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重一切用正当手段获取
劳动报酬的人
--------写在前面的话
列车到了裕民站,上来一个背着背箩全身漆黑,只望见两只浑浊的眼睛和红红嘴唇白森森牙齿的人。车箱里面异常拥挤,但这人却所向无阻,人们都远避着他。他走了好几节车箱,仍没有找到一个可坐的位置,货架也是满的,似乎不欢迎他的黑背箩,但他仍没停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眼光都紧盯着他,好像怕他停下。他从这些人的眼里看出他是一只苍蝇,一只刚从粪堆里飞起的苍蝇。但他不在意,因为这样的眼光他太熟悉了。他的老板,那靠着地盘可开煤井,靠着偷税漏税发起来的老板,就时常朝他闪着这样的眼光,现在,他觉得,这些人都是他的老板……
终于,货架大概出于同情,腾出了一个空档给他放背箩,而坐位也似乎可怜他,刚好就空在放背箩的货架下面,只是座位上已经有了两个穿一身白的人,脸都挤出窗子,大概是和熟人讲话。他把背箩举起,放在货架上,立刻,下了一阵黑雨,他的空位上满铺了黑色的炭面,而坐着的两个人,因为只留下半身在车箱内,没发现这一幕,等他们回过头来时,才发现他们俩一直坐了六、七个小时的专座上加了一个“黑色怪物”,女的吓得惊叫,缩进男的白西装里,男的双手搂着女人,用仇恨的眼光盯了“黑色怪物”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怪物”也被这惊叫吓了一跳,侧过头来,正好迎上那男人仇恨的眼光和动了几动没出声的嘴唇,于是立刻全身不舒服,仿佛是被屎克郎推了一下,而那动了几动没发出声的嘴唇,更使他惊悸,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老板家从后面咬了他一口吡牙咧嘴的狗,不由紧了紧黑油罐般大的拳头,那男的就赶紧别开了脸。周围的人都在瞌睡。
一身白的男人坐久了,便站起身来,把女的扶在自己靠窗坐的坐位上,自己则站着。女的仍不敢正眼看黑怪物,还浑身抖抖索索的。黑怪物不在意男的坐不坐,只觉得自己宽松了许多,而那抖抖索索的白色一团,让他想起了老板家喂的那只白色的,只会吃不会拿耗子,吃饱就舔舔白色的毛,然后抖抖索索睡觉的猫。“猫怎么和狗偎在一起呢,老板家的猫可怕极了狗”,黑怪物不由咧嘴笑了笑,两排白森森的钢牙,两片厚厚的红嘴唇。
“查票”、“查票”,凶狠的声音,把人们从梦中惊醒,有几个时髦青年急匆匆掠过怪物身边走进厕所,大概憋急了。大多数旅客都已从衣袋里掏出了票,而黑怪物此时正一口一口吸着旱烟,有好些人在咳嗽。列车员也咳了几声,便很快走到黑怪物处,喝声“票”,黑怪物吃了一惊,觉得这声音是那么熟悉,一回头,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从上到下都怪圆实的,一口大金牙向外凸,嘴皮包不住牙,所以连牙根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地又想起了老板家喂的那头大肥猪,“怪不得声音那样熟”,他想:一面毛手毛脚地从衣袋里掏票,满脸横肉等厌烦了,喝道:“没有票,拿钱来补,没有钱,就别坐火车,哼!”然后脸朝上,双手抱在胸前,闭上眼。车箱里沉寂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满脸横肉认为黑怪物肯定已经溜走,便把脸转向黑怪物坐的地方,然而,一只黑大手上拿着一张白色的车票,正对着自己,怔了怔,便用二指夹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才丢还给“怪物”,又哼了哼。“是不是老板家的猪睡着了”,怪物想:横肉的喝声,也把一声白的男女唤回了头,横肉查完黑怪物的票,看了看他们,想挪脚走,旁边有人说:还有他们俩,横肉便停了脚,满脸堆笑:“有票吗?”(使黑怪物则马上想到了老板家的猪吃饱后扫扫屁股摇摇身子满足的样子)。男的从衣袋里掏了张钱,递了过去,横肉笑道:“不开票?”,男的哼了一哼,横肉便满意地晃着身子摇摇摆摆地走开。“三个畜牧”黑怪物骂了一句,捍灭旱烟,眯上眼。朦胧中,他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他的黄土地,他故乡的黄土地上,长着稀稀疏疏的庄稼,就像秃子头上稀稀疏疏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