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住在镇上时,我总缠着她讲故事。那时候小嘛,七八岁,总想听故事。老太太会讲的故事只有一个——狼来了。虽然我听过很多遍了,但是依旧会缠着她讲。每次听到她说到“大灰狼‘啊呜’一口就把这个放羊的霞仔(孩子)给吃掉了”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无比的快乐,央着她再说一遍。于是,她又会从头说起,讲“从前啊,有一个在山上放羊的霞仔(孩子)……”
我最多的一次让她连讲了三遍。老太太讲完第三遍说什么也不肯说第四遍了,于是我只能央求她把这故事的最后一句话再说一遍。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又声情并茂地用她那张漏着风的嘴重了一遍这“啊呜一口”。即使已经是第四遍,但我那天依旧觉得开心无比。
(老太太讲的这个故事大概是我童年时听过的唯一一个由长辈讲的童话故事。)
我的爷爷、奶奶在遥远的上海工作与生活,离我们有几百公里远。爷爷为人很刻板,总是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小时候见到爷爷,很少看到他有笑的时候,哪里敢让他给我讲故事。等我长大一些,我才发现爷爷也有开心的时候,只不过他的开心应该描述为松弛或者自得。这时他一般会哼哼不知道什么调子的扬州小调。后来,他还自学了一首流行歌曲,叫《纤夫的爱》,得意的时候天天唱,用扬州话唱,对着奶奶唱。奶奶睬都不睬他。
等我上了大学,有段时间对家族往事忽然感起了兴趣,一有机会便逮住爷爷问这问那。这时的爷爷虽然依旧严肃古板,但愿意给我讲一些以前的故事,比如老老太爷、大太爷、太爷爷以及老太太、大太太养育的那堆孩子等等。爷爷讲的故事属于历史,都比较沉重,不有趣。他口中的那些长辈们大多数我都没见过,听一次记不住,往往需要他重复讲好几次。这么多年来,我就记得几件事。一件是大太爷爷人不好,在外面养小老婆,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回来,还曾经把他带的一个小学徒给害死了,最后自己也得了什么怪病,年纪轻轻便死了。诸如此类。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爷爷应该多讲讲自己,讲讲他个人史,讲讲他作为一个农村小伙是如何在上海立足、奋斗的,还有那他为什么剃了几十年的短头发等等。可是他从来不讲。只有一次,我问爷爷关于当年日本人在扬州的事。爷爷忽然愤愤地说,小日本可坏呢!我问他怎么坏法?他回答说小日本差三岔五地骑着摩托车到乡下来杀人、放火、抢鸡。
老太太也给我讲过军队的事。老太太说当年村里过部队,黑压压的,田里都是人。我问她是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她说是解放军。我就很高兴,问她解放军什么样子的。老太太说,他们都神气得很呢,还有两个首长,站在大河岸上,喊她“老乡老乡”,让她过去。我问她,你过去没有,怕不怕?老太太说,我一个老太婆有啥好怕的,日本人来了我也没怕过。我问,然后呢?老太太说,首长问我到汊河怎么走,我就告诉他们了。再然后呢?他们就走了啊。这么说,没打仗啊。老太太说,没打,村子里没打过仗。于是,我便很失望。
老太太年轻时是家里的顶梁柱之一(两个寡妇带着一堆孩子),她的长相在外人看来有点吓人。爷爷说老太太(他母亲)小时候(不记得是七八岁还是十几岁)嘴上害疮,家里没钱治,只能仍由其溃烂,最后左上唇烂缺了一大块,看得见半边牙齿,牙龈大概也受了影响,一嘴的牙齿都长得参差不齐、横七竖八,像打完仗的战场。因此,总有些讨厌的村民在背后说我家老太太相貌的坏话。每当这时,父亲与我都会很生气,恨不能拼命。不过那几位也都是村里面有名碎嘴巴的老家伙,也奈何不了。老太太倒是会自嘲,总说自己是长得丑,也不能再活了,再活下去就要变成“老秋乌子”了。我问她什么是老秋乌子?她说“老秋乌子”就像她这样,越长越丑,越长越矮,半夜里还会爬出来“咕吱咕吱”吃小孩子的老妖精。我便说,太太你一点儿也不丑,也不会吃人,你不会变成老秋乌子的。老太太就笑着说我会说话哩。我后来看到《射雕英雄传》,看到梅超风出场的时候总是阴风阵阵,到处都堆满了骷髅头,于是老秋乌子的模样就变成了梅超风的样子。
父亲给我讲过一次当年老太太去上海治大脖子病的故事。他说不清楚老太太脖子里长的是什么东西,便说大脖子。他说那个医生厉害呢,拿着一根胳膊粗的针筒,先从一个大缸子里抽了半筒药水,然后直接戳到老太太的脖子里。那个药水一推进去,老太太脖子就鼓了起来,然后医生再把打进去的药水慢慢抽出来,针筒里都是花花绿绿的脓水。那医生来回打了好几次药,老太太的大脖子看着看着就小了,好了。(作为一个后来学了医的人,我至今也没明白父亲讲的这个这大脖子病算啥病,这治疗算啥治疗。或许就是脖子上长了一个脓疮,然后医生给它切开后拿双氧水在反复冲洗。)
