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生猫死

我们在2015年十一月买了一只小猫，英短蓝猫。养猫是之前就有了想法的。妻子本来想养狗。狗比较麻烦，要遛，出门得带着，整天关家里不行。当然我当年不知道狗每天都要遛，总以为跟小时候在农村时一样，散养着就好。母亲不同意养狗，她是一直都不同意在家里养宠物的，觉得脏且麻烦。父亲退休前在老家镇上短暂收养过一只小土狗，但没养多久就被他丢了。原因是那小狗很粘人，跟父亲亲热时没轻没重，把他脚后跟咬破了。父亲当时害怕，去医院打了全疗程的狂犬病疫苗，然后在母亲的劝说下一狠心便把小狗给扔掉了。

既然母亲不同意养狗，我便探口风问她养一只猫怎么样？她只说猫是比狗干净，但也麻烦，还是不要养的好。这与之前她说过的“只要狗进门，她就走”的话相比，态度已经是缓和了很多。即使这样，我们也没马上去养猫，只是有意无意地在家反复提及此事，给母亲一个心理建设的过程。而且养一只猫，养什么样的猫，野猫还是纯种猫，是买还是捡，是碰运气还是逛市场，也没那么简单。

不过消息还是散布了出去。我小姨子后来说她一位朋友说也要养猫，那朋友打听到市区有一家人家刚生了一窝蓝猫，于是便与我们一起定了两只，但拿猫回家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要等它断奶以后。当时蓝猫还比较贵，我们家预定的是一只公猫。公猫长大了可以去配种，可以免费留一只小猫。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期盼，买一些养猫必须的东西，就像家里真的要生孩子添丁进口一样。母亲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也没有发火，只说我们俩孩子不生，却要新养一只猫。养一个小孩子已经觉得麻烦，在我们心中，养猫总比养孩子容易些，而且它还可以陪我女儿一起成长。

猫在十一月月底拿了回来，是由小姨子与她朋友去人家家里接的，不是宠物商店。拿回来的猫暂时先放在了市区我丈人家，我们当天下班以后才从金山赶去了市区。新见小猫，心里十分兴奋。养猫是我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念想。我小时候，东庄的堂叔家或者外婆家都养过猫。我与它们有过亲密接触，但时间都不长。我给它们捉过虱子，也撸过它们的毛。它们有时会在我身边睡觉，然后喉咙里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唱戏”声。

到家的这只小蓝猫大概像一截藕断，毛茸茸的，毛色并不是《猫与老鼠》里汤姆的颜色。这种颜色在我看来应该算灰色，或者说是那种傍晚时霞光散去后或者雨前云层的颜色，一种特殊的青黛色。我甚至觉得它的颜色与普通的田鼠也很像，不知道为什么却叫它们蓝猫。小猫很可爱，圆圆的大脸盘子、金黄色巩膜，瞳孔可以张得很圆，甚至可以接近充满整个眼眶。耳朵顶在脑袋两侧，像妙脆角一样，小巧可爱，不招风。身材短粗，小脚短小粗壮。一身灰毛，有点暗色的斑点，很密但是蓬松无比，让它看起来像只毛绒玩具，但其实摸上去身上并没有多少肉。尾巴也是粗短的，拖在身后，像菖蒲的果实。小猫既贪玩也警觉，刚见面便可以互动，蹦蹦跳跳的，到处探索，但胆子还很小，看不到人或者觉得危险时便会“哎哎”的叫。它叫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猫，根本不是那种常见的“喵喵”声。晚上它关在笼子里与我小姨子睡了一晚，据说叫了很长的时间。陌生环境，不可能不让它不回想原来住的房子，猫妈妈与兄弟姐妹。

小猫在拿回来之前已有了名字。它的名字，我与妻子商量了个把星期才决定好。蓝猫的模样，我们在网上已经看到。我觉得像一个煤球，于是想叫它煤球。妻子不同意，她想了很多其他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忘了，但我都觉得不好。最后我们给这位家庭新成员起的名字叫“萝卜“，一个我们觉得全世界不会有第二只猫会叫的名字（当然，世界之大，也许还是会有重名的，但肯定不常见）。这名字没有什么出处，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萝卜的形状在某种程度上与猫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我的心态是起名字一定要特别，我讨厌什么灰灰、花花、小橘之类很普遍的名字。新猫自此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它暂时还听不懂，但以后我们都会叫一直它“卜卜“。哦，对，这是小名，上口，叫大名的话容易被别人误解。而且今后去宠物医院时，基本上所有的医生都会念错它的名字，因为这个“卜”字是多音字。

