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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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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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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秋收

最早我们读小学时碰到每年的夏收、秋收,与我们一起读书的农村里的孩子都要回家帮忙,学校因此还会放农假。但因为附近每个生产队收割的日子并完全一样,因此后来这假也就不放了,谁家里在农忙的自己跟老师请假就好了,于是收割的那几天,班上总有一些不来上学的同学。这挺让我们这些集镇户口的孩子们羡慕,总觉得坐在教室里读书可不如在家帮忙干农活有意思。

不过我当年也参加过几回夏收与秋收。

我外婆以前有点地,不多,一亩多一点,还分成了几块,有水田,也有旱田。外婆的地每年也不固定,有时是这半亩,有时是那半亩,反正我也搞不明白。外婆家的孩子很多,她与外公一共生育了七个子女,但家里就外婆一个人是农民户口,所以生产队里给外婆分得地特别少。对此,外婆每次谈论起来都有点愤愤不平。我外公死得早,他们的七个子女结婚以后也都搬了出去,因而常年守在扬子津镇家里的只有我外婆一个人。我的那些个舅舅、姨娘们只要有机会就会劝外婆把地给扔了,说费神费力地去种那点破地完全没有必要。但外婆很固执,于是每到耕种收获的季节,舅舅姨娘们就不得不回去帮忙一起干农活。母亲有时也会回家帮忙割麦收稻,这时候我就会跟着她一起跑到地里,当一回农民家的孩子。

我记得有一年秋收是在国庆节里,好像是初一,正好放假,于是我跟着母亲一起参加了那年外婆家的秋收。那天我们一早就骑自行车往外婆家赶。等我们到扬子津镇时,我二舅、小舅、二姨娘、三姨娘与老姨娘都已经到了,他们已经把家里的镰刀已经磨好,板车已经架好,其他一应物品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最大的一个表弟,二姨娘的儿子,叫小亮子的也回来了。我跟他平时玩得一直都很好,什么捉鱼摸虾、点炮烧火、刮火柴皮、偷萝卜番茄等等,孩子们能干的我们都干过。干农活容易受伤,大人们叫我们自己去玩,但我那天非要跟到田里去,大人们也就让我去了。小亮子不想干农活,便自己在家里找乐子,顺便看家。外婆年纪大了,舅舅姨娘们不让她干农活,叫她在家帮忙弄菜做饭,但她很要强,闲不住,一定要来回跑,来回指挥。

那天我们要割的稻子种在外婆家房子东南面不远处的水田里。那块地很大,有几十亩的样子。最早以前应该是一个大水塘,整个地势都是凹下去的。这里的沟渠一般不会干涸,我们经常在这里捉小龙虾。有几块地上的稻子已经被收割掉了,从高处看像小孩子落掉了几颗牙齿一样。走到地头,外婆种的那片稻子还没有完全脱水变黄,叶片上依旧有些青色,稻穗很饱满,像柳条一样四散垂着。

简单分工了一下,大人们便开始了收割。他们揪住稻杆的颈部,拿着镰刀从脚下把它们整齐地割倒,动作娴熟而畅快,嚓嚓的声音跟随着镰刀的舞动而有节奏地响起。这是一种独属于人类的曲子,一曲关于劳动的赞歌。看了一会儿,觉得心痒,我便向我妈讨镰刀要割稻子。接过镰刀以后,我也有样学样,弯下腰,对着稻根一阵操作。大概是我用力的方式不对,加上又害怕割到自己的腿,因而挥舞镰刀的动作比较慢,顿觉手里的镰刀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锋利,具有韧性的稻杆执拗地宁可在镰刀的刀口上折弯,却不愿被我整个儿的割断。每一丛的稻子,我总要割上两三刀才能把它们完全割下,于是舅舅姨娘们就笑了起来,他们说像我这样割,割到半夜,这半亩多地也割不完。于是我也笑了,把镰刀还给我妈,继续看他们快速地放倒稻子。他们把割下来的稻子扎成一捆捆,丢在地上。这些横七竖八地躺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稻把像极了一个个卧倒的士兵。我则负责把一些掉落的稻穗收集起来,当一回“捡麦穗”的孩子。十月初的土地并没有完全干结,甚至还有一些湿滑,我们从地的这头慢慢地来到了地的那头,脚上沾满了泥巴。

终于地空了,板车被推到了附近的道路,长辈们把稻草把子挨个扔上了板车,用尼龙绳简单捆扎了一下。半亩多地的稻子在板车上被高高地摞起来,一车还不够。我跟着大人们一起把板车从地头往打谷场上推。这条路并不平坦,有上坡也有下坡,泥土的路面会在雨季留下起伏的车辙,晒干以后坚硬无比。推车的时候,板车会在车辙上来回跳跃。下坡的时候要慢一点,防止把车前拉车的二舅给撞翻,上坡的时候又要加把劲,不然车子退下来又会撞到我们自己。不过我们人多,心也齐,力气都往一处使,这一路走得便还顺利。一车稻子推到打谷场上时,虽然我也没觉得用了多少劲,但全身都是汗涔涔,胳膊里也失掉了很多力气。

