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面人生

十岁左右的一天周末，父亲与我在菜场里买完菜以后很自然地进到就在菜场隔壁的陈家湾商场。在靠近北侧偏门的一个平常卖挂面、零食的柜台里，父亲发现了一种袋装食品，以前从没见过。父亲问售货员这是什么？售货员说，这叫方便面，用开水一泡便能吃。父亲问他好不好吃？售货员说，好吃。父亲是一个敢于尝试一切可吃之物的人，见到新奇的食品，总要尝尝看的，于是他果断买了两包。我记得价格是两毛多一包，牌子不记得，但产地肯定是北京，因为北京对我们来说有特殊的意义，而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少会接触到产自北京的商品。

方便面买回家以后父亲便研究起外包装上的说明书，上面说煮也可以泡也可以，泡的话时间要长一些。当年家里还没有煤气灶，只有烧蜂窝煤的煤炉子与一只小煤油炉。中午为了煮一包方便面而生煤炉子不值当，父亲也不爱点煤油炉，于是他直接拿了一个大陶瓷茶杯，把面饼塞了进去，倒入料包，冲进去大半缸昨天晚上烧的开水，盖上了盖。大约泡了三五分钟之后，父亲打开了杯盖，一层薄薄的水气很快散去，原本细结的面条肿胀起来，看似填满了大半只茶缸。可它们依旧卷曲着扭在一起，像一辈子都不愿意分开似的，让我们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熟，能不能吃。父亲觉得虽然昨夜的开水已经不够热，但泡了那么久应该也差不多了，因此他拿筷子来挑起一叉来吸进嘴里，呼啦啦地咀嚼着，直到咽下去以后，他对我说，好吃，真好吃！说完把筷子递给我，我也尝了一口，好吃，很鲜美，比以前吃过的所有的面都好吃。我们父子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便把这茶缸的面给吃完了，但都感觉没吃饱，原来面都是浮起来的，下面全是汤汁。父亲给自己倒了几口汤以后，剩下来的全都归了我。我一口气把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连一些细碎的葱花也不想放过。那一刻，我心想玉皇大帝在天上吃的美味也不过如此吧。

晚上父亲立即把他的厨艺大发现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相信，于是我们当晚便把第二包方便面给吃了。这次是煮的，煮熟的方便面色相比泡出来的好看，透明的，有点像琥珀的颜色，只是感觉盛在碗里比泡在茶缸里显得体积少了很多。母亲尝了一口，说，还不是都是味精的味道，有什么好吃的！父亲连忙说，对的，我说怎么这么好吃，原来是放了很多味精，味精不好，吃多了不健康。说味精吃多了不健康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反正母亲烧菜虽然也放味精，但是都只是放一点点。实际上平时母亲烧菜什么都省，油盐酱醋糖，都得健康才行。

两包方便面吃完以后很长时间家里都没再买过，一是尝过鲜了，二是觉得也不便宜，不如下挂面倒点酱油拌着吃来得实在。但家里的饭菜有点寡淡，时间一长，我挺想念方便面那鲜美的味道。嘴馋之时，自己偷偷拿储蓄罐里的零花钱去商场里买了一包来吃。因为忌惮调料吃多了不好，煮面的时候就放了半包料，结果面拌开来太淡，又放进去四分之一包料包。剩下来的那四分之一包料我也没舍得扔，夹在书桌上的一本书里当零食吃，不时倒出来一点在手心里舔着吃，又咸又鲜，觉得也是无上的美味。

再后来商场里的方便面种类也多了起来，福满多、中萃、好劲道、小浣熊等等，那些大的品牌如统一、康师傅甚至还在电视上做了广告。母亲渐渐也不抵制我们吃方便面，毕竟它的确方便。家里后来一直都常备着几包方便面以供我这个懒人吃。我们在外面玩累了，肚子饿了起来，家里一时没开饭时经常会去买那种干脆面，不煮，把调味包拆了直接撒在面上，嘎吱嘎吱嚼，一时的满足感并不比饼干、巧克力、糖果差。母亲只是有些担忧，担心方便面里面还会有很多防腐剂，老是担心说吃多了连胃都会变成标本。在她印象里的大概防腐剂就是医院里用来泡标本的福尔马林。

