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暑假,为了表扬我考上了我们县的重点中学,叔叔说过几天他们几个朋友组织去嵊泗岛玩两天,正好带我一起去。我小时候一直挺憧憬大海,只是一直不得去。虽说我经常来上海,上海也确实是沿海城市,但其实市区离海边特别远,以至于大家根本就不想往海边跑。姑父还说上海的海都是黄的,没什么好看的。因此当叔叔说带我去嵊泗玩的时候,我还是非常期待的,因为据说那里的海是蓝色的。
那天我跟叔叔、堂弟三个人一起,晚上打出租车去了外滩的十六铺码头。船大概是晚上八点开的,在黑夜中,我完全不记得它的大小。上船以后我们去找自己的铺位,四等舱,在船肚子里面,需要下楼梯,没有窗,一进去就觉得闷热难耐。虽然头顶上有数盏会转头的电扇,但空气与外界不流通,潮湿闷热是改变不了的。我的铺位是一个上铺,原本没必要那么早就睡觉,但也的确没事可干,黑夜里跑去船舷上也看不到什么风景,于是便也不想走动。我跟堂弟之间差着五岁,他还上小学,于是也没什么话说。叔叔倒是到处跑,跟他的几位朋友去甲板上抽烟、聊天。我与叔叔的那几位朋友之前见过面,但谈不上熟,毕竟我是一个半大的小子,还有些社交恐惧,于是只能睡。其实我是带了一本书用作路上看的,《苔丝》,但是在那种昏黄的灯光下,看了几页也看不下去,不如早早睡觉。但一晚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夜的漫长。一个晚上不知道醒过来多少次,本来我是一个挺好睡的人,结果活生生被热醒了很多次,而且船舱里晚上也不关灯,那些睡不着的人走来走去,根本就没法睡得踏实。
早上起来,跑到船舷上去看风景。这时船还在海上,太阳刚升起来,雾蒙蒙的。天上有一些鱼片样的云,下面的海是淡绿色的,也不是纯洁一块,远远近近可以看到一些分界,有的地方依旧带着些浑黄。海风不算小,但浪也细碎,把早晨懒散的阳光也拨弄得到处都是。身后有一条长长的乳白印记,那是船来的方向。甲板上凉快多了。
洗涮完,等船靠岸,大家带着自己的简单行李下了船。这一船人挺多,排队下船花了点时间。出去以后外面有拉客的车,大人们交涉以后去了一家当地的公家招待所。在前台与招待所的服务员又磨叽了一会儿。我们一行人共有十一个人,包括四个孩子、两位妇女。住宿最后要了一个大间,一个小间,小间给了两位妇女与一个女孩子。我们剩下的八个男的住在大间里,大间本来只有六张床,临时又加了两张床。安排妥当以后,我们又包车去海边玩。嵊泗岛上有两个沙滩,一个说是沙子细一些,一个说是近一些。我们先去了那个近的。
汽车在沿海的公路上行驶,忽上忽下,向左向右,忽然又来一个大的急弯,感觉在游乐场里坐过山车一样。司机是本地人,对路况很熟悉,过弯一点儿都不喜欢减速。司机还很健谈,跟我们介绍周围的景物。他会说左边的那个岛像不像乌龟?我们说,像的。过一会儿他又问右边的那个岛像不像乌龟?我们说,也像的。他说嵊泗岛周围的那些海岛都像乌龟,大乌龟,小乌龟,还有一对对的乌龟。
到海滨浴场时,司机给我们留一个电话,说有用车需要可以联系他。我终于可以拥抱大海了,虽然我对眼前的海稍微有一点点的失望,但这毕竟是我第一次真正可以触摸到大海。换衣服,下海!我穿着一条很窄很小的泳裤,那是叔叔给我买的,但是我不会游泳,而且十七岁了,只穿裤衩,光着膀子已经有点不好意思。大人们下海游泳,孩子们在那里捡贝壳。我这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实际上挺孤单的,只能跟着在海水、沙滩上转转。这里的沙滩挺硬的,沙子在海浪的作用下形成了一条条固定的纹路,很像老奶奶脸上的皱纹。我们去的时候遇到涨潮,又临近中午,没玩多少时间便出来了,在附近找了一家店吃饭。下午我们坐车去了另一处沙滩。这一处沙滩的沙子与早上那处很不一样,更细一些,而且没有皱纹,踩上去很舒服。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岛上的沙滩会这么不一样,我猜大概与朝向与洋流有点关系。下午的时间很充裕,随便怎么玩。大人们甚至在沙滩上租了两张躺椅,玩累了可以去躺一会儿。虽是海边,海风用不停歇,但夏天总是见不到高远深邃的湛蓝天空,充满水汽的空气就像是磨砂玻璃,总不能看到遥远的天际线。海水也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除了最远处隐约看的见一点淡绿,脚底下的水与大运河的河水并无区别,虽然我尝了一口,咸。