扬子津镇的南面,离外婆家大约两百米的地方有一片打谷场。平时打谷场上除了被道路与草垛占去的区域,其他的地方都被附近的村民拿来种了菜。冬春两季,我经常在这里挑荠菜。到了夏收秋收的时候,这一片地会被重新平整,每家每户都会被分配到一小块地方,临时堆放刚收割下来的水稻麦子,等待着晾晒、脱粒、装袋。打谷场的最北面有几间破旧的公家房子,里面堆放着农忙时要用到的机械,比如脱粒机、犁铧、鼓风机、电源线之类。那些房子平时都锁着,到了耕田的日子,存放的农用机械都会被搬出来,电线电灯也拉了过来,每家每户会按之前商议好的顺序一家家使用这些农具。在那之前,我们要把收割下来的稻子先铺在地上晾晒一番。收割的季节肯定会选在晴天,割下来的稻谷不能淋雨,不然就会发芽,这是长辈们说的。我们跑第二趟运稻子的时候,留在打谷场上的人已经会把前一车的稻把散开来铺在地上开始晾晒,接着就是等待着使用脱粒机的时刻。

脱粒机像一头野兽一样轰鸣,轰隆隆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走近了连地面都在跟着一起颤栗,飞速转动的机器根本看不见它那一排排锋利的钢齿。有一户邻居在忙着脱粒,他们把稻把伸进机器里,啪啪啪啪,稻粒被打了下来,铺在机器前的塑料膜上慢慢地堆起一个金色的小丘。脱完粒的稻子还需要换个地方扬一下,用风力把稻粒与里面的碎叶、瘪稻、灰尘、沙子分开。风大的时候可以不用鼓风机,没风的时候鼓风机就显得十分有用。

我们那天的脱粒时间被安排在了晚上。把稻子全部摊开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我早就自个儿回去了,跟着稻子一起晒太阳没什么意思。母亲也回了家,打谷场上留着我小舅跟我二姨娘,他们说要看着。他们的中饭是外婆跟老姨娘从家里送过去的,还有茶水。下午我跟表弟玩了一会儿,也就是到处瞎转。我本来想去钓龙虾,但地里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我们去隔壁老月财家开的杂货铺里买了点小锅巴、泡泡糖来吃,看了一会儿电视。晚饭三姨娘简单炒两个素菜,煮一锅饭,加了点萝卜干。农忙没什么心思弄菜,大家简单吃了点,又都去了打谷场。我没事,去打谷场上看大人们忙。

太阳已经落下,天上有一些青黛色的云。挂在打谷场电线杆上的那盏大灯替代了太阳,使出了全力把半个打谷场都染成了金色。夜晚的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淡淡湿气,有露水,也有从稻子里被晒出来的水汽。舅舅姨娘们已经把脱粒机拖到了我们堆场的附近,他们已经开始了脱粒。母亲、二姨娘、老姨娘轮流上前把稻子头甩在飞转的齿轮上,稻粒飞溅出来,像从机枪里飞出去的子弹。我走到跟前,越过吵闹的机器,大起声音冲母亲喊“我也想试试”。母亲半天才听出我说的是什么,但她不准我打稻子,估计是觉得我不会弄,危险。因为不被允许,所以我看他们打了一会儿稻子,觉得没劲就准备回去了。正好小亮子也过来送什么东西,于是我们便结伴往家走。

在路过打谷场最东面的几个大草垛时,我提出来爬上去玩玩,小亮子说好。那里有一个草垛很高,差不多有两米左右,我们俩爬上去时费了点事,但好在最后都上去了。我们倆站在草垛上像将军一样扫视整个打谷场,指指点点。那边的繁忙明亮与这边的阴凉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为什么,我跟小亮子开始在草垛上蹦跳起来,一边跳还一边叫。我一时间兴奋异常,感觉自己是在舞蹈。忽然我的脚下一滑,跌进了草垛间的一个缝隙。这个缝隙因为最顶上盖满了草,所以之前我们倆都没有注意到。缝隙很窄,但刚够卡进去一个人。我一掉进去,便开始挣扎,但抓在手里的稻草根本借不上力,而且我越挣扎便越在重力的作用下开始向草垛的更深处滑去,甚至从半斜状态慢慢变成了躺倒姿势。稻草透过衬衫扎得我浑身不适。小亮子趴在草垛上伸手过来拉我,我抓住了他的手,但他却拉不出我去。终于我越落越深,滑到了缝隙的底部,背后靠上了厚重的大地,潮湿而寒冷。我对着小亮子喊,让他去叫大人。他听到以后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了。

等他离开以后,我的世界只剩下头顶上的那么一小块错杂的天空,稻草像无数的利剑一样横亘在我的眼前,天空似乎在最遥远的地方,星星暗淡无光。我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原本吵闹的脱粒机与人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稻草在摩擦自己头发、衣服时发出的细碎声响。那一刻,我以为我会死在稻草的心里,或者可以通过它去到另一个属于兔子洞的童话世界,一个谁来都找不到的世界。我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我忽然听到了小舅的声音。他在我的脚方向的那头说了句“你们倆真是皮呢嘛”,然后一双厚实的大手从黑暗中伸了过来,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物体。我紧紧握住了它,就像一个落水的人一样。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传递了过来,我被硬生生地拉出了草垛。在把我拉出来以后,小舅又调侃了我几句,接着他便又返回打谷场去劳动了。我跟着小亮子一起往家里走。我不记得在路上我说过什么话,只记得当时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以后每次去打谷场路过那两座并排堆放的草垛时,我总会不自主地探头去看一眼那个曾经深埋过我的草垛缝隙,就好像我的一部分似乎依旧被掩埋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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