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猫是养过不少,狗却只养了一次,大概猫可以捉老鼠,而狗只能看家护院。看家护院没什么不好,只是外婆家当年一贫如洗,连房子都是土砖垒的,没什么值得养狗去看的,倒是有成群的老鼠会是从家里的夯土地坪上打洞出来偷吃粮食。粮食对外婆一家尤其重要,她与外公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被老鼠糟蹋掉一口,家里的孩子就要少吃一口。养猫也是权衡利弊的一种最自然选择。虽然聪明的狗也能捉老鼠,但狗比猫大,吃得又多,而且它不吃老鼠,因此本质上是浪费了一份“口粮”。基于以上猜测,所以外公外婆很长时间都没有养狗。
外公在我七岁的时候生病死了。外公死后,外婆曾经养过一条狗。我实在不知道是哪一年,差不多应该是我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外婆家里的条件稍微好了一些,孩子们基本长大成人,有了工作,有几位已经结婚。于是乎有一天,母亲忽然对我说,外婆养了一条小狗。
小孩子没有不喜欢狗的。当然,这要是自己家的狗。别人家的狗一般都不好,它们普遍都凶得要命,逮谁叫谁。尤其是那些有些身份的人家,养的狗也经常狗仗人事,专捡我们小孩子欺负。在我见到外婆家的小狗之前,我理想中的她养的这条狗应该与我家老太太曾经给我讲的一条狗一模一样。老太太从前跟我们住在镇上时,说以前她曾经养过一条四眼的狗。我问她狗为什么叫四眼狗?她说,那一条狗的左右眼睛上还有颜色不一样的两块小黄斑,好像还有一双眼睛一样。这样子的四眼狗,我后来在小学同学毛启锋家里见到过。四眼狗长得挺好玩,好像唐朝妇女的打扮,特意把眉毛修了,再涂上两点灿烂的胭脂一样。
老太太说她那条四眼狗可乖呢,而且聪明,会送孩子去村口上学,放学时再跑去村口迎接孩子回家,还会游泳,经常跟我太爷爷一起横渡京杭大运河,去河西的杨桥镇或者去河北的汊河镇。当然我太爷爷是坐船,它跟着自己从河里游过去。老太太说它还曾经游过长江,一路跟太爷爷跑到镇江去。它甚至还能捉野鸡、野兔子回家等等。老太太说这条四眼狗接送的孩子应该是我爷爷。他小时去读过两年的私塾,算起来应该是一九三几年的事。老太太给我讲起四眼狗时已经是一九八几年,时间起码过了五十多年。这也充分说明了当年这条四眼狗给这位已经七十多几岁的老人家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忘了老太太说这条狗最后是怎么死的,我那时太小,只记得老太太说它好,因此可能刻意忽略了它的死。慢慢回想,最终也不记得它最后是跟着去扬州被日本鬼子打死了,还是在镇江被坏人们给弄走了。
东庄堂叔家之前也养狗,有时还养两条。因为老是有邻村的坏小子或者外地来的狗贩子偷了去杀掉,后来于是也不养。我小时候去堂叔家,他养的狗对我总是很亲热,尾巴摇得欢快,对我们从不吠叫。父亲因此老是说堂叔家养的狗聪明,即使之前从没见过,也知道我们是家里人。堂叔也说这是奇怪的事,说它们对外人叫得可欢,但对我们几位就不叫,就算是新领回来的也一样。我便很自豪地对堂叔说,因为我们是亲戚,所以身上肯定有相似的味道,狗子们肯定是通过味道来区别谁是家里人,谁是外人。说到这里,父亲便说起庄上另一家亲戚的狗,真是蠢透了,见了好多次了,对谁都是一通汪汪乱叫,简直就是精神病。
堂叔不养狗以后,我有好久没亲近过狗。大人们都说野狗有狂犬病,被咬到就完蛋了。村里别人家的狗混不熟,隔老远会叫唤个不停。它们只有跑过来串门讨吃的时候才会低调一些,可以摸两下。我们镇上很少有养狗的。敬老院对面有一家养过一条德国黑背,整天关在院子里。只要有人路过,还离着老远呢,它便已经趴在墙头,窜出头来,长着大嘴,汪汪乱叫,吓死人。我经过那边都是绕着路走,有时想哪天弄一个大炮仗点燃了丢进去,把它炸(吓)死算数。
那天听说外婆养了一条狗,心里可高兴呢。它一定像老太太说的四眼狗那么好看又聪明吧,也一定像东庄堂叔家的狗一样温柔又可爱!因此那一周上学我总不专心,总想着赶紧到周日吧!可以到外婆家看小狗去!
