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五香蚕豆的老人家

读小学的那几年，每天下午放学时我们在校门口总会遇到一位推着一部破旧自行车的老人家。他大概有六七十岁，半白的头发，很瘦很高，但也许也不高，只是因为当年我们都很矮。他不是来接孩子的，他的车后座上总放着一只箱子，箱子里面有一口钢精锅，锅里面盛的是五香蚕豆。他每天都在我们学校门口卖五香蚕豆。最早的时候他的蚕豆卖一分钱七颗，后来慢慢涨到了一分钱五颗。如果我们抱怨他给的蚕豆的个头太小的话，他会再给我们补上一、两颗。如果我们跟他说自己是他孙子的同班同学的话，他偶尔也会多给我们一颗。他分蚕豆用的是一把铁勺子，家里用来盛饭的那种。放学时，早已饥饿万分的孩子们会围在他的车子边，跟他说买几分钱的蚕豆。他便会让孩子们张开手，用勺子盛出蚕豆来一颗颗数好了放在他们的手掌心。有时候他也会数错，多给了我们一颗，我们一般便会变得很开心，即使那多给的一颗一般都很小。

除了冬天或者假日，他几乎天天都会来我们学校门口卖蚕豆。如果遇到寒暑假，他便去电影院门口卖。在我们镇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卖现煮的五香蚕豆。其他小商小贩们卖的都是塑料袋包好的批发来的成品，不是油炸的就是多味的，嚼起来很干很硬。他卖的蚕豆是现煮的，带汤水，所以很软很糯。加上他会调五香粉，能盖住蚕豆的臭味，所以他的蚕豆吃起来很有回味。放学后在他这里买蚕豆的小孩子很多。我偶尔也会在他那里买蚕豆，之所以偶儿是因为我这人平时比较小气，家大人给的零花钱一般都舍不得用，只有特别馋的时候才会把零花钱从罐子里捡几个出来用。我们班上有好几位同学一直在他那里买蚕豆，于是他也认得我们几个，知道我们是他孙子的同学。

这老头的孙子姓王，跟我同学了六年。王同学是一个很调皮的人，特别聪明，在班上总能保持前三的成绩，还经常参加各种竞赛。但是他在学校里又特别爱捣蛋，鬼点子、鬼玩意很多，上课下课好像总在做课外的事，所以老师平时看他也头疼。王同学好像不喜欢他爷爷，放学经过校门口时，看到他爷爷卖蚕豆从来不打招呼。最早我们还戏谑王同学，想让他放学时问他爷爷讨点免费的蚕豆送给大家吃，但都被王同学拒绝了，还闹得很不开心。以后大家便都不提这茬了。王同学跟班上很多调皮捣蛋的同学玩得都不错，但他放学以后一般从来不去其他同学家玩，也不爱在街上逗留。他家住在镇子外的一个小村落里，跟我不是一条路，所以我也没去找他玩过。

五年级时，班上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上了军事知识。王同学也有那么一阵子对军事知识很痴迷，喜欢在作业本上画战列舰与坦克。他就坐在我前面一排，我知道他有新买的《舰船知识》与《兵器》等杂志，便想问他借了来看，但他似乎总是会忘记。有一个周日下午，我跟班上另一位成绩很好的同学约好了一起去找王同学玩。我想去找他借杂志看。那次我们遇到了他那卖蚕豆的爷爷。他爷爷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一个人他家住在隔壁，一间很破的小屋子里。我们看到了他爷爷煮蚕豆的大锅，也看到了他煮蚕豆的灶头，灶头上还有一些调料什么的，反正挺乱的。遇到他爷爷时，老人家正好准备出去卖蚕豆。跟我们两个打了招呼以后，他把装蚕豆的锅装进车后座的箱子里便骑着出了村子。我跟王同学说，我们到你家里来玩，你爷爷看到了也不请我们吃蚕豆。王同学说，他就那样。我们问他，你爷爷平时给你零花钱不？他说，我们不要他的钱。联想起平时在校门口他们爷孙俩相遇时根本不像其他的爷孙——一点儿都不亲热，我们打心眼里觉得奇怪。他们一家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这样，我们一点儿都弄不明白。不过我隐隐觉得这些个问题是我们问也问不明白的。

上初中以后，王同学跟我不在一个班，我便再也没有去过他家。但知道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在年级里都是排名前五的。虽然在校园里也能遇得到，但基本上也不打招呼。我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他爷爷，也许他还在小学那边卖蚕豆，也许他不卖了去干了别的什么营生，更或者有了其他的情况。人生有时就像在大海上行船，离开了某个港口便没了再次返回的那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吃豆子，包括蚕豆。但是每年看到蚕豆花开，看到有人家煮的蚕豆子，我都会想起当年的王老头卖的五香蚕豆。虽然我已经记不得它的具体味道，但是依旧记得当年我把它们攥在手心里，在放学的路上，一粒一粒地把它们塞进嘴巴里慢慢咀嚼的场景。蚕豆皮、蚕豆瓣，我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咬开，像寻找宝藏一样细细咂摸它每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味道。那时我总觉得自己吃得太快，总觉得这一分钱带给自己的美好体验永远都显得那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