我们第二天带卜卜回家。在路上它拉了一泡便便，我们都忘了给它铺尿布。这是它给我们留下的第一份“见面礼”，让我们苦笑不得。

母亲见到卜卜，一脸的不高兴，是一种想骂人，但又没法骂的神情。她总觉的我们俩是自找苦吃。女儿是高兴的，她当年九岁，并不晓得养个活物有多麻烦。在她眼睛里大概只有小猫的可爱，好玩。白天时，卜卜是散养的，晚上再关进猫笼子里。它已经会用猫砂盆，会吃猫粮。白天与我们玩，晚上趴笼子里睡觉，不怎么爱叫，是一只慎言的猫。这点我们都很喜欢，觉得它可爱又不扰民，简直是猫中的模范。

没想到没过两天，卜卜的眼睛开始糊了起来，有脓，眼屎特别多，最后两只眼睛都糊住了，睁也睁不开。我们害怕它的眼睛会感染烂掉，或者以至于死去，便带它去宠物医院。首诊的是一位女医生，做了些简单的检查，只说是小猫抵抗力差，病毒感染，品种猫一般都这样，给配了眼药水，一些口服药。在家按处方处理了两天，小猫的眼睛一点也不见好。于是又去医院，验了血，做了耳螨，最后说要想好得快那就打干扰素。药我是都知道的，毕竟我是医生，但我内科学得不好。或许兽医学大体上与人类也差不多，但毕竟猫不会说话，不会说哪里不舒服。我没干过兽医，自然还是先听宠物医生的。给卜卜打了五天干扰素以后，卜卜的眼睛明显明亮起来，眼屎几乎没有了，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这下我们安心了许多。

之后的日子比较平顺。卜卜在家里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地位。父亲其实是一个心里有爱的人，但他并不善于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还有点玻璃心。前几年家里养过一箱观赏鱼，灯笼鱼、小金鱼、小虾米之类。因为水缸不定期的要清洁、换水之类，也挺麻烦。鱼其实也不好养，对水质要求很高，一个不当心就会死掉。看到鱼死掉，父亲都会伤心，养猫养狗他更是不敢养。这次我们准备养猫，他是一直没表态。他这人顾虑太多，矛盾得很。

我们下班回家以后总会找时间逗卜卜玩。我妻子逗它很有一套。她小时候家里养过狗养过猫，算农村的，只不过是上海的农村。闵行区，之前叫上海县。看得出来，妻子很喜欢卜卜，买了各种的逗猫玩具，还做了一些逗猫的工具。卜卜很喜欢在家里探索新的世界，找新奇的物件，钻各种纸箱子，躲各个角落，爬上爬下。它喜欢顺着我的裤子一直爬到我的肩膀上，然后趴在我的头顶，舔咬我的头发。有时它坐在我的面前，看我看电脑，一副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又特别想知道我在干什么的样子。它也喜欢趴在我妻子的腿上，我妻子的腿很粗，是一个很好的肉垫。后来我妻子拍拍腿，叫它两声，它便会跑过来，跳上沙发，把头与上半身趴在我妻子腿上，慢慢还会闭上眼睛，在那里呼噜呼噜。

白天我们上班不在家时，它便与我父母在一起。母亲坐在阳台上缝补洗刷时，它也会爬到母亲的头上。母亲扫地时，卜卜就一直追着她的笤帚玩。母亲择菜、做饭时，卜卜便一直在一边观察。母亲也不赶它走。看起来母亲已经默认了它的存在。由此可见母亲与父亲一样，都只是怕麻烦。父亲与小猫不怎么互动，或许是怕它挠抓。那时小猫不怎么会收爪子，经常抓破我们的手、裤子、脚踝。我们当时给它剪爪子也不够积极。

我女儿在一个特别惹人嫌的年纪。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七八九、嫌死狗”。觉得小猫好玩的时候，她会抱着它玩，觉得它讨厌时会打它，踢它。猫是记仇的，大概觉得我女儿又不给它喂饭、喂水，又不帮它清理猫砂盆，有时还打它，便对她没对我们那么亲近，于是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抱着她的脚踝啃，常常咬出血来。女儿因此总是很生气。还有女儿的皮肤不好，容易过敏，接触到猫毛时脸上常常肿起来一块一块的，因此对它也不够亲近。