小孩子在海边总要去捡贝壳、挖沙子玩。我跟其他人并无更多交流,于是一个人也去寻些贝壳之类。海滩上的贝壳大多平淡无奇,也多是小的、碎的,毕竟被很多人来回寻过。只有那些新近被冲上岸的,中间还有一些好看的。我寻到几个大的,贝壳上有红色花纹,浸在水里很好看,拿在手里一会儿干了,色彩就没在水里那么鲜艳了。远一点人少的地方,与我们同行的一对父女倆捉到了一只花色的小海蟹,装在雪碧瓶子里。这时我也发现海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窜来窜去。这激起了我的兴趣,便寻着浪越走越远。最终我捉到一只寄生在长螺丝壳里的寄居蟹,只有小指甲盖大小,也找了一个破旧瓶子装了进去。然后我还看到海水里有一团像棉花的东西,碰到了会缩到沙子里去。觉得新奇,便叫了叔叔来拿着铲子把它挖了出来,原来是海葵。在海水里像一朵花,挖出来只有一个球。海葵的触角会蜇人,干脆又扔回到海水里去。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时,太阳跑去了山的另一边,气温明显凉了下来,大人们叫回去。几个小孩都收获了一些海产品,看到他们只有贝壳与小海蟹,我的寄居蟹还是挺有意思的。堂弟好像对这些都不怎么感兴趣。晚上大家点了一桌海味吃。我第一次吃醉的活蟹与活虾,觉得怪怪的,差点吐了,之后只敢吃烧熟的菜品。
第二天早上起来果然拉了肚子,不过好在就拉了两次。前一天那个小姑娘捉的小螃蟹都死了。我的寄居蟹倒没死,因为我没把它放在水里养,就弄了一个杯子,里面淋了点水。我知道螃蟹这东西不能泡在水里,没水倒不一定死,泡水里看着好玩,水里氧气没了很快就死了,而且还把瓶子弄臭。
第二天的行程是去黄龙岛,也需要乘渡船。上了码头要去爬山。我挺感兴趣,但大人们还有两个孩子爬了半个小时便不想再爬。当天的太阳很晒,空气也热,爬山要出汗,很容易虚脱。我们爬到一块刻着字的大石头边便不再向上走。拍了几张照片以后,几个大人坐在阴凉的地方抽了几根烟,商量了一下,觉得出来度假不是来受苦的,便放弃接下来的行程。我也只好跟他们一起下山。
因为原计划是在黄龙岛上待到下午的,结果没到中午我们便回去了,所以下午我们又去昨天下午的那个沙滩,继续慵懒。这是上海人喜欢的。临走前,他们遇到了一位来沙滩上卖梭子蟹的渔民,都是新鲜的海货。经过讨价还价,我们买了二十几只梭子蟹,晚上就在招待所附近找了一个大排档让店家一并加工。这一顿晚饭吃的比较特殊,几乎全是海鲜,大大小小、各色花纹的蛤蜊、像佛手一样的石蜐、长条形的蛏子、像蝴蝶一样的扇贝等等,最主要是梭子蟹,每人两只,吃得我都撑住了。不过几个大人们还很能吃,最后每人还盛了一碗饭吃。我不吃饭,他们还劝我吃一点,不然饿。我觉得自己都吃撑了,怎么会饿,于是便不听他们的。结果睡到半夜,我果然被饿醒了,肚子里咕咕叫,又不好意思起来找东西吃,只能挨到再次睡着。下次就知道了,海鲜什么的根本就不当饱。
第三天早上我们乘船回了上海。这次大人们都不买四等舱了,直接买了三等舱,谁也受不了船底下的那种闷热。他们甚至还买了两张二等舱。二等舱我没去,不知道什么样,反正三等舱是在甲板以上的,四张床一间,有窗,凉快多了。甲板上的风景此时,对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因为怎么看都是一样的。整个白天大人们都在打牌,我看他们打了一会儿牌,觉得没意思,便看我的书,到中午又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我的寄居蟹在这个下午也死掉了。是我不好,我想把它从螺壳里揪出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结果它被我活生生扯成了两截。我还是太淘气了。
船到上海时天已经黑了。外滩的万国建筑群灯光璀璨,天空充满了各种奇幻的色彩。流水将光影来回拉扯,在江面上留下无数飘逸的丝带。轮船低吼着,像一头猛兽逐渐靠近码头。等它张开大嘴,我们便像沙蟹一样涌出,然后迅速爬进了这个城市的各个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