父亲是语文老师,想象力丰富,善于使用修辞手法,所以他讲得故事都很夸张。加上老太太去上海看病时,父亲应该是一个小孩子,年代久远,所以他便自己添加了很多奇怪的情节。父亲一直说他小时候是小区里的孩子王,因为只有他会讲故事。小区的那些小孩子一有空便围着他转,让他讲故事,还叫他“阿哥”。
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什么正经的童话故事,就记得他讲过几个神话。比如他有一次说我们的老祖宗黄帝是黄帝的妈妈在野外踩巨人脚印以后怀孕生下来的。我是无法想象为什么踩地上的脚印肚子会变大,以后看到地上有什么奇怪的大脚印,我都会跳过去。虽然我不是女孩子,可依旧害怕自己会怀孕。后来看到我老姨夫的一双大脚板,便觉得我老姨娘的怀孕与表妹的出生或许与这双大脚有关。还有父亲说尧舜禹的舜有两个眼珠子(一个眼窝里)(其实重瞳并不是两个眼珠,而是两个瞳孔)。我当时没法想象两个眼珠子是什么样子的,总感觉怪吓人的。后来我才发现父亲给我讲的故事一般都出自家里的两本书:《中国神话故事一百篇》与《中国成语故事一百篇》。这两本书,我差不多在四年级时看完了。当然,父亲还讲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但都不是童话,而是他看《聊斋志异》或者《东周列国志》之类以后给我随口讲的。
爷爷最喜欢看的书是《山海经》,不是古代的那本奇书,而是八九十年代出的杂志。《山海经》与《飞碟探索》是爷爷唯一会买的两本杂志。杂志买回来也就两个读者,他与我。不过我只有寒暑假才有可能去上海。有时我也会带几本杂志回扬州来读。
奶奶与我母亲是从不看书的。奶奶是文盲,母亲算半文盲。她们俩能讲的基本都是她们自己的事。奶奶的记性超好,从小到大,事无巨细,她都能描绘得声色并茂、栩栩如生。她说她小时候在家吃得特别好,嫁给我爷爷以后连饭都吃不饱,在乡下坐月子的时候还要干活,给家里人做饭,月子里连点荤腥都没有碰到。说起当年家里尚健在的爷爷的爷爷与奶奶,我奶奶就一肚子气。说到我老太太,也就是她婆婆,她倒没什么不好听的话,就说我们家当年太穷。
我们家为什么穷呢?是因为我爷爷与我大爷爷小时候调皮,肚子饿,偷偷烤山芋吃。他们倆没敢在家里烤,而是躲在家后门口的柴火堆附近烤,火星子飘起来把柴火堆与家里仅有的两间草房子给烧成了平地。家里的很多财物都没抢救出来,建新房子又花掉了不少银子,因此家里顿时困顿起来,再也没有闲钱去租地主家的十几亩地,也没钱让爷爷继续读私塾。等爷爷长大十来岁,便干脆让村里其他的亲戚带着他到上海去谋生。这些事都是奶奶给我讲给我听的。我当时忘了问,房子烧掉的时候家里原本当家的两个男人(大太爷爷与太爷爷)还在不在了。
我曾问过奶奶她小时候为什么能吃得好。奶奶说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当年曾在上海屠宰场里当门卫,有一份收入,还有多余的下水可以领。后来日本人打来,占了租界,有一个据点就在屠宰场的对面。有一次他们厂门开着挡住了他们进出,日本鬼子就跳下摩托车来,抽了外曾祖父好几个嘴巴子。我的外曾祖父觉得在上海待着危险,便把这工作给辞了,回老家养老。外曾祖父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在东,一个嫁在西(其实都不远,也就一二百米)。他于是得意地说,去高旻寺的话就在小女儿家落脚,去冻青府的话就在大女儿家落脚。
奶奶给我讲起这些故事来绘声绘色,要情节有情节,要细节有细节,一般人达不到她那水平。她要是年幼的时候读过书,相信她肯定能给我讲出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惜我外曾祖父认知有限,总觉得女孩子还是不要读书的好,因此也耽误了我奶奶成为家里的故事大王。还有,我奶奶开始讲故事是在我爷爷过世之后,之前我可没发现她还有讲故事的天赋。我对爷爷过去的了解也多出自奶奶之口。奶奶讲起家族里的历史来可比父亲真实而详尽,因为她不会修辞嘛!
家里的故事大王应该是我大姑妈。大姑妈比父亲小一岁。小时候,她给我们讲过各种故事。那时她会拿着童话书或者故事书给我们一边读,一边讲,讲得时候还添加进去很多自己的话。经过她嘴的故事会变得生动、形象,似乎就发生在刚才一样。我大姑妈讲故事的时候一般都用普通话讲,显得正式。长大以后,她给我讲的故事一般都是她经历或者听说的事。比如她讲过爸爸给孩子下毒,却被鬼妈妈拯救的故事,还有66路公交车撞人事件等等。大姑妈后来讲的故事大多有些神鬼的成分。我最佩服大姑妈的是她讲故事时总是一本正经,从来不会出戏,言语表情中都透着满满的自信,对故事本身的自信,或者对自己讲故事的能力的自信。
等我女儿出生,轮到我给她讲故事了。虽然我也看过不少故事书,也重买了童话书,但要上口说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这个本事。加上我实在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最终女儿也像我一样,只能在一个没人给她讲童话故事的世界里度过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