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耳的鞭炮声终于不再响了,呛人的气味还隐隐的弥漫在古镇的空气中。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鞭炮声,它从我的耳朵里撞击着我的神经,我的头脑嗡嗡直响,像是要炸裂开来。一天傍晚,它突然密集地在我的耳边响起,让我觉得这世界要毁灭了,我疯狂地窜回家,从半掩着的门缝里撞过去,一直躲到沙发后的角落里,我从头到尾巴紧紧贴在水泥地面上,浑身抖动着,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知道我很狼狈,完全没了平常的帅气,但是,没办法,我天生对爆炸声就这么敏感。
正坐在沙发上右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的老妈晃晃的站起来,用脚轻轻地搓搓我的背,“咋啦,怕啦,这是过年,喜庆呢。别怕,你长大啦,是大黄了,不是小孩子啦!”我怯怯的抬抬眼睛,她的眼睛里流淌着母亲样的温柔。“还要有二十多天呢,慢慢你就习惯了的。”
老妈已经很久不用手摸我了,让我有时很失落,甚至怀疑老妈从此不喜欢我了,但她说,“我有宝宝啦,以后不能摸你了,你要离我远点。”以前,我就喜欢往老妈身上靠,我的把肚皮或是或是脊背贴在她脚踝上,暖暖的,别提多舒服了。她嘴上说,“滚滚滚,哪有这么惹痛的,痛死了呢。”但她并不怎么动,我也不走开去。
为什么有了宝宝了就要我离远点,不让我靠近,不再用手抚摸我了?我不懂,但老妈仍然喜欢我,这我知道。她看我的眼光比以前更温柔了,我的窝里被她垫上了更柔软的旧棉衣服,我天天都能吃到她给我的我最喜欢的鸡骨头、猪骨头、大肥肉了。我的身体跟随她的一天天隆起的肚子慢慢长大。我知道我越长越帅了。
这几天天气暖和起来了,大院里的柳树上的低垂下来的柳枝已经鼓出苞苞了,我也喜欢跟在老妈的身后在大院里散步。大院里的人都认识我,有时还给我吃骨头呢。老妈有时跟大院里的女人们聊天,我就坐在她的脚边,听她们说话。
“预产期哪天?”
“快了,正月二十几,就几天了。”
“要做妈妈了,急了吧?”
“是的呢。”
“哎呀,看你一脸的幸福样!”
“嘿嘿。”
“要多动动,对生孩子好。”
“嗯,是的。”
“多吃点好的,把孩子和自己都养好了。”
“嗯,好着呢。”
我边听她们说话边摇着我长长的尾巴,既帅气有优雅。
我知道老妈很听话的。外婆住得不远,就在大院北边两条街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来,有时送点吃的,有时问问情况。外婆跟老妈说,“不能老坐着或躺着,多动动身子,孩子才好生呢。”于是老妈坚持上班,老爸尽管很忙,但每天都要开着摩托车,早上送她去南边的一个镇子的粮管所上班,晚上又把她接回来,秋天忙时,有时接回来已经很晚很晚,我在门口的走廊上都睡了一大觉了。秋天的夜并不安静,夜风不大,草丛里蟋蟀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吵人;还有老鼠,我看得清它们,在阴沟厨房那儿猫着腰,鬼鬼祟祟的,还不时地发出吱吱声,一点不大气,懒得管它们。但只要远处低沉的摩托车声穿过夜色进入我的大耳朵里,我顿时睡意全无,赶紧站起身,摇摇尾巴,哈欠都不打,飞快地溜到院子的大铁门外迎接他们,我喜欢他们,他们是我的老爸老妈。凭着我的一双锐利狗眼,看得出,他们都很疲惫,我的心有点疼了。过了一会儿,看到他们房间的灯熄了,我又睡到我的舒适的窝里,在他们细碎的鼾声里我也渐渐的睡着了。
今天老妈没去上班,听老爸跟老妈说,请假了,预产期就要到了,二十六,跟老爸的生日就差两天,老爸二十四。晚上,胖胖的外婆和瘦瘦的外公一起来了,带来了一包衣服,打开来,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代。
“这是棉毛衫,棉毛裤,贴身的,全棉的,不伤皮肤,孩子皮肤嫩。”
