造型雅致，款式漂亮，让人爱不释手。半圆的镜架，直径20cm；心形的镜窗，沿着窗边设置30个银色扣眼，亮亮的感觉，似有镶嵌珍珠的味道；镜架的转动轴，以上下15个扣眼作为分界，视觉上，显得重心定位有着黄金分割的平衡科学。心形镜架的正面，是明亮的镜子，方便于美容化妆。背面是植绒的“一对鸳鸯”，厮守于风柳荫下、红囍字边，荡漾于荷花与莲叶的衬托之上，表现出“和合连心”的主题。旁边有“腾达”二字，“腾”在活力，“达”在健康，是用来升华“美满婚姻、幸福生活”全新境界的。这样一面工艺讨巧的镜子，是难得的年代感“道具”，也是珍贵的“比心品”收藏。

于是，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冰雪世界。

1983年元旦，我与小卢决定在下周末领结婚证，时间是1月8日（壬戌年十一月25日）下午。我很抱歉地对她说：“读了两年的师范，参加工作一个学期不到，没有任何定金、聘礼送给你，不好意思。有一点你放心，这工资都归你管，一分都不动。”

小卢说，有你，有诗就够了。

结婚那天，我向叔叔借了自行车，准备去小卢家接她。这面心形鸳鸯戏水红囍字镜子，是我周五在县城买的，这既是聘礼也是定情之物。然后，以文学青年的真心，说一句让小卢开心一生的话。

8日下午2点，也是一个风雪加交的日子。由于风雪太大，小卢父亲担心桐树岭大雪封山，山路不好走，未到出嫁起身吉时，他便催促小卢赶快上路。于是，小卢早早出门，成了押手扶拖拉机的“伙计”。

当我赶到桐树岭头的时候，看见小卢坐在风雪泼人的拖拉机上，押着嫁妆“突突”地开过来。我停下自行车，使劲地挥手叫喊，小卢终于发现了我，便叫停了拖拉机。可是，二辆拖拉机上满是嫁妆，已经放不下自行车了。拖拉机手说，赶时间，不容耽搁，要不，回来晚了让家人担心。因此，我没有时间把镜子交给小卢，那句想了几天的真心话，也顾不上说了。小卢让我抓紧骑车回家，同时又嘱咐当心风雪路滑，不要猛追，慢一点不怕，重要的是不要让她担心。

所以，骑车经过风雪堵人的新垦海塘路，3000多米，我居然一个跟头都没摔便回了家。小卢夸我真行，要是冰雪里的自行车赛，一定是个拿大奖的人。

一家人等我吃饭，真饿，没有什么可以客套的。加上没有几个菜，那顿婚庆饭吃得很快。进了房间，坐在床沿，我拿出镜子来，双手捧着，让小卢收下。小卢眼神定定地看我，我知道没有结婚仪式，没有婚宴排场，自觉问心有愧。小卢收了镜子，放到枕边，我终于羞于说出那句文学青年的漂亮话。只好在背诵了《失落》开头两句活跃气氛：“在我眼睛看得见你的地方，我的眼中只有你；在我眼睛看不见你的地方，我的心里仍然是你。”

“我早会背呢。还在忽悠我，这句诗能让我开心一辈子吗？”小卢嗔道。

40年纪念日的当晚，我对小卢说，这面镜子，说是“风雪迎亲”的见证，倒不如说是“婚姻亏欠”的老底。“你在纯真年代，我一见到你就不知东西。写点小诗赶忙忽悠你，你听着听着都觉着诗情画意。我的诗轻松地俘获你的芳心，我问心有愧，居然这样坐收渔利。希望你在爱情与婚姻里觉醒，下决心唾弃的我这种装模作样的‘文学魅力’……”

小卢笑了，她捶着我，命令我拉灯。

有人说，整个八十年代，是文学青年扬眉吐气、空前绝后的年代，我为叠加在八十年代的青春年华感到自觉，为自己拥有八十年代的诗情画意而激动不已。

白驹过隙，时光匆匆。芳华不再，活力永驻。眼前的这面镜子，当初交到小卢的手上，应该说出那句让她高兴的话，可是让我给咽回去了。

其实，那句话就是“从此以后，由我来负责挣钱养家，由你来负责貌美如花。”毕竟还是心虚，我一直没有说出口。我常想，让一面普通的镜子，去承担检验一对新人漫长40年的责任，计较彼此有无信守约定与承诺、从而尽到为爱情永葆青春的责任，这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收起镜子，小卢对我说，多少年没经历下雪了。希望疫情彻底过去，冬奥会期间，你是答应过我到赛场玩雪的，写诗要有体验。不要再以工作忙挡我了，说话算数哦。

还是雪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