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于民国12(公历1923)年,那是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动荡年代,母亲和大多数女性一样,从小就饱尝辛酸与苦难。印象中,她讲给我最多的是居家过日子的种种不易。母亲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却在人生和岁月的磨砺下,生活得坚韧、质朴,骨子里透着刚毅与不屈。
母亲16岁和我父亲结婚后,家境也不好,十几个人生在一起的大家庭,日子根本不好过。最后父亲和伯父弟兄分家独立门户后,什么象样的家产也没有,还欠着一屁股债。父亲常年在外面教书,很少有帮补家用的花销。全凭母亲一双还比较稚嫩的双手撑起一个家。那个年代,每家日子都过得紧巴,由于缺少壮劳力,我家的日子更是拮据,每个月的粮食都不够一家人吃,她只得精打细算,设法调剂。生活的艰辛,母亲只有一个人承受,也不愿给别人添一点儿麻烦。仅有的一次,竟让她挂念了一辈子。那是一年的冬天,眼看家里粮食短缺,母亲思量之后,跑到几十里外舅姥爷家去借粮食,舅老爷二话没说就装了十多斤玉米面粉。后来日子转好了,母亲就去还那十多斤粮食,舅老爷执意不肯收。很多年过去,母亲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嘱咐我们尽己所能去偿还这份恩情。直到我成家立门户之后,“家”的所有权攥在自己手中,日子才慢慢好一点。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舅父的那一份恩情,始终对我的舅父很敬重,敬重之中浸透着浓厚的孝敬。
母亲十分勤劳,常常在房前屋后种青菜、萝卜、白菜。但这些丁丁点点的小菜根本不够一大家人吃,尤其是每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艰难地“度慌月”的那段时间,母亲常常和我家附近的农村妇女们出门去20里开外、翻一个大山梁下面掐狗牙菜或者蒿子(农村野地里可以用来充饥的在植物),一天采摘一大背五六十斤,供一家人一、两天生活之用。我记忆最深的是,母亲对孩子的教育是从劳动开始的。母亲鼓励我男子汉干事要勇敢,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雄心和责任心。母亲经常说,生活要靠吃苦耐劳去创造,天上不会掉馅饼。那时每遇到旱涝灾情,我们这里还会有要饭的叫花子,他(她)站在家门口,只要是见来者是老人,母亲都要想方设法给其施舍一些吃的,走的时候还顺手再给一两个红苕或者萝卜,有时候我见她愿意自己少吃一碗,省下来给叫花子吃。但是,母亲见了四肢健全、身体比较强壮的男性叫花子,他就不是那么愿意施舍了。母亲不给施舍不说,她还说:“你还可以干活、有没有病痛为什么要当叫花子,我看你是懒叫花子!”说着目亲就锁上门走了。后来,我慢慢理解了母亲的本意,她是觉得生活一定要自食其力,不能偷懒、装穷要饭、想施舍那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能劳动才是本分。不过也有例外,一年仲夏时节,一个汗流浃背、头戴毛巾的妇女,步履蹒跚地来到家门口,面对面才说几句话,母亲居然就把她请到屋里,又是热稀饭,又是递馒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一会儿,那个妇女礼节性地和母亲告辞,人刚一走,我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母亲告诉我,骄阳似火,这个妇女到家门口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半路上,她还杂草丛中悄悄“藏”着她的小孩子,要点东西给孩子吃。在这样的高温下,为了养家糊口而长途奔波,因此,母亲萌生了一份怜悯和同情。
上世纪70年代初,日子有了好转,不少人家盖起了新瓦房,这让母亲也动了心。但盖房子不是个小工程,从准备木料、稻草、青瓦、戳箕、扁担、挖土的地方等等,再到积攒人吃的柴米油盐等人工开销,所有这些整整准备了三年有余。盖房时,本地的劳动力请不上,还是请的距我家百十里外的舅舅来给我们主谋修房。说是主谋,其实舅舅亲自当土匠直接上墙用墙板、墙锤一板墙一板墙筑起来的。从白天施工,有月亮的夜晚也要忙着做相关的活,那时候没有电灯,手电筒都没有。看似十分简单确又十分复杂的活,都是母亲亲历而为,常常忙得脚手肿胀,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忙完了母亲晚上还要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上,掰着手指掐算下一步工序,经过多日的奔波和操劳,一家人最终如愿以偿住进了新房。幸福与苦难仿佛是孪生兄弟,结伴而生。反正不管母亲她怎样拼平了老命干,总是奔不出一个好光景。母亲小时候没有读书,但母亲的社会生活经验很丰富,积累的生活经验多,也传承了不少老一套的规矩多,有时候严厉得有些刻板。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知礼节,懂规矩,况且学会了一般农村妇女没有能具备的厨艺。那时候,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做出来吃,哪怕是一般的蔬菜,经过母亲打理出来都是那么香甜可口。有时候缺盐少油的时候,母亲就在坡上摘几张老构树叶子,在烧红的锅子里反复揉磨几个来回,炒出来的菜也好吃。尤其是每年杀了不大一头年猪要完成国家任务,必须卖半边给国家,自己留一半,锅里多少有点油水了,让她做出来的菜饭,别有一番风味。虽母亲不懂现在那些时髦的词汇“烹饪”,但母亲学到的才是真真正正的“手艺”。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家庭妇女,除了全方位懂得旧时妇女必备的知人待客、齐麻纺线、洗浆缭补本领,而且煮酒熬糖、做红豆腐、血馍馍、打豆腐、保管酸菜坛子等等,都是一把好手,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我从潜移默化中也学到并积累了不少的生活经验。由于母亲在娘家当闺女时,姥姥对她进行的是严厉而又传统式的家庭教育,紧接着在不到18岁就和我父亲结婚了,我的奶奶也是一个封建思想观念十分严重的古板、苛刻而又刁钻的家庭式婆子妈。加上她作为婆子妈对新进的儿媳妇深有一套看管、约束、刻薄的家教方法,一切都要在严厉的眼色、恐惧的吼叫中做事,所以任何事只有做好、做精、做细,终于在这多重式的家教中熬出来了,获得了一席立足之地,这实在不易!
每逢节日,她都绞尽脑汁把年和节过得像模像样,翘首以盼的年夜饭、元宵节的汤圆、端午节的粽子,无论是食材选配,还是过节形式,母亲都极其用心,她总要想尽法子让家人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等到盼了一年的春节,即使再穷的农家都要竭力准备一下过大年,至少都要让全家人能在年三十儿吃团圆饭时,有一桌子煎、炸、炖、煮,爆炒、凉拌一应俱全的美味佳肴。大人们想的是一年是一年事,今年虽不是多么丰富,但要预示着明年更加多彩,也给全家人共同努力,用双手绘就来年的家庭美景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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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似水流年。转眼间,母亲已逝去26年了。时代在变迁,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可以说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没有出现过衣不遮体、饥不裹腹的苦难局面。时代不同了,但母亲那种百折不挠、舍生忘死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