“这是小棉袄、小棉裤,也是全棉的,棉花是我跟人家找来的,不能用腈纶棉。”
“这是纱线裤,是你姐姐用棉纱结的,全棉。”
“这是新抱被,小毛毯,裹孩子用的。”
“每套都有换洗的几件,防止下雨或是尿湿了,可以替换应急。”
我把头舒服地枕在两条前腿上,看着外婆拿出件件衣服,真好玩,衣服都这么小,给我穿差不多,宝宝就那么小么?我都有点笑出声了,嘴里“哼哼”出了声音,外婆白了我一眼,“哼什么呢。”我赶紧收住声音,张开嘴巴,假装打了一声哈欠,摇了一下尾巴,又把头伏了下去。
“这是尿布,多准备点,阴天下雨一下子不得干,用得多呢。”又把脸朝向老爸,一脸的微笑,“以后有尿布洗啦。你是文化人,不要怕丑。”老爸先有点犯窘,脸都有点红了,很快又笑了,一脸的幸福:“洗洗洗,当然洗,应该的,我不洗谁洗呢?义不容辞!”外公笑笑说:“开始不习惯,很快就好了。”
尿布是什么玩艺?我想不通。我摇摇尾巴,拿我的头蹭蹭外婆胖胖的肉腿,舒服!
外婆又说话了,“这两天就把桂圆干肉用小碗放在饭上蒸,一生养就要吃的,蒸的时间越长,产妇吃了越好。”
外婆很能干,白天上班,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晚上还要赶到这儿来。
外婆外公走了,我把他们送到铁门外后边的巷子口。
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就隐隐闻到了一股味道,腥腥的,像是血,又有点酸酸的,蛮特别的。后来老妈起来了,我发现原来这味道就在她身上,我围着她嗅了两圈,向着她低低的呜呜了几声,她看了我一眼,缓缓地挪了挪重重的身子,对我说了声“让开去!”我往旁边站了站,又朝她高声叫了两声,她还是不懂,“怎么啦,今天?”就又不理我了。没办法,她说的,我大体能懂,我说的话,她不懂,唉!烦。
中午,那味道越来越强烈了,我看老妈捂着肚子不断皱眉,对老爸说,“肚子疼了,要生了。真准,刚好预产期,二十六。”“那赶紧上医院,就走!”
医院就在大铁门外,跟大院就隔着一道墙,没有人看门,但我平时不怎么敢进去,穿白大褂的老赶我,我常常在门口观望里边的人来人往。
老爸先进去,过了不一会儿又回来,还骑回来一辆三轮车,我认得那是大门口小商店里的,朝老妈说:“入院办好了,就去吧。”接着把外婆带来的衣被拿上放到车里,又把老妈抱上车,慢慢推着车向大门去了。车在前,我在后;我在后,老爸老妈在前。
老爸说,“先要做个B超检查,看看孩子情况。”老妈说:“好的,前面的检查都很好的。我感觉也很好,小家伙有力气呢。”老妈摸摸肚子,一脸的喜悦。但我知道老妈肚子很疼的,不断皱着眉头。到了医院门口,我站住,看着老爸推着老妈到楼前去了。
老爸老妈在里边,我在外边;我在外边,老爸老妈到里边去了。我也要进去。我从大门垛的边上挨着墙根,向右边,再到院墙边的绿化树下溜过去。这路我熟,前段时间,我看到一个被白大褂叫作黑妞的美眉,想跟她谈个恋爱,就冒险溜进去过,人家没理我。转到楼前,远远看着老妈被老爸搀扶着进到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又搀扶着出来,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耳朵尖,听得老爸说,“孩子很好,一切正常。”我摇摇尾巴,但不敢出声。
“嗯,肯定好,我知道。生个孩子多不容易呢,生怕他缺个什么的。哎哟,又疼了,慢点,站一下。”老妈接话,又站住,左手捂住肚子,右手扶着老爸,“小家伙呆不住了。嗯,好了些了。从怀孕开始,营养,上下班接送,每次检查心里都怕怕的,生怕哪里出个毛病,总算到了最后了,一切正常,就放心啦。”
“对,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就好,吃过的苦也就值了。考验你的时候到啦,要坚强点,看你啦。”老爸说。老爸又把老妈抱上车,向南边推去,我也躲在墙边树下跟了去。