我们一家随后有一次出门旅游了五天，把小猫在家里关了五天。我们游玩结束回到家以后，它就一直在家里疯跑，就好像整整五天没有在家里跑过一样，异常的兴奋。猫也害怕孤独啊。

小猫长得很快。随着它的腿越长越长，身体越来越大，弹跳能力也越来越强，家里已经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冰箱、立式空调，它也能上去，然后趴在上面居高临下地观察我们，好像一个家里的帝王。到了夏天，它那一身毛外套就显得太过厚实。大夏天还穿羽绒服，谁也吃不消。它热得会躺在地板上吐舌头。我们从没见过猫会像狗一样热得吐舌头。以前我总以为短毛猫与田园猫一样，毛是短而稀的，其实它的毛起码有两公分长，还密，拨开来都看不到最下面的皮肤。我老对妻子说我们哪天把卜卜的毛剪下来织副手套，肯定很保暖。不过天太热时，我们还是要给它开空调，提前把它的毛剪短，不然它肯定会热死。

卜卜在一岁时，差不多就已经长到了八斤，之后它最高的体重是十一斤，从此再也没超过这个体重。不关笼子以后，我们晚上会把它关在阳台上。有一天夜里它跳到笼子上，把笼子压垮了，笼架夹住了它的脚。它叫得那个惨烈，叫得那么像猫。我们赶紧起来解救它。它却凶我们，不让我们靠近。最后我只好拿一个毛巾把它的头包住，不让它看到，然后把它的爪子从笼架上抽出来。它不疼了，才安静下来。第二天，我们便商量把笼子给扔掉算了，晚上就让它自己在客厅里玩或者找地方睡算了。

从此以后，卜卜终于不睡笼子了，获得了在我们家的半自由状态。因为我与妻子的睡眠不太好，也不希望它上床跟我们睡，所以夜里都是把它关在门外的。不过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跳门——跳起来，用两只手抱住门把手，利用自身的体重，可以把门打开，因此我们的房门有点关不住它。为了防止它跳门进来，我们晚上睡觉时只能从里面把门锁起来。这样它就进不来了。不过它偶尔还是会在半夜里跳我们的门，把我们弄醒，于是我便气呼呼地冲出去呵斥它，揍它，警告它半夜里不要来找我们玩。这时它总是一副委屈而无辜的样子。有时我们会在我们房门门口发现一只死掉的蟑螂或者餐巾纸包。大概它是为了向我们表功吧。我父母房间的门对它倒是开放的。他们晚上不关门，夏天也不整夜开空调，因此卜卜半夜会去他们房间转一会儿，有时会睡在他们床上，靠着他们脚边。

卜卜本身也是一只性格比较高冷的猫。或许是天生的，它的爪垫形状是“火山口”，不是“三叶草”或者其他，不怎么粘人。它喜欢远远地看着我们，找个可以看到我们的地方躺着、睡着、趴着，但不喜欢被人长时间抱。为此我还写过一篇《家有酷猫》的小短文，发在区里的小报上。但或许它的高冷并不是天生，而是被我们后来培养出来的。

至于吃，卜卜是挑食的，或者说是偏食。除了猫粮、猫条，其他的它都不怎么爱吃。最开始的时候它喜欢过鸡蛋，只要妻子剥鸡蛋，它都会跳上去看，也许就是喜欢鸡蛋这种形状。妻子给它吃蛋白或者蛋黄，它也只是吃一点点，然后便不怎么吃了，老是闻闻闻，但就是不张嘴。至于什么鸡胸肉冻干、鱼什么的，它根本动也不动一下。同事小囧家养了一只奶牛猫，家里有一些猫果冻，说她家猫爱吃得不得了，送了我几个。我拿回来给卜卜吃，它勉强吃了半个。猫草也不爱吃，倒是有时候会吃家里的吊兰或者新买回来的芹菜。猫罐头、湿猫饭之类，我们没怎么舍得买，偶尔给它开了来吃，它吃得也很慢。哪里有一点馋猫的样子！

