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以前老说母亲做姑娘的时候瘦弱如柳,走起路来飘然欲倒,像极了病歪歪的林黛玉。林黛玉是天上的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浇灌而亭亭玉立、卓尔不群。父亲大概也受其影响,心意柔软,喜欢种花养花。我们住在繁荣新村时,父亲在家门口砌了两个小花坛,种下不少灌木,也种下好些花草。我也跟着他一起打理,度过了一些美好的岁月。
父亲最早种的花有太阳花、鸡冠花与凤仙花等等。
太阳花都种在花盆里,摆在窗台上或者花坛的边围上。如果种在花坛里与其他花草一起,它们很容易死掉。太阳花的叶子有些特别,圆鼓鼓的,像被裹住的海绵。揪下来,用力一按会瘪掉,留下一滩绿色的汁液。我现在知道这种植物的类型叫多肉,与仙人掌一样。多肉植物比较耐旱,水浇多了反而容易烂,所以要种在容易排水的小花盆里。太阳花有紫色、红色、黄色、白色等等。花开在植株的顶部,轻盈而热烈。无论花瓣是什么颜色,花蕊都是嫩黄。花瓣越靠近花蕊处越油亮,颜色也更有层次感。
我们家种的太阳花一开始是单瓣的。一朵开完,旁边还会长出新的花苞来,像小孩子上课发言,一个接一个站起来一样。等花瓣枯萎收缩,中间的子房也鼓了起来。有时花瓣不会完全脱落,会残留最后一点,像一根小棍,恰好黏在子房的那个小盖子上。揪着这个小棍一动,盖子便跟着一起掉落,盛在一个碗装结构里的种子暴露出来,微小得犹如尘埃。红色太阳花的种子是黑色的,黄色、白色太阳花的种子是银灰色的。我有时调皮,会把不同颜色的太阳花的花粉胡乱授粉,第二年它们会开出杂色花瓣的花朵来。当然,这是在我上过《自然》课以后才知道的知识。
凤仙花有一阵子被我称作炸弹花。它的种子荚很像手榴弹,有一根长丝连在茎上。一开始种荚的皮是绿色的,到最后会变得透明发白。等到了这个时候,把它们从茎上小心地掐下来,捏在指尖,往外一扔。撞上坚固的物体以后它们便会炸开。褐色的种子四处飞溅,难寻踪影。留下来种荚卷在一起,像捏紧的手指。凤仙花的种子与野豌豆的大小差不多,都是圆圆的,比绿豆起码小一半。
我家的凤仙花都是高株的品种,开的花只有粉白一种。邻居家有开红色花的,那种比较艳丽。以后还看过趴在地上长的凤仙花,颜色也是五花八门。无论哪种,凤仙花花朵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花萼上长有一个伸出来的小钩。我不知道这个结构有什么用处,或许凤仙花的得名也是基于这个小钩,因为它有点像凤蝶的口器,也或者像仙女裙琚上的拉钩。
鸡冠花是最不像花的,看不到花瓣,也不知道花蕊在哪里。长着长着,中间便长出一个红色的花冠来,扁扁的,然后越长越大,最后开始折叠起来。它展开的样子很像鸡冠,但如果倒过来看其实更像扫帚。或许那一簇簇绵密而微小的红色绒毛便是它的花。鸡冠花能开很久,花冠的最底下的位置会逐渐变成饱满的种荚,剥开来里面是像太阳花一样很小的种子。如果觉得采集种子比较麻烦,可以等它开败了,枯萎以后剪下来,倒垂在塑料袋里,拍一拍,那些种子就会掉落在袋子的底部。(前几年去浙江旅游,在人家的庭院里见到一种花穗像丝一样的花,不认识,查了一下,也叫鸡冠花。一种不长鸡冠的鸡冠花)
花种最有特色的是紫茉莉。我们当地叫晚饭花。它是夏天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开的,早上便谢了,每朵只开一晚,与传说中的昙花类似。紫茉莉的种子很像地雷或者手雷,底下是球形的,表面有许多微小的凸起,最上面还有一个圆锥状的短突出,像地雷的引线部分。当然也有那种不饱满的种子,底下不够圆,而是偏瘦长些。这种晚饭花开出来的花是黄色的。紫茉莉居然有黄色的(其实还有白色的)。我们家最早那几年种的紫茉莉都是紫红色的。等我从别人家收集到黄色紫茉莉的种子,第二年家里便有了两种颜色的紫茉莉。到了第三年,有株紫茉莉像被我串过粉的太阳花一样,居然也开出了杂色的花,有带着红丝的,也有一半紫一半黄的,有诸多的变化。
紫茉莉也是草本的,可以长得很大。小花坛里有个三四株便已满满当当。盛花期时,它们每晚都会同时开出数十朵花来。晚风轻盈,花朵摇曳,清甜的香气汇聚在一起,淡雅悠长,老远便可闻到。我忍不住会凑到跟前去狠吸几口,被母亲看到又会说我会把虫子吸到脑子里去。紫茉莉的花朵细长,像一只只长号,底部是细管,只在末端忽然绽开成五瓣模样,颜色也是此处爆裂出来,是晚风里最耀眼的靓丽。
紫茉莉如凤仙花、鸡冠花与太阳花一样,都没有花蜜可以吃。但我那结拜的二哥教会我用紫茉莉的花来做小喇叭吹——掐下来,把花蕊拔掉,底部再掐掉一截,只要比例合适,抿在嘴里,可吹出嘀嘀呜呜的声音来。不过吹的时候嘴巴用力要合适,太用力会把管腔压扁,过于松弛则会把花朵吹飞出去。