到了最南边一幢楼前,停下来。老爸让老妈两手圈住他的脖子,右手托住她的后背,左手托住她的两条腿,说了一句,“搂好了!”然后跨上楼的台阶上楼去了。老爸脸上挣得通红,双唇紧咬,眉头微皱,看得出,用了全身的力气。老爸力气真大。我伸着头,眼睛盯着老爸的后背,尾巴不由自主地扫着身下的枯草,有点紧张。一步,两步,三步……转过楼梯角,只三四步就看不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婆来了,我把她送到医院大铁门口。下晚时分,乡下的爹爹和奶奶也来了,还带来了两只老母鸡。老母鸡真肥,乌溜溜的眼睛长在两边,一会儿用这边的眼睛盯着我,一会儿又用那边的眼睛盯着我,看来比较怕我,我不怕他们,我也看着它们,想跟它们玩一会但不敢,怕吓了它们,惹爹爹奶奶生气,他们难得来,我要表现好一点,讨讨他们喜欢。
吃了晚饭,爹爹在家,奶奶外婆都到医院去了。我跟爹爹玩了一会,爹爹累了,眯了眼。我知趣的到廊下的窝里趴了一会,有点孤独,又有点无聊,还真不习惯离开老爸老妈他们。不行,我得去找找他们,他们在的那幢楼就在大院的隔壁,在大院的最南边就可以看到。我一骨碌起来,朝南边走去。
安在人家墙上的路灯不怎么亮,昏惨惨的,但不要紧,我看东西白天晚上一个样,清楚着呢。看到楼了,三层,层层都亮着灯。我找个墙角蹲下来,脸朝着楼,静静的看着,希望能看到老爸老妈他们。
夜静下来了,只有老鼠在阴沟里、草丛边、墙根下游荡,还是鬼鬼祟祟的,走几步停一下,走几步骨碌一下它们的小眼睛,很诡异地样子,真讨厌。灯下有几只蝙蝠飞过来又飞过去,翅膀扇出噗噗噗的低响,这家伙我知道,个个都是丑八怪,有几次晚上被我抓到过,长着一张老鼠样的尖嘴,翅膀却是肉的,短短的爪子长在肉翅膀上,奇奇怪怪的丑,我都懒得下嘴,用爪子玩了一会就扔了。天上有很多星星,像夏天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屁股上的亮光,有点不友好的坏笑着。
二楼上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当中有外婆和老爸的,我太熟悉了,好像还有奶奶的,他们进到离院墙最近的一间房子里。一会儿,我听到老妈的声音了,低低的哼,一声声,是从胸口里发出来的,很痛苦,过一会儿有,隔一会儿又有。我浑身的毛都站起来了,头昂得高高的,两眼紧紧盯着亮着灯的房间,高高地竖起我的招风耳,不让一点声音漏过。
“用力!用力!对,再用力!”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在说,还有外婆的。我听到老妈低沉又连续不断的哼哼声,我知道她很吃力。
就这样断断续续过了很大一会儿,我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说:“不行,她阵子小,露顶了,就是出不来!”
我听得到外婆的慌乱的说:“那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
又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又说:“恐怕得剖腹!”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安全第一!听你们的!”老爸也很慌乱。
“我打电话叫我们主任来。”那女人又说。
很快,我看到大院里我身后北边的一家门开了,一个女人急匆匆地向大门口去了,我认识她,是老爸同事的老婆。
很快我听见老爸说:“姬医师,您来啦!这么晚,麻烦您了。”
“谁说的,这时候还剖腹!都露顶了,只能顺产,过了剖腹的时机了!”姬医师重重的话有点呛人。
“对不起,我们也不懂,希望安全第一。”老爸唯唯地应声,没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
“来,用力,用点劲!快了,用力!”姬医师声音尖尖的,但有力。
我听到老妈的哼哼声连续不断,低沉而有爆发力,应该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老妈真勇敢!
