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零食

我们那里把爷爷的妈妈叫太太。我的老太太出生在清朝，不过没几年大清就亡了。老太太跟我讲起大清朝来时说她自己当时也很小，不记得多少事。我小时候对大清朝也没什么兴趣，因而也就是随口问问。我只记得老太太说她当年裹过小脚，不过只裹了一个月，后来到民国了，就不让裹了。她说裹小脚很疼的。我那时看她洗脚，的确是歪的，脚趾头有点蜷，跟我的不一样，但仅凭这样子我还是想象不出真实的小脚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事时老太太已经七十多岁，身体还很健朗。那时她经常独自乘公交汽车来往于我们家与东庄的堂叔家，来了总要住上个把月。不过相对而言，她在堂叔家住的时间要长很多，毕竟她以前是一直住在东庄的。无论在我们家住了多久，只要到了农忙的时候，她都会赶回乡下去，说要帮忙捡拾稻子、麦子。这是一位老农民骨子里对土地的崇拜与对丰收的渴望。

早些年老太太跟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主要是帮我妈带我。最早的时候，我跟她睡一张床，后来她自己向父亲要求在我的房间里另外搁一张床出来。她说她老了，不能跟小孩子睡在一起，会吸我们的阳气。我说我阳气足，不怕吸。她说她太老了，是要变成“老秋物子”的，还说“老秋物子”夜里是要吃小孩子的，因此我不能跟她再睡在一起。那时我是将信将疑，但不相信的多，我才不相信老太太会把我给吃掉。平时，我倒是一直有在偷吃她的东西。

老太太那里总有一些零食，都是晚辈们孝敬她的。她在我们家是辈分年纪最大的，大家都叫她老祖宗。每个月我爷爷都会从上海给她汇五块钱，当她的生活费，让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亲戚来拜访时也总会给她带点蜜枣、桂圆什么的，那时流行送这个。老太太牙齿不好，掉了不少牙，满嘴也就四五颗牙。她的嘴巴还因为小时候生疮没钱看，上嘴唇烂了缺掉一块，是漏的。因此虽然她很爱吃甜食，但一次也吃不了多少，于是这些就都成了我时刻惦记的目标。趁她不注意，我就会去她的抽屉里翻出零食来吃。如果还没开包，我就偷偷在袋子上抠出一个洞，把里面的蜜枣、桂圆抠出来吃。其实并不是老太太不给我吃，而是她怕我吃多了蛀牙，她要每天按数量给我。这对我来说肯定不如自己偷偷拿了吃开心。

我记得有一次我一次性偷吃了她十几颗干桂圆，加上又是夏天，于是我便秘了，有几天没上厕所。老太太于是告诫我说，桂圆干是热性的不能多吃，吃了就把屁股堵住了。以后她每天只敢给我拿上一颗、两颗的。她自己桂圆干没法吃，桂圆干的肉很薄，她没牙口，根本咬不下来，只能含在嘴里磨。她喜欢吃甜羹。她会让母亲把桂圆干剥下来，跟蜜枣、莲子、银耳放一起，放上红糖，做成甜羹。母亲端给她甜羹，老太太都会让我先尝上两口，说是让我试试温度还有味道。甜羹很好喝，但里面煮烂的蜜枣跟桂圆就不好吃了，于是一般我就只喝了一两口。母亲背地里一直让我不要老喝老太太的甜羹，说我吃她的多了，她就没得吃了。我听劝。

老太太最喜欢吃的应该是蜂蜜水。那时爷爷经常从上海邮寄蜂蜜与蜂皇浆回来，如果没了，父亲也会给她买。我放学回来，常常拿根筷子，去她的蜂蜜瓶子里捣两下，拿出来咂上面粘到的蜜吃。我偷吃蜂蜜，老太太不管，只说别把生水弄进去。蜂皇浆她是不让我吃的。她说蜂皇浆吃了要长胡子的，我怕长胡子，于是就不敢吃。后来她也给我拿过一支来吃，我吃了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因为有忌惮，所以从来没偷过她的蜂皇浆吃。老太太那里还有大精果跟小精果，都是面炸的，外面裹着一层糖霜，一节节的。大精果手指头粗细，小精果跟筷子一样细。这些也是人家送的，老太太咬不动的，也是就含在嘴巴里吃点化掉的糖味，剩下的都便宜了我。我吃起来时的声音是“咕吱咕吱”的，老太太便说“老秋物子”半夜里吃小孩，啃骨头也是这样“咕吱咕吱”响的，于是我吃大精果时老在幻想“老秋物子吃小孩”是什么样子的。家里还有藕粉，老太太很喜欢吃藕粉。但藕粉我们家好像都不会调的，都是倒出来放了冷水放在锅里煮，经常是糊的、焦的、生的混在一起，一点儿都不好吃。

咸的东西，老太太大概只喜欢豆腐乳，红方的。每次吃完了，她都会让我端着个小碗去街上供销合作社里，花上两毛钱，买上两块玫瑰腐乳。这两块豆腐乳老太太且有的吃了，边上的皮很跟红汁就要吃上好几顿。吃到里面的肉时，每顿她用筷子头只戳下豆大的一点儿来拌在粥里。这豆腐乳要是让我敞开了吃，一顿吃一块都不够的。

老太太住在乡下堂叔家时跟我堂姐、堂妹睡在一间厢房里。她床头柜上有一个小坛子，桂圆、蜜枣之类的零食都放在里面。我堂姐堂妹平时也会偷她的零食吃，她也是从来不会责骂她们的。平时还会给她们一点零钱，让她们自己去买点其他的零食。我去乡下看她时，总要去她的床头柜边转转，看看坛子里还剩下点什么。

到老太太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的背已经完全驼了下去，走路已经离不开拐杖，走的最多的路也就是从房间里走到堂叔家的门口，然后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经常一晒就是一个上午。其余时间她就一直睡在床上，饭菜都是我堂姐、堂妹端到她的床前吃的。她的牙齿也逐渐掉光了，一顿也吃不下去了多少，全靠牙槽磨。如果饭煮得硬了，她很容易噎住，很多东西都没法吃了。想吃零食时，堂妹就拿刀把剩下来的大蜜枣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给她吃。

老太太走的时候，我已经读到了初中。自从她没了，我就很少再吃这些甜蜜的零食了。偶尔逛超市看到这些个商品时，我都会想起小时候的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