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没养过狗,但我农村的那些亲戚们一般都养过,以前几乎家家户户都养。农村的狗都很有些领地意识,外人进村或靠近它们的家门时,它们总要吠叫。有时候连带着附近的狗都会跟着叫起来,仿佛是夏天吵坑的蛤蟆。蛤蟆鼓噪最多有些令人心烦,但是这些村狗叫起来便很有些凶恶,有时还很歇斯底里。它们一起叫起来时,我总有些害怕。
那些狗白天还好些,似乎还认得谁是生人,谁是熟人,谁是乞丐。它们又多半在村里游荡,正结伴或者是在去结伴的路上,离家远了些,便没有那么张狂。晚上它们回自己家吃了饭,似乎想起了身上有些护家的责任,便喜欢站在自家的门口冲着远远而来的影子乱叫。有时它们连主人都不认得,非要主人吼上两句,它们才呜咽几下,表示自己叫唤错了人。
记得有一年寒假,我白天跟父母去西边冯巷村的亲戚家玩。晚上我一个人回东庄的堂叔家。还没进村,站在村口的狗便叫唤起来,叫得十分凶恶,引得整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起此彼伏。我那时还小,十岁左右,天又是黑魆魆的,没有月亮,路上也没有灯。我一个人站在野地里,看到狗子眼睛中反射出来的几团绿光,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远远地冲着村子里我堂叔家喊,希望家里有人听见出来接我。堂叔家其实不远,就隔着三四户人家,几十米远,但中间隔着树丛和一个池塘。喊了几声,家里也没人出来,狗倒是叫得更欢了,那态度好像马上便会冲过来咬我。我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就怕转身一跑,狗子们知道我怯懦了,会更加狂热。我跟它们远远地对峙了一会儿,手脚心一阵阵冒汗。不知道过了多久,狗子们依旧不休不停,直到村里的一个叫崇明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村。他骑得飞快,听见狗子么们叫得欢畅,他骂着狗子,一路冲进了村子。站在路口的狗子便跟着他的车子一起跑了起来。我也趁机跟在他后面,跑进了村。等进了村,到了有光亮的地方,才发现这只起头冲我叫的狗子就是堂叔隔壁邻居家的,白天已经见过很多次!不过这条狗凶恶是凶恶,咬人倒是没咬过的。
进了堂叔家的门,我把这事情对在家看电视的堂妹说起。她笑着说,我以为狗子们是在叫叫花子呢,没想到是你,早知道我就去接你了。我委屈地说,我叫了你们了,半天也没人回。堂妹说,唉,下次你要带一个棍子,哪个狗子冲你叫,你就打它们!我说,那我不就跟叫花子一样了。她说,那没办法,村里的狗其实都这样,欺软怕硬得很!
当然,村里的每只狗性格也不一样。堂叔家养的几只狗性格都比较温顺,或者说至少对我很温顺。他家先后养的几只狗都很奇特,即使以前从没见过我们一家,第一次见到我时也好像认识一样,不喊也不叫,还跳上跳下,绕着我们蹭来蹭去,不停地摇尾巴,亲热得很。而如果见到其他的陌生人,它们就可没这种巴结的态度了,也是凶狠得很。
东庄村里有两户人家养的狗最凶,其他人家的狗子骂过了,熟悉了,再遇到便也不叫了。但他们两家的狗子永远都是那么凶,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一家是生产队队长,另一家是我的一位姑父。生产队长家的那只狗,叫起来没完没了。记得一个夏季的雨后,村里的土路都泡烂了,路上全是大大小小鞋子踩出来的泥坑。骑自行车的话,很容易滑倒。那天晚上,我跟堂妹打算去村东头的崇明家找他借纸牌,路上要经过生产队长的家。他家的狗平时都拴在院子里,我们平时也会去他家找他孙子玩。那只狗拴着虽然也凶,但是我们便不怕它。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那条狗被放了出来,就站在他家门口。我们一走近,它便开始狂叫,一声高过一声,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们便不敢再过去了,便准备回头,结果它还冲出来追我们。我害怕了,拼命往回跑,到家才发现一只拖鞋不知道陷在哪个泥吭里了。想把鞋子捡回来,但外面漆黑,谁知道鞋子在哪里,再说有恶狗当道,我不敢去。堂妹好心,拿出手电筒,说我们一起去找。我们于是一起往回那头走,电筒照过去,那条狗子的两只眼睛在黑夜里发出的是绿色的光,很吓人。而且它发现了我们,又不停地叫。于是我一害怕,又逃了回来。我的那只鞋子最后还是我堂妹捡回来的。我记得那个晚上我恨恨地发誓一定要找机会打死这条恶狗,虽然这不现实,也没法实现。
还有我东庄大姑父家的那只狗也很凶,不过它长得还是蛮好看的,是一条公狗,身材匀称,脖子里的毛很长,有点像狮子的鬃毛,金黄色的。跟我们当地的狗不太一样,但也不是什么纯种狗。它总是很警惕的样子,见到谁都要叫一阵,就是它家里的人也叫。只有对我姑父不叫。我这位姑父是城里人,在某个特殊的年代犯过错误,最后定居在村里。他其实人还不错,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但村里有不少人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平时赚不到什么钱,又有些心高气傲,于是便成了这样。他那只狗养了十几年最后是老死的。这条狗死了,我的这位姑父便没有再养其他的狗。
我外婆也养过一次狗。那条狗毛色是白的,好像是从邻居家抱过来的。刚抱回来时我见过一次,很可爱。等过了个把月再去看,已经长得很大了。到了三个月,它就变成了一只大狗了。我每次去外婆家,它见到我都欢喜得不得了。我去田埂上玩时,它总会跟着我前面后面地跑。我特别喜欢撸它的毛。跟所有土狗的毛一样,它的毛顺滑而坚硬,干净而整洁。但它总喜欢去草丛里转来转去,毛上经常粘上一些叫“狗屎钉子”之类的植物种子。于是每次它从外面浪回来,家里人总要给它做毛发的清理。它天性好动,坐不住,总是坐着没一会儿便又跑出去了。这条狗子,外婆没给它起名字。小舅偷懒叫它小白,大家也跟着一起叫小白。小白六个月时被偷狗的打走了,知道小白没了的时候,我可伤心了。
不过村里的狗基本都是这个宿命,如果不是被一直拴在家里,迟早都会被人家打了走。偷狗杀狗的也不都是外地来的狗贩子,很多都是邻村的人,自己庄上的不好偷,便去远一点的庄子上偷。村里人养狗大多数也都动机不纯,有的到了年底也是要杀了吃的。而我们这些孩子呢,别人家的狗如果凶,就希望它们早点被人打了去。可如果是自家的狗,如果没了就会哭得稀里哗啦。亲戚家的狗虽然好,但毕竟感情浅,得知它们死了或者丢了的消息一般都要过些日子,虽然心里也有舍不得,但是时间一长就淡了。
我家从来没有养过狗,母亲不让养,说脏,还带狂犬病,咬了人还要赔医药费。她主要觉得这玩意,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