外婆家的这条小狗是真的好,初次见面,我们很快便玩得很熟了。小狗是白色的,不是雪样的白,而一种略带透明的奶白。小狗除了毛色,看起来都差不多,一副萌态,腿短,蹦来蹦去,像兔子一样,跑得快了不小心还会摔跤,摔一个狗吃屎。它的眼神跟人一样,明显看得出心情,难受、高兴、委屈、欢快等等,一目了然。我与几位表弟们跟它玩了一整天,最后依依不舍地回家。
以后上学总想着周日去外婆家跟小狗玩,但是不可能每周都去。小狗长得风快,每次去都完全不一样。我问小舅给它起的什么名字。小舅说就叫“小白”啊。狗在农村果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字。不过我读书少,也不知道该给它起什么名字。问父亲,他才没心思给狗起名呢。我跟表弟小亮子商量要不要给它换个名字?小亮子说,换什么换,叫小白不是蛮好的。
小白很活跳,听力也好,机敏,脑子快。父母骑车带我着去外婆家,刚到巷子口,离家还有个十米不到,我大喊一声“小白”。它便从家里窜出来,跟着我们的自行车疯跑。我们刚下自行车,它就站起来,直接扑在我们身上,头直往怀里钻,前爪在身上踩来踩去,尾巴摇得要飞出去了一样。每次父亲都怕被它咬到,而母亲则会嫌弃它会把我们的衣服弄脏。只有我一把抱在怀里,像抱着大宝贝一样。
小白的四肢修长,身型匀称,皮毛油亮顺滑,还有一副俊俏的狗脸。小白四五个月大的时候站起来两条前腿已经可以踩在我的肩膀上,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条小猪。被抱着的时候它可不老实,扭来扭去,总想着用舌头舔我的脸。我们出门玩,叫它一起,它会马上跟着我们。带路或者断后,在我们周围窜来窜去,操碎了它那颗狗心。如果我们站着不动或者盯着田里的什么东西,比如看看沟渠里有没有龙虾、小鱼之类。它会跑得出去老远,站在地头瞭望,耳朵动来动去,好像看到或者听到什么。我们一叫,它便立刻跑回来在腿边乱蹭。小白喜欢钻草丛,在秋天时常带着一身狗屎叮回来。狗屎叮是牛膝的草籽,经常黏在我们的裤子上,也粘狗毛。我经常给小白一个个地摘狗屎叮。它会很顺从地趴在地上,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如果家里没孩子跟它玩,它会自己跑出去玩。小舅说它一直与村子里其他几条狗玩。有时我们在路上撞见它们,一喊,它便立刻抛弃它的同类,跑到我们身边。小白是一条母狗,那时我们经常讨论它会跟村子里哪条公狗生小狗,然后还想着等小狗生下来去问外婆要小狗。当然,这些是孩子们的联想,母亲怎么会同意我养狗呢?
小白在春天抱回来,在夏天疯长,秋天贴了一身好膘,不出意外地没活过年底。村里的狗其实都很难活到过年,除非那种整天拿链子拴在家里的。自由惯了的狗拴不住,到年底时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我表弟小亮子就总是想去毒别人家的狗吃狗肉,当然他对小白的喜欢或许并不亚于我,也恨那些害死小白的人。这很矛盾,但却是当年农村人很普遍的心态。
小白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打死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外面被人打了。它没有马上死,而是跑了回来,趴在家里里屋里的地上,吐了一滩血,慢慢死了。我是没见到这一幕,不然肯定会哭死。这是老姨娘告诉我的。我得知小白死了已经是它死了两个星期之后。唯一欣慰的是小舅给它在外婆家门前的小树林里挖了个坑,埋了,而不是做成了锅里的菜。
之后外婆再也没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