紫茉莉因为颜色鲜艳,所以我曾突发奇想,准备用它做染料。因为不知道染料的具体制作工艺,所以全靠自己探索。其实我自己能探索出点啥呢,就小学那点知识量,无非就是把花摘下十几朵来,用筷子捣成糊状,倒出来揉成一小团,努力挤出一点带色的汁水。最后发现量太少,最后找了张白纸先染了来试试。本来我打算染色的是一块白布,从橱子里翻出来的。晚上被母亲看到数落了一阵,因为那是一块孝布,还被我剪碎了。白纸上用紫茉莉汁染出来的颜色很快就变成了锈色,我那想把紫茉莉鲜艳的色彩保留下来的探索算是彻底失败了(论染色,我从小接触到的,怕是桑葚汁的染色效果最佳,沾到身上很难洗掉)。失败是成功之母,所以以后我就不干这需要点技术含量的事了。
紫茉莉的花朵凋落之后,紫茉莉的子房暴露出来,一开始是绿色的,然后越长越大,圆鼓鼓的。最早它们是软扑扑的,掐破以后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等它们不再长大,黑点慢慢爬上种子的表面,最后完全变黑,种子成熟了。这时的种子变得很硬,用指甲很难掐开,只有用牙齿咬。咬破以后,里面有白色的部分,像芡实,没有奇怪的味道,应该没毒,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当食物吃。
原本紫茉莉是一年生的,在冬天会完全枯死。但是有一年,大概是我六年级的时候,那一年是暖冬,紫茉莉扎在土里的根没有完全枯死。第二年开春,这些根又返青了,从根结上发了新芽。到了夏天,它们与其他通过种子发芽的植株一起开出了灿烂的花朵。也算枯木逢春吧。
以上这几种花都很好养,不怎么需要打理,也不太招虫子,只有一些蜗牛、蚱蜢、肉虫会来祸害。捉住的这些害虫本身就很有乐趣,淘气的我总会让它们“自由”选择各种死法。
照看金银花要麻烦些。父亲种的那株金银花大概是从同事家移植来的。金银花是爬藤类植物,父亲给它搭了一个架子,用的是一根坏的晾衣杆,斜靠在墙上,随便缠了点铅丝,它便攀援而上。因为第一年种下去的时间是初夏,所以第二年才开花。此时它已经爬上了屋顶。金银花招蚜虫。蚜虫繁殖特别快,没几天便爬满了所有金银花的嫩芽。它们吸食汁液,每一只肚皮都圆滚滚的。如果不去管它们,蚂蚁就会爬来爬去。等它们变黑,长出翅膀来,又会祸害其他的植物。父亲后来配了农药,喷在叶片上,总算暂时阻止了蚜虫的蔓延。到了五月,金银花长出了花骨朵,最开始是青色的,后来变白,最后绽放。金银花是最像手指的花,不过只有四个手指。大拇指单独分开,其他三根长在对侧。金银花的香味与紫茉莉的很像,都比较轻盈,都像跳舞的女孩。花新开时雪白如玉,过两天会变色,成为淡黄色,然后越来越浓。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它会被叫成金银花。
父亲种金银花还因为它是一种中药,据说可以清热解毒,拿来泡茶喝可以治病。(茉莉花也可以泡茶,不过我们那里没人家种。)街面上卖的茉莉花茶很香,因为馋着这种芳香,于是我便开始收集金银花。把金色的花摘下来,丢在小竹匾里晾晒。等干透了便用塑料袋收集起来,放在茶叶罐里。晒干的金银花焦黑,泡出来的茶也是浑黄的,只有一点点香气,不如它们挂在枝头上那么清雅。混在茶叶里泡也可以,只不过好像没有客人喜欢。(后来了解到药用的金银花一般用的是花骨朵,而我都是等它们黄了才去摘,那时哪懂。)
等我们家从繁荣新村搬去幸福路,门口小花园里很多树木花草都没移植去新花园,包括这株金银花。母亲说它长得太乱,又招虫子,又算白花,所以不要。(母亲不喜欢在家种白色的花,就算是香气扑鼻的栀子花,她也宁可去问人家要,也不要家里种。)其他一些花种,我都带了一些去新家。新房子的花园很大,父亲那时在他的大花园总是忙里忙外,又种下不少新品种的花草树木。只是我从搬家以后便失去了对这些草木花卉的关注。之后,高中在学校寄宿了三年,中间又一次搬家,高考完去外地读大学,在上海工作,等等因素让我自此远离了田园。
小时候,我很积极地收集各种花种,放在火柴盒或者小袋子里。耐心地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春雨落下,土壤松软泥泞,我把它们播撒在土壤里。时间跳跃,种子们在夜里无声迸裂,胚芽一一展开。几乎在一瞬间,小花园一片葱茏,生机勃勃。看着新绿从枯槁中奔涌而出,我由衷地惊喜与赞叹。守护生命的轮回,似乎是每一个热爱土地的人内心深处的执着。就像父亲,无论搬去哪里,无论条件有多艰难,他都会很快建立起属于他的花园,浇灌那些他爱的花朵,就好像这是也是他的生命一样。而我,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斩断了自己原本沾满了土壤的脚踝。从那以后,我失去了自己的花园,雨露不来,草木枯萎,荒芜被风吹动,漫天遍野。只有记忆里的那些烂漫,依旧纯真得开着。也只有它们,失去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