“吸顶器!”姬医师喊道。
“用力!再用一把力!嗯,好,再来!”姬医师不停声。
“哼、哼。”我听到了两声细细轻轻的声音,这声音我从来没听过,娇嫩娇嫩的,像是现在地上刚露出头的小草尖一样,柔柔的,柔到了我的心底里;又是细细的,像拂过我眉毛的细细的春风,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世界突然静了下来,只有这轻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夜里传递着,越发分明。
应该就是老爸老妈他们经常说的宝宝吧。我有点激动起来,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两圈,摇了两摇我帅帅的尾巴,又昂头朝着那房间呜呜了几声。
“哼,哼……”宝宝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柔细得有点让人担心。
老鼠大概被我吓溜了,全钻到阴沟里去了,蝙蝠还在灯影里莫名其妙地飞着,天上有几片大大的云挡住了不少星星,云边上的星星更诡异了,远处还传来了几声怪怪的鸟叫声。
天快要亮了,东边已经发白了。我看到老爸低着头站在楼上阳台边,弯着腰,双肘撑在半人高的围栏上,一抽一抽的。老爸哭了!先是低低的,鼻子里发出呜呜呜的低鸣,再后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起来,再后来,嚎啕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从胸口的底部迸发出来,压抑不住,像是一道大坝倒了,水流奔涌出来,又像夏天的暴雨被狂风风裹挟着,从天上倒下来,在地面上重重地砸出高高溅起的水花。怎么啦,老爸?
早上的天空白得有点惨惨的。
老妈回来了,还是老爸用三轮车推回来的,一步一步,老爸推得很慢,老妈半躺在车上,盖着被子,穿着羽绒服,露出微闭着眼睛的脸,脸色有点白,没什么血色。我在老爸的脚后跟着,垂着尾巴、耷下耳朵,一边走一边想,宝宝呢?老妈老爸的宝宝呢?
从大院门口到家门口,好像走了好长时间。
到家了,老妈、老爸、我,家还是原来的样子。老爸把老妈抱到床上,这回好像没怎么用力气。老妈头枕在枕头上,老爸坐在床边,左手撑在床头柜上,右手抚着老妈额头,低低地喃喃道:“没事,我们还年轻,不着急。”看得出,老爸的眼眶里有眼泪,老妈闭着眼,眼角处滚出了几滴泪珠。
中午吃过饭,姬医师来了。脸上露出难看的微笑,别扭得很,对老爸说:“这是个意外。脐带绕颈了,再加上生养的时间太长,羊水呛进了肺子。知道你难过,但也没办法,想开些吧。”
老爸的眉毛皱起来了,眼睛里满是怨怒。“产前B超检查完全正常,哪来的脐带绕颈!”老爸很生气,“时间长对,但要助产啊,采取措施啊。我对你没意见,但你们的那个医生先坐着不动,等到出现问题了,慌了!是技术和态度问题!”
姬医生不说话,一脸的尴尬。
“您跟我在一个院里,我不找你们麻烦,但以后也不再麻烦你们了。”老爸说的很坚决。
姬医生走了,老爸没看她走时的背影,扭过头看向了西南边的天空。疲倦的眼睛里有几根血丝,但却仍然清亮。天空很晴朗,蓝蓝的天空有几缕白云流过,清清爽爽。春风轻轻地拂过他的头发,分头的发梢微微的抖动着。屋檐下突然传来了一声鸟叫,回头一看,两个黑白相间的影子从檐下老爸头顶上掠过,原来是两只燕子,找它们旧巢来了。
“燕子回来了,春天又来了。”老爸转过头来进屋,嘴里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老妈听。
我朝着燕子飞走的方向放开喉咙“汪汪”了两声。
2021.8