父亲吃方便面不如我这样喜好。家里没剩饭可吃时，他也会跟我一起煮方便面吃。偶尔兴致来时，父亲也会炒两个菜。有一次他炒了一碗螺蛳，吃起来特别鲜美，简直颠覆我对他那只会热剩菜的“厨艺”的刻板印象。我反复追问他怎么烧的，他一开始死活不说，最后才说是加了方便面调料。因为在暑假里，后面几天我自己在家弄东西吃，烧青菜、烧萝卜时也放方便面料包来调味，但吃起来觉得味道怪怪的，不好吃。也许方便面那调味包只合适拿来炒螺蛳。

后来上高中，在学校寄宿，觉得学校里的饭菜贵，鸡腿三块，小荤一块五，冬瓜汤五毛，四两米饭五毛，一天随随便便吃掉五块钱，一个月就是一百五，舍不得，还是觉得方便面又便宜又好吃。毕竟那时一包康师傅牛肉面才七毛多，就算中饭、晚饭每顿吃两包一共也才三块钱。如果是杂牌的方便面，两顿正餐只需花两块。这么能省钱的事怎么能不干呢？于是我能吃方便面时就吃方便面。父母对我吃方便面的行为虽舍不得，但也没强烈反对，还喜欢四处夸奖我懂事——知道家里经济有困难，能帮着一起能省钱。周末回家，他们有时会给我带一些诸如肉圆、鲫鱼之类烧好的菜，有时也会给我拎一塑料袋批发来的方便面。带去学校的菜冬天还能放，吃个三四天没问题，夏天便不行了，远不如方便面方便。我有时为了省钱，就着方便面里的牛肉酱包也能吃一碗米饭，剩下来的面与味精包拿开水泡开来也能糊弄一顿。我这极其吝啬的行为在宿舍里简直是异类，不过那时我也不在乎，总觉得在学校里比的是成绩，又不是谁家里钱多，谁的营养好。如果像牛一样可以只吃草，将来还能考上大学，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读大学以后，我依旧经常吃方便面，只是没高中那么极端。家里的经济条件好像也好些了，而且父亲总觉得我在上海读书还老是吃方便面既对身体不好，也没面子。不过那时我们宿舍六个人都是外地的，家庭条件也不是每家都好，而且读大学时到了晚上老觉得饿，临睡前泡一碗方便面吃似乎成了很多同学的一种习惯。记得大一刚上学那会，我们三位室友跑去五角场一家杂货店批发了一箱杂牌的方便面，三十包才二十一块钱。我们每人分了十包，不过那方便面口味不行，酱包里只有一点儿辣油，调味包就是盐与味精，勉强能吃，比不上大牌子。

大约从大三开始，我发现自己与方便面之间有了芥蒂，吃多了容易泛酸，胃里不舒服，大概是味精吃太多，或者是吃方便面吃太多年的关系，后来便不怎么爱吃它了，觉得腻味。但有时候，个把月不吃，看到别的舍友吃又怀念其鲜美的味道来，赶紧去超市买回来了一扎五包，泡的时候甚是激动，吃到嘴里却发现不过尔耳，还不如不吃。

工作以后能赚钱了，总以为将来方便面肯定是越吃越少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多年以后我依旧时不时地会去超市里买方便面。现在方便面的品牌比上大学那会儿多了很多，口味也有新出，不像之前就只有红烧牛肉、香菇炖鸡、鲜虾鱼板等几种。看到有新的口味出来，我一般都会买几包回去试试。有些汤料太浓的，吃下去也要泛酸，于是发誓下次再也不买，再也不吃。但一个人生活时，人总会懒的，总觉得食堂又贵又不好吃，不如在家煮方便面，只是需当心着少放些调味包，额外加些盐或者酱油来调味，也不至于每次吃了都胃里难受。可这样的面吃到嘴里，恍惚之间又觉得它明显少了点那曾经在我记忆里游荡了三十多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