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总出现在这里。这里有一条大河,河水静静的,从无哗哗响动,似乎不愿惊扰这里静谧的一切。当夕阳挂在西山头时,河里便映着那西山夕阳的倩影。河两岸有许多许多的田,春冬有麦香,夏秋有稻香,而且,这里还有一大片长满草的甸子,从春季到初秋,甸子缀着各色的野花,就像在一条绿绒毯上绣上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黑的、白的、黄的蝴蝶,在这里翩翩起舞,蜜蜂也常来这里凑热闹,嗡嗡地哼着情歌,从甸子这头飞到那头,又从甸子那头飞到这头。这时,也正是冬眠动物活跃的时节。太阳落山不久,首先是几声“哇哇”,接着千百声齐响,此起彼伏,互相答对,真不愧是“蛙声如潮”。既使中秋到残冬,这甸子也极惬意,野花凋零,野草枯萎,蜂蝶匿迹,蛙声也不在响起,然而,正可以坐在那枯黄柔软的草上,而对西山夕阳,面对水田,而对静静的大河,回忆人生的荣辱沉浮,思量历史的喜怒哀乐,推敲社会的风雨飘摇,咀嚼岁月的酸甜苦辣;远虑身前身后事,尽思屋内屋外人。他也把这里当做他独处的空间,他也把这里当做他独享的风景,他总是静静地坐在草甸子上,看夕阳是怎样缓缓落下西山,看夜幕是怎样慢慢走到中天,看星辰是怎样悄悄缀满夜空。一直到草尖缀露,甸子风寒,他才轻轻离去,像风一样潇洒,像雾一样轻盈,像云一样悠然。 年长日久,日久年长,他总是在落日的黄昏来到这里,这里是他独处的空间,这里是他独享的风景。而这里的人们也看到了一幅风景:在落日的黄昏,在夕阳天下河畔田间的草甸子上,一个年青人,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人们突然发现不见了草甸上静坐的身影,落日依旧,西山依旧,草甸子依旧,静静的河流依旧静静地流,而那个身影,那个坐在夕阳天下的草甸子上的年青的身影到哪里去了呢?他还会回来吗?这里的人们,有着一种沉重的失落感。 在以后的每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依旧不见那夕阳天下草甸子上静坐的年青的身影。人们知道,这个年青身影是再也不会出现的了。 在这个年青身影不再出现的这年夏天,这里的大河发了百年未遇的大水,庄稼冲走,田野冲烂,有经验的老农说,要想把冲烂的田开垦好,至少也要十年。而那草甸子呢,则堆满了厚厚的黄沙和鹅卵石,看不见一丝青草的绿意,闻不到一点野花的芳香。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静坐在夕阳天下草甸子上的年青人,是乡村中学的教师,他从很远很远很繁华的地方来到这里已有十余年,而今他已回到那很远很远很繁华的地方去,听说那地方有着山一样高大的楼房,夜晚灯光灿烂如同白昼,车辆如同织布梭一样川流不息。 岁月如风,一恍又去了多少年。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从柏油马路上开来一辆白色轿车,一个须发如霜的老人,在几个年青人的搀扶下走下车,他就是那个夕阳天下草甸子上静坐的年青人,而这时的他,已看不见田野已看不见草甸子,在他的眼里,只有宽阔的街道,高大的楼房;只有万家灯火,人声鼎沸;只有车来车往,川流不息。老人倚杖叹息,感慨万千,他在几个年青人的搀扶下,向着西山那轮夕阳走去,不,是向着夕阳天下的万家灯火走去。 这里的一切,是被岁月全改变了,就连那静静的河里的倒影,也不再只是西山夕阳,还有河两岸的楼房,河两岸长虹般的桥,以及桥上路灯下漫步的来来往往的行人。 只有西山夕阳,年年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