卜卜有两个奇怪的姿势，一种叫sploot。最早知道是专门形容柯基犬的，就是那种前半身趴着，但两条后腿是笔直向后伸着的一种姿势。卜卜sploot时让它看起来像一个灰色的大箭头。因为它总是喜欢背对着我们做sploot，于是我总喜欢在它这样时，用脚去轻踩它的背，然后对它说“发射”。这时它有时候会把腿收起来，有时会侧身躺倒，更多时候是无动于衷。它基本都是在夏天天气热的时候才这样趴在地板上，大概这样可以让肚皮更贴近地面，让内脏凉快些。我们最早还担心它的两条后腿这样伸着会不会抽筋，但它每年都这样，便见怪不怪了。它还有一种姿势叫晒裆躺。顾名思义，便是像人一样朝天躺着。有时在屋内，有时是在太阳下。在太阳下时，它总是眯缝着眼睛，马上要睡着的样子。如果是在沙发上，它的眼神会透过窗玻璃看向屋外的天空。有时它这样一躺便会躺很久，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它的脑海里在想什么。有时它蜷着窝里时也不会闭上眼睛，眼睛睁得老大，我们只有转到它视线的方向才知道它其实没睡。

冬天躺窝里晒太阳，夏天掉一屋子的毛，日子在卜卜日渐平淡的眼神中一年年过去。因为年龄的增大，它也变得越来越懒，跑酷的时间越来越少。年轻时它在家还会跑酷，看到激光笔会跑，玩逗猫棒也跑。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它会蹲在我们房门门口，嗷嗷叫两声，大概是想让我们早一点起床。后来它也不叫早了，只会在早上蹲在我们的房门口，等我们起床开门以后在我们脚边蹭一会儿。

我父母后来不与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把他们房门关上，有时忘了上锁。卜卜会跳开他们的房间门，睡在他们以前睡过的床上，也不知道是想他们了，还是就是单纯喜欢可以睡在床上的感觉。白天我们不在家时，它一只猫基本上都是躺在阳台的窝里晒太阳。等我们回家一开门，它便会跑过来看看是谁回来了，然后叫两声，蹭一会儿的腿。它的确是越来越孤单了。

等女儿读高中，卜卜已经八岁。女儿的学校离家很远。她一开始住宿在学校里，住了一年半，住不下去了，便要求像其他很多同学一样，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我与妻子只好轮流去出租房里陪她。这时卜卜已近快九岁，相当于人类五十岁，比我还老。它一只猫经常孤零零地住在家里，有时一待便是两三天。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卜卜开始不怎么吃饭，只喝点水。发现这种情况一段时间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加上它的体重明显下降，我终于带着它去了宠物医院。一套检查做下来，宠物医生说它已经肾衰竭，指标已经超标很多倍。这不是我以为的毛球症或者应激状态造成的，而是有一个发病过程了，只是我们从来没注意到。比如它之前喜欢到处找水喝，就是不爱喝自己碗里的水。还有它从去年开始老是呕吐，而且越来越频繁。胃口也很差，几天也吃不了半碗猫粮。精神萎靡，越来越不爱运动。等等。再有它从去年十月就一直感冒，流鼻涕。当时去宠物医院检查，只说是上呼吸道炎症或者过敏，然后吃了药反反复复，一直没有痊愈。去医院做了上呼吸道的检查，只说是老了，体质下降的关系。有一种观点认为，猫的肾衰竭与长期吃干猫粮有关，而我们就一直给它喂干猫粮。

确诊以后的经历非常的煎熬与悲伤。我们最终做了一个让它提前回喵星的决定，生命因此终于转化为了另一种状态。

父母也舍不得，于是给他们发了一段话：养一只宠物，接受它带来的烦恼，享受与它互动时的喜悦，面对一起生活时带来的挑战，这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我们早已预知它们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与我们永别，知道这会带给我们巨大的悲恸，但我们依旧要养它们，是因为这能让我们与孩子一起在面对生命时可以接受到的最直观的教育。养育它们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无奈，什么是别离。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所体现出来的勇敢，已经让我们超越了很多人。勇敢或许是我们最缺乏的品质。那些不敢养宠物的人其实也没有错，他们只是选择了对生命死亡的回避。死亡与现实的沉重往往会先发地让我们失去对生活的担当。这让我们的外核看似坚固，实际却让我们隐藏了自己的善良与软弱。陪伴与告别是生命中不可回避的现实，养宠物或许就是为了直面自己内心的那些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